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建築史,或「誤讀」的詩學
艾琳‧格雷(Eileen Gray, 1878-1976)的第一座建築作品屹立在法國馬丁岬,其名為「E.1027」,寄寓著格雷對尚恩‧巴多維奇(Jean Badovici, 1893-1956)的特殊感情—E為Eileen的首字母,10隱指排列第十的J,乃是Jean的略稱,然後2和7分別代錶B和G,即Badovici和Gray的縮寫。
E.1027的入口有座彎麯的屏風,除瞭延長進入建築物的體驗外,還能遮蔽對客廳的直視,令中央空間兼有私密和公開的二重性、曖昧性。與之相應,E.1027的門廳也寫著三句話:客廳入口的「entrez lentement」(慢慢進入)、服務區入口的「sens interdit」(字麵解「禁止進入」,但聽著像「禁止感受」或「不禁止」[sans interdit]),以及大衣掛鉤底下的「défense de rire」(不準笑)。它們在迎迓客人之餘,亦暗示某些百無禁忌的情侶活動不時佔用此一空間。
勒‧科比意(Le Corbusier, 1887-1965)是舉世知名的建築師,同時是巴多維奇的密友,亦是E.1027的常客。然而,科比意與格雷之間或隱或顯地存著敵意。這起初是基於二人互相牴觸的理念:格雷反對科比意機械式的「建築五要點」,強調個人色彩,因此E.1027會放置以米其林人為靈感的椅子,露臺上會有救生圈;科比意喜愛利用水平長條窗及開放平麵來增加房子的透明性,格雷卻在屋內多設障礙,營造齣處處有驚喜的迷宮,製約著空間的開放度。
到1930年代初,格雷和巴多維奇的關係變得緊張。受不瞭巴多維奇經常齣軌和吵吵鬧鬧地喝酒,格雷最終搬離瞭E.1027。1938年,科比意來探訪獨居的巴多維奇,言談間說起可以在屋內增加幾張壁畫—結果,科比意在E.1027的牆上畫瞭好些色彩濃豔、充滿性暗示的圖,這令格雷大感震驚,認為是摧毀瞭她的設計。1948年,科比意又發錶公開文章,迴顧說九張大型壁畫都是畫在原先「最缺乏色彩、最不重要的牆麵」上,藉此隱含對格雷的譏諷。實際上,科比意明瞭壁畫會搖撼E.1027的安定感覺,他隻是故意如此作。同在1948年,科比意還去信巴多維奇,建議後者拆掉門廳的屏風—這之前,科比意已把情色畫麵繪於其上,象徵性地移除瞭它對私密場景的遮擋。
給格雷帶來打擊的,還有納粹德國的部隊。1944年,敗局已成的德軍轟炸瞭法國聖特羅佩,格雷大部分繪畫和筆記本都被毀於戰火;德軍不但洗劫瞭她在卡斯泰拉的房子,還拿E.1027的牆壁來練習打靶,在上麵留下許多彈孔—格雷的心血儼如遭行刑處決,她一生未再重返那間佈滿創痕的小屋。
倒是科比意,他跟E.1027似遠還近。科比意在戰後買下能夠俯瞰E.1027的土地,並在那兒另建瞭一間極簡主義的度假小屋,小屋不再採用大片玻璃窗,而是隻設兩扇望海的方形窗戶,且有摺疊式護窗闆遮掩;護窗闆上畫著一對愛侶,對麵的牆則繪著生殖器龐大的半牛半人。這些色情的畫作,以及有違科比意一貫理念的空間設計,彷彿都與E.1027產生共鳴。
再後來,巴多維奇離世,他的妹妹放售E.1027。科比意為免親自齣麵,乃委請友人瑪莉—露易絲‧薛爾柏特(Marie-Louise Schelbert, ?-1980)參與競投,又在背後發揮影響力,以緻明明希臘船王亞裏士多德‧歐納西斯(Aristotle Onassis, 1906-1975)齣價更高,而薛爾柏特還是能順利買下E.1027。隨後數年,科比意定期造訪E.1027,且堅持要薛爾柏特把它維持好,特別是不能移除格雷留下的傢具。1965年,科比意溺死在E.1027下方的沙灘,其生命的最後一頁仍與這座建築物緊密相連。
故事到這裡急轉直下,1980年,醫師彼得‧卡基(Peter Kägi, ?-1996)把E.1027的絕大多數傢具載迴自己在蘇黎世的公寓,他的病患薛爾柏特則在三天後被發現身亡,E.1027的所有權竟輾轉落入卡基之手。據傳,卡基會在E.1027舉辦縱淫派對,以酒和毒品引誘男孩參加,直到十餘年後,他又在E.1027被兩名年輕男子殺害。
就這樣,格雷當初打造的房子因乏人料理,寖而淪為廢墟。擅闖者流連屋內,把僅剩的傢具偷走或砸爛,文化毀棄,滿目瘡痍,慘不忍睹。許多人曾設法搶救E.1027,但都不得要領,無疾而終。意外地,竟是因修復科比意壁畫的計畫生效,E.1027纔一併得到瞭法律的保護—誰能料到,那些並非所有人都接受的圖象會在幾度春鞦之後,成為格雷首個建築作品重生的助力,給建築史留下一方紀念碑呢?
編者跋
餘境熹演義白靈諸作,輯一題曰「五行遇見世界史」,輯二名為「五行詮釋現代詩」。前一「五行」,指的是每首限定五行的白靈詩篇;後一「五行」,則是與中國傳統的金、木、水、火、土五行有關。
先說輯二,作點注解。
「火曰炎上」:白靈在〈演化〉謂「夢想是非常毛毛蟲的」,其妙喻背後,是展開翅膀的夏日星火,有朝足以燎原。餘境熹的〈夢想起航〉就主題言,正配閤這種火舌躍躍嚮上的特質。中醫學裡,火對應「心」,夢想即是由心啟程。
「土曰稼穡」:白靈的「截句詩運動」如土地,有時也承載不同壓力,卻兀自堅實地化育新苗。土對應「脾」,白靈的好脾氣讓他以溫雅的〈魚跳〉來抒發個見,迴應批評,不必真的發起脾氣來。
「金曰從革」:餘境熹筆下,漢武帝在〈雷射〉的三個階段是預備徵戰、徵戰及後悔徵戰。金鐵交鳴,鞦聲悽切,刀光劍影。金對應「肺」,活在大時代,百姓能不能呼吸,端視漢皇開疆是否「意未已」。
「水曰潤下」:行雲流水地,餘境熹匯閤從數齣電影而來的靈感,寫女娼經歷生意寒鼕,苦悶盈胸。清者閱之,不知會否一掬同情淚?水對應「腎」,如果是淫者,耽讀〈詩意中的曖昧〉,腎臟負擔怕「很大」,要「忍一下」。
「木曰麯直」:白靈四首「截句」或擴讀,或衍義,或解密,或裂變,正好如枝條蔓展,一花數瓣。木對應「肝」,寫作前後,餘境熹以肝病為由調治身體,文章寫好,小恙也霍然而癒。不算枯木,卻欣欣懂得迴春。
再說輯一,侃些日常。
「內」、「外」和「雜篇」的規畫仿自《莊子》。餘境熹服膺莊周「齊物」之論,雖齣入文史,對耶律大石、伏爾泰、弗拉德和尤迪等人事跡如數傢珍,仍不忘自爆對阿茲特剋、匈人和熙德的認知其實是來自電子遊戲。雅俗之間,兼容並蓄,原靡界線;五行之詩,多元釋讀,亦無框限。故從中美洲起,乘「誤讀」,歷歐陸,穿西遼,越海峽,至福爾摩沙,白靈的詩和讀者一同走嚮世界—關山路隔,但「詩是靈魂的飛行器」。
我常跟餘境熹連線打《世紀帝國II》,閒聊時,總催他把《五行裡的世界史》寫好。但他喜歡控濛古突騎,而未肯快攻,遊戲和現實的年份便一歲又一歲過去。說起來,他真有點道傢「無為無不為」的氣定神閒。「誤讀」亦如是,不必給齣標準四正的詮解,卻自可引人關注詩傢原文,逗引來更多讀者的迴響。是的,餘境熹也放著加速的攻城武器不用,隻等隊友去摧堅陷陣。不過說來奇怪,他每每被係統選為「最佳玩傢」,莫非電腦亦「誤讀」?
嘗試「誤讀」白靈的一首「五行詩」,我認為當中的「水」可指文本,「魚」則指評論者(雖然是「魚」,但不一定姓餘),而「魚群」便是慢慢積聚起來的析說文字:
魚是水想轉動的眼睛吧
一條魚像一顆 星 遊 來
從不在同一位置停留
運動的魚群即
運轉的星係瞭
應該看齣,「水」(文本)是「想轉動」的,想要有活力,不願成為封閉的死「水」;而「從不在同一位置停留」的「魚」即來「轉動」它,給它豐富的詮解可能。保持「運動」,「魚群」鏇舞,慢慢便會形成「星係」,像之前有黎活仁、楊慧思、楊宗翰主編的《閱讀白靈》,像此時有餘境熹都為一集的《五行裡的世界史》。
餘境熹獨力撰成的白靈論文,尚有〈論重複與白靈短詩音樂美—以《白靈短詩選》為中心〉、〈假裝有原因:蕭蕭《假裝是俳句》、白靈《截句的原因》「誤讀」〉、〈康白情、白靈、劉正偉「誤讀」:《百詩集》式的預言詩試解〉及〈「歷史」的省思:白靈《野生截句》〉等多篇。這次它們沒收進集內,算是未歸隊的「魚群」,或許會另組「星係」,與後續研論白靈的新章一起「轉動」。
事實上,餘境熹懷藏著許多「正讀」白靈的想法,如白靈的長篇敘事詩、散文和詩題「與」字的運用、手稿的修改問題等等,他都有所留心,論題的庫存量飽滿,「轉動」、「運動」都不難。而若繼續「誤讀」,嗯,應該寫寫薩拉森和濛古吧。為瞭建造和守住「世界奇觀」,要認真起來瞭!
顧嘉鏗
《刻意》藝文誌發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