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一顆飄盪人海無島可依的纖細靈魂，而沉默是最好的歇息──淺談詩人默歇的《自生自滅》

蘇家立

　　早慧並不足以形容他，嚴格說來，正是這份過於敏感的慧黠，讓他陷入現實與夢魘的拉鋸，或悲或喜，旁人難以置喙，但至少這是詩人千思萬慮後的步伐，縱然眼前天色灰濛，猶要背負難捨的業，豪步前行；即便內在的惡靈糾纏不去，仍能鼓起殘餘的一絲理智，鳴響震天。「我的生命由我的任性揮毫，我的結束亦由我的漆暗定奪。」這就是默歇的覺悟，令人不忍卻只能理解並毅然送別。

　　對默歇出版第一本詩集《自生自滅》，我是既歡喜且憂傷，歡喜是恭賀他能透過詩作，藉著深掘自我、反詰社會而找到存在價值，想留予一齣清醒給後世，證明世間踅走這一遭，並非徒勞；憂傷則是：默歇如此年輕，便如此直率地挑戰現實的諸多沖蝕，導致遍體鱗傷，踽踽踏步，徬徨無助，磨損了靈魂的片隅。

　　默歇這本詩集分為四輯，共同特徵是詩作均為短詩，且乘載著濃密的哀戚，而這份哀慟很有節制地收斂於文字之上，順著作者豐沛的情感與知識，潺潺流向讀者心中，清癯而略帶鬼魅，彷彿腳步駐尖於懸崖，雙手意欲抓向雲邊，儘管墜落就在幾吋之間，也不會令人感到些許憾恨。《自生自滅》就是這般矛盾交織，令五感飄忽雲霄之外，但理智仍捏在掌心，滲出非血似血的液體，濃稠且散逸一股複雜的氣味。

　　輯一梨花爛漫時，洋溢著一股陰柔，令我著迷的是〈犧牲〉這首短詩的破敗、腐爛的淒美：

　　在你我之間

　　有副燒紅的手銬

　　你敲碎酒瓶

　　割斷了我的手腕

　　鮮血直流

　　在地上

　　刻出了

　　「我愛你」三字

　　手銬的意象鮮明，意味著「你我」被緊緊拉扯著，而「燒紅」究竟是因為拉扯而導致的結果，還是外在因素導致兩人不得不被燒紅的手銬侷限，就予人無限想像。第二段的白描，藉著某一方的暴力行徑，毀壞另一方的肉身，讓愛的具象物──血液汩汩直流，則能看出作者徒勞式的美感：即使彼此崩潰，也要讓犧牲成為有價值的物事。縱然末段的呈現有些青澀、近乎愚直的不假掩飾，毋寧視為默歇初出茅廬的質樸與簡扼，他詩句中的真摯流淌，純粹地叫人難以直視。

　　輯二喘息如同輯名，除了急促外，還給予了讀者窒息的不安感。例如〈規劃〉中的：

　　請沿黃線向前

　　現在我們所需的

　　
　　只是服從

　　現實中有太多前進後退是被社會所制約、規範，而沿著黃線，就一般大眾的共識是「順著危險」，「沿著黃線向前」有股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落寞，透過「服從」的無奈，強調在我們之間最重要的，或許還有其他不可知，而現今若要安身立命，唯有被迫要求自己服從這些體制內的真實。

　　輯三愁緒是默歇對現實的悲嘆，最教人動容的，莫過於〈頓悟〉這首半是清醒半是迷茫的煢火熒熒之作：

　　一隻烏鴉

　　不期然地在清晨的枝頭上鳴叫著

　　穿透山谷　順著溪流

　　直直注入我的雙瞳

　　默歇尚未成年，就能看透人生的跌宕、起伏與終歸平凡，寥寥五句，道盡他的感慨。烏鴉的意象紛雜，與清晨相對，又不期然聽到牠的鳴唱，這兩句就看得出默歇的心胸遼闊，不受塵俗羈絆；後半的穿透山谷順著溪流，有幾個意涵：一是無畏四周景致、二是順其自然。用「注入」一詞收束偌大的空間於雙瞳，足見作者的無悔與堅定，而這就是自許為詩人的頓悟與責任，於這首短詩中燦然無比。

　　詩集收尾的輯四沉思，能看出默歇思考的邏輯性：先是情緒高亢，如鷹鷲俯瞰凡塵諸相，粗暴且執拗，再來猶如強弩之末，於沙漠中掙扎著殘生，接著湧生無限的感慨，回首來時滿地秋霜，最後則是靜思歸納，替自我做個簡單的朱批。〈繆思〉做了個最佳見證：

　　今晨雨色淒清

　　寂靜地只剩雨聲閃爍

　　而我正馳向夢鄉

　　一陣悲情踏在地上

　　這回準是她了！

　　我暗自猜想

　　一如往常

　　風兒剝啄著我的窗

　　一聲嘆息迴響

　　在我枕上

　　這首詩分為五段，每段以二句為主，急促有力且承擔了作者意念。雨聲的閃爍、駛向夢鄉、風兒剝啄，均是令人讚賞的聯想，收尾在嘆息迴響於枕，「我」在夢中抑或清醒，猶不可知，而這就是繆思降臨的瞬間，往往在罅隙之中，撩動著生命的弦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