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节录)
点亮心灵的刻光锐笔 忆蓉的人生略嫌短促,但她活得清醒、活得带劲,活得潇洒、活得精彩。她的笔锋精锐足以雕刻光影,点亮了无数读者的心灵;她充满睿智的短评为我们共同走过的年代留下千百枚的隽永烙印。
她的笔性醇厚,笔力收放自如。她下笔针砭人物时可以一针见血,她沾墨抒情写意时可以柔弱似水。上天赋予她纤细的第六感,敏锐的洞察力,丰沛的阅历与见识,与不偏不颇的情理拿捏平衡感。她可以穿越各种题材而游刃有余,这样的才华让她在同辈媒体人中出类拔萃。
她笔下对亲情的自然流露,可以让你热泪盈眶;对似是而非流行观念的批判,可以让人顿时清醒;对社会不公不义现象的剖析,可以让你义愤填膺;对政治人物荒腔走板言行的讽刺,可以让人拍案叫绝。
忆蓉在高中时期就是联合副刊的常客,她的写作历程几乎横跨半个世纪。忆蓉小我两届,我在台大念书时,就听说商学系有一位文采缤纷的才女,她的成绩让她顺利考上第一志愿,但她的才气应该非中文系莫属,若要满足她的社会关怀实在该去攻读政治学。她的夫婿绍樑跟我同届,我们都在徐州路法学院校园里摩肩接踵,在大学时代绍樑的学识、才艺与翩翩风度就已经鹤立鸡群,在在令人折服。他们两人在留美期间共谱佳缘,成为我们同学圈中的神仙伴侣。
近日重温忆蓉留美返台后陆续在报端发表的数百篇散文与短评,彷彿是观看一部呈现台湾社会与政治转型的精采纪录片。过去三十多年,我们一同走过台湾民主转型的关键年代,都曾在解严后亲身体验台湾社会多元活力的全面释放,也都参与过有关宪政改革路线的争论,并见证引进总统直选后宪政体制如何被抽梁换柱;作为政治评论人,我们也一同目睹首次政权轮替后朝野之间的恶质斗争与永无休止的政治动盪,并同样忧虑国家认同冲突带来的社会撕裂;作为报刊专栏作者,我们一同经历过威权时期的言论管制,也曾恭逢报禁解除后文字媒体意气风发的时代,但也亲临文字媒体陷入低潮与过度商品化的困顿,并眼见新闻媒体专业伦理全面礼崩乐坏,只能兴叹无能为力。
我们一同见证了上个世纪最后十五年历史大潮流风起云涌:大陆改革开放、柏林围墙倒塌、新自由主义思潮风行草偃、互联网革命席卷全球、经济全球化与政治民主化势如破竹。但也赶上历史趋势出现逆转的大变局:历史终结论被扬弃、金融危机重创西方资本主义、阿拉伯之春命运坎坷、第三波民化全面退潮、逆全球化政治风暴席卷欧洲,川普动手拆解战后自由国际秩序。
忆蓉为我们共同经历过的最美好年代以及最灰暗时刻留下了发人深省的文字纪录。她笔下的历史人物原形毕露,从台湾之子到海角七亿,她揭穿了许多政治人物的矫作与虚伪。当我读到忆蓉评论阳明山中山楼上演的修宪闹剧时:「国代和党官假修宪之名欺骗民主。但人人都借此心安理得,因为正在修宪的事实像宗教鸦片一样安抚了人民对民主改革的要求。」不禁感叹她的文字魅力追直清代戏曲家孔尚任,正如《桃花扇》中一段唱词「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传诵至今仍余音荡漾。
可惜忆蓉随笔已成绝响,黑白集专栏也不会再现她的生花妙笔。我们这些同辈的朋友,仍很难接受她已往生的事实。像她这样一位如此达观健谈,不让须眉,懂得美食,酷爱旅行,爱猫犬如子,正值鼎盛之秋的多产作家,怎么可能走得如此突然,如此仓促。或许,这是她谢幕人生最洒脱的方式。
朱云汉(中央研究院院士)
序二(节录)
羊忆蓉给了我们一个座标 忆蓉到联合报,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座标,和一缕有先驱意义的咖啡香。
一九九八年一月某日,我接到忆蓉的电话,她说想到联合报的言论部来正式任职。我没听几句,立刻表示欢迎。当时的心情,四个字,喜出望外。
大家看了这本文集,就知道我是如何的求之不得。一九八八年,《联合晚报》创刊,我是首任总编辑,忆蓉是外聘的兼任主笔,我当然知道她是只大笔。后来,她在《联合报》副刊开了「羊忆蓉随笔」方块专栏,我也是忠实读者。忆蓉的思想主体是自由主义、人文主义,又有点小左;文风则是开朗又忧思、俏皮又较真、学院又接地气。最重要的是,她有一种超然,这是从当年到今日的台湾新闻界所缺少的气质。
当时的《联合报》,笼罩在相当紧张的政媒关系中。一九九二年经历一场铺天盖地的退报运动,一九九七年因为发表「修宪,不可毁宪」系列社论五十八篇,使得情势更形恶化。在那段期间,报纸像进入狂烈的风暴之中,眼睛看不到什么是前方,甚至不知道自己心中对前方的猜测是否正确。大雾迷津,大概就是这个状态。
忆蓉的这通电话,对我来说,好像忽然拾到了一只罗盘。我告诉自己,像羊忆蓉这样的人,在今天这个氛围下,自愿放弃好好的教授生涯来参加联合报言论部的工作,形同在浩瀚的海图上点出了我们的座标。羊忆蓉这样的人愿意加入我们,我们就不会太孤单,不用太怀疑,也可以不必太害怕了。
羊忆蓉站立的地方,不可能是一个负向意义的座标。
读忆蓉的文章,很像进入大毛刷洗车机。开始,一定是一泼清水,很容易就入戏。刚定神,肥皂水就迎头浇下,不干净都不行。再来就是大毛刷侍候,伸到毛孔里头。等到被推出机器的时候,亮亮,换来一种心神盪涤的新鲜感。
忆蓉在联合报的工作表现十分杰出。《联合报》叫好叫座的社论及黑白集,许多出自她手。后来她出任《联合晚报》总主笔,成了台湾报业第一位女总主笔。
绍樑兄说得对,「羊忆蓉随笔」由于不受框限,比她的社论及黑白集更隽永,更有滋味。三十年前的文字,仍能唿唤今日的人性与心情。《太阳下山明朝依旧爬上来》,流露了忆蓉的自由主义与明锐;《妈妈终于可以随心所欲了》,表现了她的人文主义与温柔。绍樑兄的这两个书名取得真好。
忆蓉是当年忠孝东路联合报十楼唯一喝咖啡的楼友。下班前,她有时端着一杯咖啡来到我的办公室,谈她的自由主义、人文主义和小左,围绕在咖啡的芬芳中。如今,报社里头喝咖啡的人多了,但我仍怀念忆蓉带给我们的那几缕有先驱意义及气质的咖啡香。
黄年(联合报副董事长)
序三(节录)
我心中永远的太阳 这是本来不会出版的一套书,如果三十九年前,太阳没有爬上来……。
一九八○年芝加哥的晚秋,我这个穷留学生初遇一位俐落、爽朗、落落大方的新生,就像天空出现阳光。几经踌躇后,我鼓起勇气邀她看电影。真傻,还挑男生才爱看的《教父》。她居然答应了!一年多之后,我把这位美女娶回家。返台没几年我就很骄傲地确信:我娶的也是一位才女!
民主化与解严之后,她投稿的政论引起极大的回响,甚至震惊政府高层。我就选她一九八八年的代表作〈太阳下山明朝依旧爬上来〉作为第一册的书名。
只不过是〈青春舞曲〉的第一句歌词,但她会娓娓道来:台湾未来要靠制度,不要迷信强人;太阳必再升起。
但忆蓉不但文风迅即丕变,也改变人生追求的目标。从一九八九年三月开始,她连续约五年在联合副刊上,每週用诚挚、自然、时而天真调皮,时而忧国悲时的语调,写了两百多篇「羊忆蓉随笔」的专栏文章。
她挑题目看似随意,教育、法政(后来越来越不谈)、艺术、人文、亲情,无所不谈;淡淡的文理中,总有一个唿之欲出的诉求。但她从不对读友说教,只谦虚地自省、探讨。
作为小编兼家属,她的随笔我当然先睹为快。她虽也写学术论文、社论、民意论坛与黑白集,但我坚信这些随性、真诚的散文是她最隽永的作品。
忆蓉无意写历史。但本书依时排序,很自然地重现随笔当年的时空背景,也反映一些三、四、五年级生的集体焦虑与期待。时间的沉淀也丝毫没让它们褪色。
忆蓉早在一九八九年的随笔中就已描述对随心所欲的向往。近年她反璞归真,体验人生。数年前岳母去世,悲恸不已的她在联合副刊发表了〈妈妈终于随心所欲〉一文,同样打动许多人心。但与三十年前的政论不同,她只着重家人、亲情与友情。
虽然纪念母亲,她其实也在写自己。在她二月十六日骤然往生以后,我一再捧读这篇收官之作,从溼煳的泪眼中体会更深:这聪慧的女子早已预写好輓歌。文集的第二册就名为「妈妈终于可以随心所欲了」。
刘绍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