推荐序
偏在 吴晓乐说起各种「可是我偏偏不喜欢」的时候,有一种腰桿坚挺的气势。
而且带着动作。双手攀扶摸索,向上。她想站直,正在站直,站上属于她的位置,最终气宇轩昂。
令我钦敬的意志续航力。
是世代差吗?差一个年级,女人承担的形象依然近似,挣脱的姿势和力道却大有不同。除了她,还有母亲。她与母亲之间的拉扯,特别吸引我注意。在韩国釜山得男佛前,她们在立心上拉扯。母亲明白求子不可得的辛苦,希望她能预先置备庇荫,要用就有,不用也无伤。女儿不肯,因为当年就是这种立心,伤了母亲。此心不可立,不可纵,不可不战,即使要战的是整个世界。
这份心意,母亲们跟上了吗?
世上最严酷的警总,在女人心里。但不是每个女人都意识得到自己一人分饰司令与嫌犯,刑求与招认,倾轧与窒息。父权社会对女人採取电击项圈式训练,多数女性早年就能学会,在一趟鼻息之间完成自审自囚的程序,不僭越世道不肯给的权益,而且因为发生得频繁,久之还当是唿吸的一部分,行有余力并且不忘提点她人凡事自罪,这个「她人」得用女字旁。
二人以上参与的审查和拘提,难免出现挣扎抗拒,而这二人的组合,因为社会结构的缘故,经常是母女,越是害怕触电的母亲,越常囚禁女儿,因为舍不得心爱的孩子在行走间受到更大的伤,干脆自己先打,打怕她。母亲们经常忘记两件事实,一是女儿活的是她自己的命,二是女儿年轻,而且强壮。女儿未必遇得上母亲曾经遭遇的电击,即使遇上,未必经不住,有些人甚至智勇双全,能挺着疼痛找出电源开关,一拳捶爆那些伤害过自己母亲的东西。
能够如此相互明白的母女,是最强大的支持团体,但「相互明白」不是一席话说完就能开花结果,要磨。书里常能看到吴晓乐与母亲的相互砥磨,也许直面,也许背对,但始终不曾中断凝望。无论是笑是泪,她们在心里一直看着彼此。她的踌躇,是她的坚毅;她的决断,是她的牵挂。
人无法预测前路,却能练习步伐。幼时的吴晓乐曾经埋怨母亲不愿为她放下正在阅读的书本,日后却领悟,能有个偏偏不愿放下心之所向的母亲,不是每个人生下来都配给得到的行路教练。人可以偏偏要,偏偏喜欢,也可以偏偏不要,偏偏不喜欢。倘若无论如何都有人叫好,却也有人看坏,选自己甘心好乐的事来偏偏,总是不亏的。
一个人能站起来,不只是一个人的起来,尤其女人。行路有伴当然好,但最好的,终究是能站直来走,不必人扶。爱牵谁牵谁,不想牵的时候,任止任行,远近高低热闹寂寞全由自己。想自由自在,首要条件是自己得在,无论别人如何不给不许,自己偏偏得在。吴晓乐,偏偏就是在。
江鹅(作家)
后记
来一把合于心意的开罐器 很多读者写讯息给我。其中,有些人是这样子开场的:「把孩子哄睡了之后,熬夜看完了……」有时人生比较困难,开场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在孩子不断的吵闹下,好不容易读完了妳的书。」也有一位读者,可爱得附上照片:她低头读着书,双腿收在椅子上,而她的孩子手持玩具戳她,试图索取她的注意力。她没有说掌镜的人是谁。我猜是她的丈夫。
我这回在写字时,说不上来为什么,不断地想起这些画面。我理解到,原来我有一部分的读者是长这样子的。她们有孩子,而她们的时间被孩子切割得很零碎。她们很提心吊胆地阅读,毕竟,要不被打扰地读完一个章节,至少在孩子长大以前,是不易的。
在这本书从无到有的过程中,很多人关心地问:这一次书写的主题是什么?我独自想了很久,到了中间阶段,才有勇气说,哦,我想书写的是,我个人从小到大的一些感受。有些是与家人的联系,有些则是我身为一个女生的经验。有趣的是,有些友人得知之后,沉吟好半晌,反问,女生的生活有什么特别的吗?怎么要特殊强调?我很讶异,他们以为,既处于同一方水土,感受自是并无二致的。我几乎要为他们的无知喝采了。
我也无知过。
情人是左撇子。一回午后,我们在厨房张罗晚餐,我递给他一把开罐器和一个玉米罐头,说,喏,你把这罐头打开一下。旋即转身,去照顾炉子的火候,顺手把菜叶给洗了。好半晌,我还等不到玉米,于是嘟囔,你怎么开一个罐头可以开这么久呀?我凑过去,把那颗咬了一半的罐头端至面前,我说,你看我这样办。没两秒,罐头咧开嘴。我以为是自己开罐头的技术高明,直到他埋怨,那是因为开罐器是为你们右撇子设计的。我不信,把开罐器还给他,要他再示范一次。几秒钟过去,我看懂了,他是对的,那开罐器对付的简直不是罐头,而是他的左手。他得把开罐器託付于右手,也就是他的非惯用手,才能勉强地、事倍功半地,创造出一些进度。
这世界上散落着非常多颗罐头,里头装填着比玉米更闪闪发亮的物事,迷人的职业、梦想、志愿、生活方式,或通往某些殿堂的门票。我很想要撬开罐头。偶尔,我很幸运,旁人为我递上了开罐器,我很明白,我比那些没有开罐器的人还要幸运太多了。偏偏,这么多年下来,我也想送给自己一个木箱,并且站上去,诚实地宣告,有些开罐器不是为我这种人设计的。我得把这开罐器交给另一个自己。一个比较不像自己的自己。当别人告知我,嘿,我觉得妳这样很好,跟很多女生比起来,妳好理性,不情绪化。我只能视之为赞美,只能暗自压抑着手的隐隐作疼。我那时还长不出声音,去跟那些人说明,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十分明白,同样是抒发情绪,男人这么做是真情流露,女人这样子做是歇斯底里。我得学习不要那么常表达意见,这样子会引来不必要的威胁。而在被允许表达意见的场合,我得慎于穿着,在无趣、丑和淫荡之间,摸索出一套衣饰,既满足审美上的标准,又不至于让人误认我别有用心。我渐渐对于自己撬开的与撬不开的罐头发起呆来。我不能说我的手在痛,不能解释我是以非惯用的自己在过活。女人一旦诉说起生活上的不理想,很难不被划分为无病呻吟。我在书写的过程中,不乏有人支持,仍屡屡感到难为情,甚至想着,也许该记录更严肃的痛苦?
每每有这种意想时,那些女人的讯息,就如同从窗外探进的绿意,不惊扰任何人地,予我慰借。她们也有这种淡淡的苦恼吧。多想要一些自己的时间。多希望孩子睡熟一点,让我能够安心地翻页。我禁不住幻想,她们是如何轻手轻脚地步出孩子的房间,从柜上取出书,翻到书签的位置。壁上的时钟显示着十点多一些,或更晚。泡上一杯茶,在暖黄的灯光下,她们走进我的世界,还得留一只耳朵注意孩子的细微声响。而我,能够交给她们孤独吗?让她们再一次被说服,自己有时说不上来的郁闷,并不值得认真以待?不,不应如此。过往的漫长岁月,身为女子的偶尔烦心与苦闷,被认定为小家子气的讨论,大家不必放在心上。我们该重新检讨这种谬想了。最好的时节是,若有朝一日我们见到一个人打不开眼前的罐头,我们能够想像到,也许他手上的开罐器并不好使;甚至,我们愿给他资源,让他得以设计更合于心意的开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