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英譯本編者導讀
I
萊布尼茲的首要身分是一名形而上學家,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是一位不切實際的夢想家,也不意味著他對特定科學缺乏興趣。事實根本不是這樣!他非常熱切地關注神學辯論,同時他是一流的數學家,他為物理學做出了獨特貢獻,他為道德心理學提出務實的見解。但是,如果沒有把這些視為智識世界的各個層面或組成部分,他便無法察驗任何特殊的探究物件。他孜孜不倦地力求達成系統,而這一切努力所仰賴的便是思辨理性。他以極端的形態把他那個時代的精神加以具體化。沒有什麼能比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更糟的了。對許多人而言,現在依然存活著的形而上學意味著一片尚未開墾的荒蕪之地,以及建立於虛假論證之上的毫無意義的斷言。現如今,一個形而上學的教授,如果他真的準備好去做形而上學的陳述,儘管僅僅出於敷衍了事的目的,能把他的觀點與其他東西混淆一起呈現出來,那麼他已經算是很體面地完成了大學教授的職責。形而上學哲學中的教授席位類似於熱帶病中的醫生職位:從中得到的啟發不是傳播,而是治療。
形而上學建構的信心已經消退,而且已經淹沒於漫長的哲學歷史中了,思辨時代已經被批判時代取而代之。雖然潮流將會再次湧現,但其本質未改,那些續存下來的形而上學家們幾乎不敢再做此「險學」了,都改行論證他們的藝術之可能性去了。如果形而上學還有現存地位的話,那麼從形而上學的現有地位去開啟對萊布尼茲派形而上學的研究,那將是一項令人尷尬的任務。如果我們想要達成一個共識的起點,那它必須是歷史的。
無論如何,萊布尼茲思想的歷史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即便形而上學的思維是不合理的,但形而上學對人類想像力的統治地位儼然不失公允。即便形而上學像煉丹術科學那樣荒誕不經,但它形成的重要的副產物從不乏枝繁葉茂。如果我們想要從歷史的角度品思萊布尼茲,那麼沒有什麼比拾起他的《神義論》更好的做法了,有如下兩個理由:首先,該書是萊布尼茲有生之年出版的僅有的主要哲學著作,因此這也是他直接影響的最重要方法,那個時代人們所認識的萊布尼茲正是創作《神義論》的萊布尼茲。其次,《神義論》本身所涉的歷史素材異常豐富;它反映了萊布尼茲當時所熟悉的人物與作品的世界;它表達了形而上學思辨的神學背景,這種神學背景在18 世紀的頭幾年仍然占據主導地位。
萊布尼茲因哲學成就而被人紀念,但他不是一名職業哲學家。曾有人授予他學術研究教席,但他婉言謝絕了。他是一位紳士、富人,也是當時在位親王的「掌書」。他頻繁地受命出席國家的重大政務活動。這位「掌書」可以隨時充當政務大臣,為政策建言獻略。萊布尼茲一生職涯的大部分時間以他的博學而忠誠服務於布倫瑞克王室,當公爵閒暇之餘,他便讓萊布尼茲研究公爵的歷史。如果說萊布尼茲在文學方面有什麼專業貢獻的話,那一定是歷史,而不是哲學。他與他的親王之間關係的緊密程度遠甚於約翰.洛克與奧蘭治親王的關係。奧蘭治王室與布倫瑞克王室當時在路易十四與其敵人之間進行的分裂歐洲的主要角逐中站在了同一陣線上。這場鬥爭的轉捩點是奧蘭治親王取代了路易的斯圖亞特王室而登上英國王位。實際上這是同一場運動的延續,後來萊布尼茲的主人喬治一世繼承了同一王位,並挫敗了斯圖亞特王朝繼承人的復辟。而洛克緊隨奧蘭治親王回到英格蘭,並成為奧蘭治政權中具有代表性的思想家。萊布尼茲渴望繼續服務於英國喬治一世宮廷,但他被無情地命令去履行他的「掌書」職責。因此他只好留在漢諾威。那時,他已年紀老邁,在他苦盡甘來之前,便逝世了。
雖然後世有人認為洛克與萊布尼茲是不同派別對抗的領軍人物,但是從政治的角度來看,他們是同一陣營的思想家。與路易的政治絕對主義和強制性的宗教統一不同,他們倆都擁護宗教的寬容和思想的自由。他們所持的神學自由主義立場是基於政治上的審慎考慮;若非出此必要原因,則個人之誠摯少有懷疑的了。他們太智慧了,因而無需針尖對麥芒式的偏執互懟,也不會用基督新教的不寬容來對抗天主教的專制主義。但是,他們表現出對歐洲精神的過度同情,因而無法對自由思想做出反應,也無法對被揭示的真相進行正面攻擊。他們持守了基本的基督教有神論思想,力求達成所有好人共同的宗教認知。他們否定了霍布斯和斯賓諾莎的「消極的暴行」。
這位基督徒堅守一個由三道防線築建的立場。最低防線是持守基督教有神論及基督教道德的實質,這無需藉助聖經啟示,但必須由純粹理性的力量加以支撐。中間防線是依據聖經(指啟示經典Scriptures)的一般意義所主張的內容進行辯護:「雖然聖經的教義與純粹理性探索的結果是可調和的,但聖經教義超越了純粹理性探索的結果。我們相信聖經,因為聖經在各自的最初文本中證實有超自然介入的痕跡。我們相信聖經,但理性控制著我們對這些文本的解釋。」還有一條擺在最前沿及最危險的防線:一個教會、一個派別或一個個體的人在聖經啟示的基礎上找到各自的特殊地位。一個謹慎的人不會用同樣的力量堅守他的先進立場,也不會像前面兩條防線中任何一條那樣頑固地捍衛。他可以為各自的立場辯護,但不能要求同意這些立場。
確實,有人會不由自主地感覺到,這些作者們已做好了撤退的準備,不僅從最前沿防線撤退到中間防線,而且會從中間防線撤退到最低防線。例如,萊布尼茲曾以極其嚴謹、準確和莊重的筆法闡述了基督教的救贖論,但他自己幾乎未曾有過從地獄中獲得決定性拯救的感覺。這不是出於上帝的悲憫垂憐,因為唯獨上帝自己才能如此憐憫我們:這是至善的上帝實行宇宙原則的方式之一;人們透過純粹理性知悟上帝的仁慈,從而遠離了基督教的啟示。
在一個具有政治意義的重要細節上,萊布尼茲的神學態度與洛克截然不同。他們兩人都支持寬容理念,而且都主張最小化教派間的差異。在英國這是一件足夠嚴肅的大事,而在德國這事的嚴肅性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德國分為天主教徒和新教徒,主張有效的寬容意味著必須樂意接納二者。英國的寬容可以遷就無惡意的天主教少數群體,同時可以拒絕具有不寬容性質的具體化的天主教政體。但是,這在歐洲大陸不具備政治的可行性,你不僅必須在平等基礎上寬容天主教教義,並且必須與天主教政權達成協議。萊布尼茲並不想以真正的新教熱忱去譴責教宗。他始終如一地堅持認為,他的神學原則既能服務於天主教思想家們,又能有益於新教教會的神學家們。確實如此,萊布尼茲的一些觀點贏得了許多天主教徒的強有力支持;而另一些觀點卻暗示著天主教與路德宗聯合起來反對加爾文主義。但就整體而言,萊布尼茲的作品提醒我們:這些重大決定應該跨越所有教會,而非僅限於天主教與新教之間。促使萊布尼茲與羅馬天主教妥協的,不僅是德國的宗教分裂,而且,在特定階段,是德國新教諸邦的政治劣勢。在路易十四最為輝煌的階段,新教的各親王們除了寄望於天主教的奧地利之外,別無希望,而奧地利正受困於後方的土耳其壓力。萊布尼茲希望藉助遊說發動一場基督教運動來緩解這種局勢。難道基督教的親王們不能放下各自歧見,團結一致對抗異教徒嗎?難道基督教聯盟不能透過神學共識來凝聚力量嗎?因此,為了達成天主教-路德宗的和諧基礎,萊布尼茲與鮑修埃之間展開了一場著名的談判。坦率地說,這注定失敗,而且必定會對發起者產生反作用。他怎麼可能宣稱自己是一個真正的新教徒,同時又能對他與天主教徒之間的分歧視若無睹呢?他怎麼可能做到近墨而不黑呢?雖然萊布尼茲獲得了普遍的讚譽,但他未能獲得廣泛的信任。僅憑他作為政治家的一己之力,人們自然覺得他自不量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