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他,或有一縷滄桑的老靈魂
崇民是我在臺南大學任教時的碩士指導生, 那時, 同一個學期裡, 他曾選擇下修大學部的「劇本創作基礎」, 卻未選修研究所的「劇本創作專題」,我已經不記得當時是否曾經問過他如此選擇的原因,今日後設地想當然爾,或許當年他確實很認真地想要為自已奠定劇本創作的基礎,卻因此埋下了如今一樹繁花的種籽。之後他碩士畢業論文研究的題目則是歌仔戲演員女身男相的角色轉化,老實說,儘管我依然記得是本認真有料的論文,但卻已然忘記論文真正的內容。之後十餘年間與崇民的相遇,多半在劇場裡或是戲棚下, 直到前年才因為長義閣掌中劇團而因緣再續。
真的未曾想到畢業後的他,在忙碌教職的空餘時間,竟能一字一句地敲寫起舞臺的劇本,更轉戰各種劇本創作的獎項而成績斐然,這些現代戲劇的劇作, 在二〇一五年便收錄於《臺南作家作品集》第五輯《對戲, 入戲》之中。今年又有五個劇作再度入選第十輯,更加難得地涵括了兩個歌仔戲劇本和三個布袋戲劇本。我私想,是不是當年歌仔戲的研究,竟挑起他為傳統戲曲創作的使命感? 抑或者是因為經常在各地追劇看戲, 地泉湧動地觸動了他的創作潛能? 如今崇民不僅躋身成為劇本的創作者, 甚至成為長義閣掌中劇團專擅的劇作者和藝術總監,如果這是他先前短短兩年研究所,本功修練之外所修得的緣分, 我書寫這篇短文, 竟是與有榮焉的。
細細品味崇民的戲曲劇本,至少可以體會到他一路以來創作上的三個探求,首先,劇本中臺語的掌握與書寫,如同我在電腦檔案中所找到的、他當年「劇本創作基礎」課程的作業《?迌人物語》一般,有著濃厚的在地氣口與趣味,這與全然華語書寫之後的「臺語轉譯」,自然有著極大的不同而彌足珍貴; 其次,可以意識到他總企圖在傳統題材中納入當代思維,也不斷嘗試運用現代劇場的創作技巧,用以經營傳統戲曲的文本書寫,也總會為演出製作帶來或大或小的創作挑戰,因而能邁出前人所未有的步伐; 再者,他有意識地不斷在臺灣歷史的舊簡殘編中,挖掘或新或舊的題材,既有史料研究的爬梳,也有虛構創意的想像,如此一個在戲曲文本中試圖窺探臺灣歷史長河的當代書寫, 隱隱呼應著歌仔戲傳統「古冊戲」文本取材與舖演的脈絡, 這恐怕是當代臺灣歌仔戲新編劇本中,相當獨樹一格的創作企圖與氣魄。儘管有時難免筆力有限而經驗仍淺, 但努力嘗試的痕跡畢竟留下了不少令人眼睛一亮的成績。
或許, 崇民真有一縷滄桑的老靈魂, 因而得以在劇本創作的修行中, 與歷史及傳統相互對話,而今劇本得以集結出版,當是作場搬演之外,得以讓讀者細細品味字裡行間帶來的劇場想像, 相信也可因此找到更多的知音粉絲。
最後, 曾經忝為崇民人師, 不免多嘴叮嚀一句: 倘真的自認是劇本的「父母」,有時似乎可以放鬆一點「教養」的責任感,叨絮之間驀然回首, 即可明白, 戲之精魂本就自在地玩耍於悠悠天地之中。
文/王友輝(資深劇場創作者,現任臺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專任副教授兼所長)
自序
在閱讀這本書之前, 先說說我一個老朋友 W 年少無知時的慘痛經驗。
他是個建築設計師, 年輕時曾幫一間不甚有名的建築公司蓋過像樣的房子, 如今卻與這家地方之霸的公司不相往來。他再三告誡我: 「建築和你們文字創作者一樣, 都是透過不斷堆砌, 反覆推敲, 去建構出對世界的想像。我們的一磚一瓦和你們的一字一句都是辛苦產出的,你得透過出版, 保護你的作品, 別像我那棟傾全力幫人蓋的房子, 最後被建商硬生生掛上旗下設計師的名姓。」
於是我被W說服了。創作者應該是作品的父母, 基於父母保護子女的義務, 我遂了W的意, 起心動念, 投了臺南作家作品集第十輯的徵選, 也很榮幸能夠入選。《亂世英雄傾國淚》一共收錄了兩個歌仔戲劇本及三個布袋戲劇本, 其中有三個獲得教育部文藝創作獎, 另外兩個則分別為臺南藝術節及大稻埕青年戲曲藝術節的作品。
〈亂世英雄傾國淚〉是我傳統戲劇劇本的創作起點, 雖然僥倖獲獎, 如今再讀, 卻發現有太多不成熟, 冗長囉嗦的窘迫。請原諒我仍私心收錄這個作品, 畢竟那是我對歌仔戲劇本樣貌的最初想像, 是當時在摸索戲曲書寫時應有的羞赧。我相信創作技巧會越寫越嫻熟, 但生澀卻理直氣壯的創作經驗, 過了就不會再有, 我應該用這個作品的熱情鼓勵我, 也鞭策我, 於是《亂世英雄傾國淚》成了我的書名。
〈情鎖迷圖〉是臺南藝術節城市舞台的作品, 當初因演出考量,由合作劇團定名為〈心海迷蹤〉,如今重新將作品集結成冊, 就該將劇名改回〈情鎖迷圖〉,回歸當時創作此劇時「以情為網,困守迷圖」的初衷。在此感謝陸昕慈小姐,提出了女主角是「平埔族」, 以及以牛皮圈地、換地等想法,幫助我在耙梳史料的過程中有了明確的方向, 進而發現許多可供創作的素材。文獻挖掘及整理雖然艱辛, 但也逐步建立了我面對歷史書寫時, 應有的態度與思考脈絡。
〈苦楝迷情〉看似歌仔戲版的〈情鎖迷圖〉,但去除相仿的戲劇外框及創作旨意後, 無論是人物角色的設定、戲劇時空的延展與集中、或是劇種的表現形式都有所不同。我嘗試透過劇種差異,去練習如何以同樣的食材, 烹調出異樣的料理。〈苦楝迷情〉佐以獵人與被獵者的觀點, 去隱喻文化是如何透過掠奪與創造主流價值,去壓迫邊陲。歷史從來不曾過去, 它只會不斷幻化眾相, 無限輪迴。
我與長義閣掌中劇團合作至今已有兩年多,這個老團創立於一九四五年, 迄今已有七十五年, 傳承四代, 是臺灣僅存幾團擁有獨立後場的布袋戲團。投稿文學獎只需單打獨鬥, 一旦選擇與劇團「長期」合作, 逐一浮現的棘手問題便需正視;創作者必須在創作理念與劇團需求中取得平衡, 並傾聽劇團聲音, 評估劇團的優劣勢,同時適時翻轉劇團慣有的風格與美學, 為其編寫出合於劇團的作品。長義閣的優劣勢都在於「老」字,那麼就該「以子之矛, 攻子之盾」,用傳統為劍,劃開框架,透過解構與重組,建立屬於長義閣特有的敘事語言,於是我收錄了〈蕩寇浮生〉與〈狐說聊齋〉這兩個劇本,做為長義閣在地書寫與舊典新詮的分別代表。
〈蕩寇浮生〉述說清朝時期李長庚及王得祿等武官追捕海盜頭子蔡牽的海戰悲歌。官方版的臺灣史雖然有系統化的記載,但多數受到政治因素影響, 歷史書寫變得真假難辨。然而戲又不是教科書,這麼遙遠的距離,都叫我難以閱讀了,那麼買票的觀眾又該如何下肚? 所以以常民的立場解讀,或許才能更貼近歷史的真實。我借用官史所建立的「真實」歷史( 有所本) 做為故事框架,用人情世故為劇中人物添其血肉,並努力替官史所記載人事物推敲出各種合理化的可能解釋,此時的我,不只是編劇,更像是偵探,歷史也不再是冷冰冰,無人聞問的題目 而是恩怨情仇,血脈賁張的限時搶答。
〈狐說聊齋〉改編《聊齋志異》其中一篇冷門小說〈商三官〉為創作梗概,透過與經典的今昔對話,重新編寫,回應當代人類面臨的困境與認同。這個劇本不僅涉及性別扮演、社會不公、環境生態、情慾窺視等現代議題, 更有趣的是, 這齣戲強調「變」,故事主軸線即是一段多層次的變身旅程:狐化身為女人報恩、女子為報父仇假扮男子學戲、男子學了小旦功夫色誘敵人⋯⋯ 性別扮演的迴圈,除了挑戰主演在生、旦、淨、末、丑五音之間完美轉換,震攝全場的嘴上功夫外,也紮實地考驗操偶師角色行當快速轉變的技巧。
劇本是文學的邊陲,既是難賣,自然很難付梓,感謝臺南市文化局出版《亂世英雄傾國淚》,讓我再次享受到做為一個臺南市作家的光榮; 感謝多年來家人的支持與鼓勵;感謝在創作中影響我最深的兩位貴人:王友輝老師和施如芳老師,透過臨摹他們的作品,我偷了一些功夫; 感謝許瑞芳老師的推薦,開啟了我與長義閣掌中劇團的長期合作;感謝長義閣掌中劇團打死不怕的冒險精神,讓布袋戲開展更多的可能; 感謝張瑞宗及郝仲平兩位攝影師,為這些作品留住瞬間的感動;感謝學妹鍾育紋總是不厭其煩,協助校對臺文用字,如仍有疏漏處,皆怪我老花;最後謝謝我的好朋友W的建議,讓我學會做個稱職的父母,盡一份保護子女的義務,同時也為這些爆肝敲鍵盤的日子留下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