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見血見骨,這是憂鬱?
若說「憂鬱」是情慾與激情堆砌而成,甚至充滿暴力與誘惑,這樣的說法有沒有顛覆大家熟知的「憂鬱」?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大費周章拍了三部電影:《撒旦的情與慾》(Antichrist)、《驚悚末日》(Melancholia)以及《性愛成癮的女人》(Nymphomaniac),組成「憂鬱三部曲」(Depression Trilogy),用來述說一個駭人聽聞、簡直離經叛道版本的「憂鬱」;然而,驚悚(uncanny)倒是正好催促我們用更寬廣、更另類的視角,重新審視再熟悉不過的「憂鬱」。
在《驚悚末日》中,拉斯.馮.提爾讓華格納《崔伊斯坦與伊索德》的〈愛之死〉(liebestod)旋律不時響起,象徵相愛的兩人是透過一起死亡(dying together)才算永久結合。人的生命畢竟是生命本能與死亡本能之間的纏鬥或是纏綿的過程,代表愛與性的愛神(Eros)與代表痛苦與死亡的死神(Thanatos)經常換臉變身,幾度錯身而過,終究合為一體。
彭大歷斯(Jean-Bertrand Pontalis)這位內裡外在充滿文學涵養的精神分析學者,在最近發行的《潮起潮落》中提到一個奇特現象:夫妻兩人參加一位摯友的葬禮,心情沮喪得想跟隨好友長眠墓底,隨後又跟朋友一起喝酒追憶離世的摯友。晚上回到家,兩人卻被狂暴難耐的做愛慾望佔據。彭大歷斯說,交歡也許是為了驅退死亡,也可能藉此體驗死亡。不管怎樣,愛神(Eros)無論如何必須保持清醒,否則自我必將灰飛煙滅。這是詮釋?還是嘲諷?難不成憂鬱到了極致,便以性愛召喚愛神降臨?
類似的場景也出現在《撒旦的情與慾》。夫妻兩人失去意外身故的兒子,妻子陷入重度憂鬱,丈夫的自戀高漲,性愛竟成了兩人解決創傷性失落的方式。拉斯.馮.提爾在影片一開始就用慢動作將孩子墜地瞬間與夫妻性愛高潮同步,根本上已經將死亡與性愛緊緊環扣,接下來就是考驗觀影者有沒有能力解讀這個關聯性了。這情節不難讓人想起王爾德筆下的莎樂美為希律王跳完七紗舞後,狂舔作為恩賜的施洗者約翰鮮血淋漓的頭顱,那種死與愛交融的詭異畫面,令人不寒而慄。《撒旦的情與慾》的後半,當憂鬱的妻子轉而對丈夫行動化,她出現潛抑許久的閹割、暴力、謀殺等施虐本質的混亂行徑,此時我們才豁然開朗——憂鬱的本質果真是一種自戀性精神病態;這部份佛洛伊德已經在〈哀悼與憂鬱〉一文中剖析得淋漓盡致。
憂鬱的源頭畢竟是創傷,既然是創傷,必然是無可抗拒的強迫式重複。從影片中,我們無法真確得知《性愛成癮的女人》中的喬(Joe)早年受到何種創傷,但是從喬窮其一生陷入無限迴圈、無法自拔的性成癮,暗示喬在性的領域中試圖克服早年不易證實而且隱晦的創傷,早年「性創傷」的可能性因此浮上檯面。父女之間智性而曖昧的對話一再出現,正是一種誘惑,醞釀著日後亂倫幻想的行動化。憂鬱的喬,受虐與施虐特質交替出現在她的生命歷程,周遭所有人毫無例外成為滿足她性需求的客體,即使作為假性治療師(pseudo-therapist)角色的塞利曼,最終還是難逃潛抑一輩子的性衝動而遭致殺身之禍——飽讀詩書與滿腹經綸原來只是知識層面的防衛。同樣的,《撒旦的情與慾》中陷入精神病態的妻子,是否也可依此想像?當然,《驚悚末日》中的Justine又未嘗不是?
當年作為逗馬宣言一號作品《那一個晚上》(The Celebration),湯瑪斯.凡提伯格(Thomas Vinterberg)精心安排,在隆重的生日宴場合揭露家族性醜聞的手法,讓人驚嘆不已。如今,隱含著對凡提伯格的致敬,拉斯.馮.提爾採用更蒙太奇、更隱喻的手法拍攝《驚悚末日》,這次情節則是離異的雙親在女兒Justine的結婚喜宴中,行動化早年家庭衝突的情境,如此強迫性重複想必持續不斷地困擾著Justine,不斷將她拉回不堪回首的早年創傷情境中,讓慢性化的憂鬱活化又淡化,生生不息。當愛神火力全開,死神不會保持沈默,它的毀滅本能才會展露無遺。《驚悚末日》第二部的世界末日
情境,讓人想起佛洛伊德的史瑞伯(Schreber)案例,憂鬱者的內在世界原來也如妄想者般具有強烈的毀滅性!
不管愛與恨,生與死,施虐與受虐,佛洛伊德將人類本能(或是驅力)二元化(dualism),生命本能與死亡本能皆無法輕易與性能量力比多(libido)脫鉤。憂鬱狀態,力比多自客體撤回自我,形成一種次發性自戀,滿溢的力比多性能量,表現為性愛、攻擊、毀滅、施虐、受虐,有何不可?
李俊毅/高雄長庚醫院精神部身心醫學科主治醫師
自序
「憂鬱三部曲」:開場白
其實是很暴力的過程。這種暴力的起源和目的是什麼呢?導演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透過暴力和性的聯結所帶來的衝擊,也許可以說是某些人的內心戲,或者如夢的展現?只是夢不會如此完整,但電影裡的故事有完整嗎?劇中仍是破碎的經驗,如果我們依著導演的角度來談論「憂鬱」,是否會讓被如此診斷的人覺得污名化呢?覺得怎麼會有這樣的憂鬱呢?一般來說,憂鬱不是都顯得絕望和無力感嗎?我們假設導演的想像和演員的表演是廣義的「憂鬱」的一環,藉由這些電影,讓憂鬱的內心戲呈現在大家眼前。
如果要說,還是得說,這真的很暴力!就算平時我們會呼籲:「不要畏懼憂鬱、不要因此而害怕就醫。」只是什麼是憂鬱?從一般的情緒到嚴重到想要傷害自己而需要住院,這中間是如此寛廣,範圍如同光譜般,我們相信這是實情。
「憂鬱三部曲」:《撒旦的情與慾》、《驚悚末日》與《性愛成癮的女人》,它們是廣大光譜裡某段頻率的光吧?這個頻率可能如紅外線或紫外線般,是「之外」,是眼睛無法看見的光譜,它就存在那裡,我們嘗試以深度心理學做工具,親身來見證它們在吶喊。
我們不是只想定義它是性或暴力,而是想要跟它們對話,幫助我們了解我們的臨床實務。佛洛伊德說過,有些詩人對於人性的了解,可能勝過精神分析者。而我在這裡補充,有些電影導演、小說家、劇作家或其它的創作者的了解也可能如此,但是我這麼說時,一點也不覺得「精神分析取向者」會有被取代的擔心。
我們不是以「什麼是憂鬱」下診斷,而是以這是「人性一部份」的角度來書寫。導演在憂鬱症後拍攝的「憂鬱三部曲」電影,如同佛洛伊德在父親死後的自我分析而寫出《夢的解析》。我們就以「憂鬱三部曲」如《夢的解析》的平行想法,來寫我們的「憂鬱工作坊」——透過三部曲的影像、音樂和情節故事,讓我們了解和想像潛意識裡的某些層面。
佛洛伊德的知識生產有部份是以「症狀」和「夢」相互對話而建構起家,如果我們以臨床經驗跟電影裡的所見所想(廣義的『反移情』)對話,包括和臨床常見現象相同或不同之處,都是可以討論的——何以同?何以不同?是否還有什麼可以多思考的?
性活動是生之本能的驅動,但我們需要說明,何以有著不同的表達方式,以及何以有人會走到完全無力感,而變得性慾望全失?
比喻上,假設人都是從失落死亡的深淵裡回來,有人回不來了,而回來的人如何再活著和走下去?也許可以說這是溫尼考特(Winnicott)的「真我」(一堆活生生的能量),透過各式防衛的需要而不得不建構出「假我」,但「真我」也要滿足自己,那麼「真我」和「假我」的妥協是什麼?
請各位仔細品味以「憂鬱三部曲」為題材的文字宴席,我們從精神分析取向專業職人的角色,展開有趣的深度心理學探索之旅。就算你不曾看過這三部電影,我們相信你也能從我們的文字裡,窺見精神分析和電影巧妙互動的成果。
蔡榮裕/臺灣精神分析學會名譽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