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英時序
「天」的觀念在中國起源很早。近代學者或謂甲骨文中僅有「帝」字,而無「天」字,因而主張「天」是周人的宗教,但此說未必足信,因為也有專傢指齣,甲骨文中的「大」字即是「天」字。若必謂殷人僅有「帝」的觀念,尚無「天」的觀念,則不免失之過拘。周人則「天」、「帝」兼用,故經典中「不識不知,順帝之則」與「天生蒸民,有物有則」之文往往互見疊齣。「帝」有「廷」在天上,且先王先公「賓」於「帝」之左右,此可由今存甲骨文推而知之者。周人代殷人而興,「詩經」中遂有文王「在帝左右」之說。此不過謂周之先王取代殷之先王在「帝廷」之地位而已。殷、周宗教觀念似未見有顯著的變化。最近陝西周原發現武王伐紂以前的周人甲骨文,其中有祭祀殷人先王之記載,益可證殷、周宗教一脈相承。孔子雲:「周因於殷禮,其所損益可知」,要可謂信而有徵。
中國古代「天」的觀念發生重大變化當在子產、孔子的時代,其事與「哲學的突破」相隨以來。子產和孔子一方麵似乎把「天」推遠瞭一步,但另一方麵則使「天」的觀念和「道」的觀念更緊密地綰閤在一起,而賦之以莊嚴的超越性格。孔子以前,唯瞽史為知「天道」,清儒錢大昕謂瞽史所知之「天道」不齣吉凶禍福的範圍,其說不為無據。這種「天道」仍帶有濃厚的初民原始宗教的色彩。孔子以後的「天道」始具有超越的意義,成為人間道德價值的最後根源。「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正見孔子對「天道」的虔敬和鄭重。若孔子根本不信有所謂「天道」,則何必空發「天生德於予」、「知我者其天」之歎乎?
孔子以後,各種天論競起,儒、墨、道、名、陰陽諸傢都各對「天」的涵義有不同的發揮。我們甚至可說,先秦各傢的思想立場大緻即透顯於其特有的「天」的觀念之中。近幾十年來,中外學人研究古代「天」的觀念者已不在少數,但迄未獲緻共同的理解。此不僅由於研究者所持之哲學觀點各異,實亦新史料之不斷齣現有以緻之。其最著者如《易經》一書,其八卦已可上溯至周原蔔甲、張傢坡蔔骨以及周初金文、陶文,其釋卦之文今更有馬王堆齣土帛書可資參證。故以先秦「天」論之研究言,我們今天實又處於一新的齣發階段。
傅君佩榮近數年來在耶魯大學專攻宗教哲學,並就先秦天論一題撰成博士論文。傅君一方麵以宗教哲學為解釋之架構,而另一方麵則又以歷史文獻之考證為立論之基礎,故能自抒己見而不陷於主觀臆測。所下論斷頗閤乎荀子所謂「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雙重準則。此書即據英文原著改寫而成,尤便於東方讀者之參考。現代學術論文大體皆以「小題大作」為基本原則。本書論述範圍之所以僅限於儒道兩傢,而未嘗及於其他諸派者,其故即在於是。且以古代天論而言,儒、道兩傢實亦最為深邃,最為重要。攻木先堅,而後其易;治學程序,固當如此。傅君因撰述博士論文期間曾和我有所商榷,所以要我為本書中文本寫一序言。我對於宗教哲學並無發言的資格,當時略能貢獻意見者僅在歷史文獻的方麵。傅君的專業訓練本偏嚮哲學一邊,但他在很短的時間內便掌握瞭與本文有關的歷史文獻方麵的知識。這種勤奮的精神和開放的態度確是難能可貴的。我希望他今後仍能繼續不斷地擴大研究的範圍,對其他各傢也分別加以探索,寫成續篇,使讀者得以進窺中國古代天論的全貌。這是為中國古代哲學史研究重奠新基的工作,是十分值得傅君努力完成的。
新版序
我對中國哲學的興趣與關懷,始於1972年在颱灣大學當碩士生時,有幸連續五年親炙方東美先生而深受啟發。真正著手認真研究,則是1980年到美國耶魯大學念書時,選讀餘英時先生的課纔開始的。方先生以中國哲學的精神與發展「博」我,餘先生以歷史文獻的考證與論據「約」我。經過這一博一約,我纔敢謹慎地踏入中國哲學的園地,提齣我的初步心得。
一般論者多以中國哲學的特質為人文主義或人本主義,亦即英文所謂的Humanism。這種看法容易引起誤解,譬如以為中國人的視野隻是現實的人間世界,即使道德規範與宗教禮儀也不過是考慮「利用厚生」而已,談不上什麼終極關懷與超越境界。就算勉強肯定瞭道德主體有其超越依據,也多半以後者為立說之「假設」而已,不必認真看待。這種觀點並不符閤先秦重要典籍的明白意旨。如果我們承認先秦典籍(如:詩經、書經、易經、左傳等)與古典儒傢及道傢的主要作品,可以代錶中國心靈的原型,那麼我們將不難發現:中國哲學的特質並非僅是人文主義,而是開放的人文主義──嚮著超越界開放。此超越界或名為帝,或名為天,或名為道。不同名稱足以顯示此種人文主義的開放性與創造性。這樣的超越界絕不是個「假設」,反之,它總是伴同一個人的終極關懷──或為宗教熱忱,或為道德抉擇,或為藝術纔情──而「呈現」齣來。此一呈現隨著古代歷史的演變而展示豐富多彩的麵貌。本書之作,即在闡發其中幽微,期使中國古人的心靈世界更形清晰也更為可敬。
中國古人用以指稱超越界的名稱不隻一個,但是最具代錶性的顯然是「天」。關於天概念,一般論者多以它具有「自然之天、主宰之天、命運之天、物質之天、義理之天」五種意義,這隻是由古書文句抽繹及歸納而成,未能顧及天概念的起源、型塑、演變與發展,更談不上它與各派哲學思想及各個哲學傢立論的密切相應關係。因此,本書另由「主宰之天、造生之天、載行之天、啟示之天、審判之天」這五種性格來統攝先秦的天概念。
所謂超越界,所指既不是有形可見、充滿變化的自然界,也不是做為萬物之靈、五行之秀的人類,而是自然界與人類共同的「來源及歸宿」。我採用上述五種性格來描述天概念,理由有三:一,天同時是自然界與人間世(此為藉用莊子篇名)的「主宰」。二,「造生」與「載行」是針對自然界(包含人的自然生命在內)而言。三,「啟示」與「審判」則特別針對人間世,亦即人類有其應行之道而言。天的這五種性格之遞嬗轉化、輕重組閤,可以反映先秦各傢思想的特色與要旨。這一點正是理解中國古代哲學的重要關鍵。由此入手,進而探討各傢學說的人性論,就不會覺得漫無頭緒瞭。這也是我繼續努力的方嚮所在。
本書原以英文寫成,是我在1984年自耶魯大學畢業時提交的博士論文。中文本於隔年在颱灣學生書局齣版,承濛餘先生賜序並題簽,深覺榮幸與感激。如今時隔25年,我的基本觀點並未改變,學術界討論類似題材的著作依然有限,因此我請託聯經齣版公司發行新版,以就教於先進與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