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2000年聖誕節前夕,奎因(Willard Van Orman Quine)去世,翌年3月,哈佛大學哲學係在愛默生樓為他舉行紀念會。那時我正在哈佛,有幸參加瞭這次會議,聆聽奎因親友們講述瞭一個個生動的故事,奎因在我心中的形象更加豐滿。最有趣的是他兒子講述奎因當年去鄉村旅遊,在夜總會聽到一位鄉村歌手演唱瞭一首流行歌麯,他從一句歌詞獲得靈感,決定用它命名自己的一本文集,這就是《從邏輯的觀點看》。他兒子還播放起這支歌麯,引來會場上一陣小小的騷動。我也彷彿身臨其境,聽不懂歌詞,記不住麯調,但還是全神貫注,直到清楚地聽到「從邏輯的觀點看」(from a logical point of view)和隨之而來的一片笑聲——那情景至今難忘。
《從邏輯的觀點看》是20世紀一本哲學名著,卻直言邏輯,得名還頗具傳奇色彩,反映齣邏輯與哲學密切相關,也說明奎因對邏輯的重視。他在序中講過這個故事,他兒子的複述和播放的歌麯不過是錦上添花。人們各取所需,有人關注作者和這本書的名氣,也有人在意它的啟示和影響,正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奎因是我非常喜歡的邏輯學傢和哲學傢。在他那裡,邏輯與哲學獲得完美的結閤。從事邏輯和哲學研究40年,不知不覺中,奎因的東西看瞭許多遍,逐漸對他研究哲學的方式有瞭一些認識,也把這種方式變為自己的方式。今天將自己的一些文章結集齣版,十分自然地想到奎因,想到他做哲學的方式,想到他的《從邏輯的觀點看》。模仿他的書名,將這本文集取名《邏輯的視野》,意思也是從邏輯的觀點看。
奎因哲學有許多特點,其中之一是他對傳統哲學中一些經典的理論認識提齣質疑和批評,並引起熱烈的討論。我覺得在這一點上我與他有些相似:我對國內學界一些傳統的認識提齣質疑和批評,也引起人們的關注和討論。比如,我認為應該將being譯為「是」,而不是譯為「存在」,應該在繫詞的意義上理解being,並且應該將這樣的理解貫徹始終,我也被稱為「一『是』到底論」的代錶人物。批評是哲學的一種方式,實際上就是提齣不同的看法。這樣的不同看法不是憑空產生的,針對性極強,產生的影響較大,甚至不同凡響。事實如此,值得思考的卻是背後的原因。原因可能多種多樣,多與邏輯的視野相關。比如,在邏輯領域,人們不贊同我的觀點,總批評我是小邏輯觀,而在關於being的討論中,有人不同意我的觀點,常常批評我是邏輯的理解,甚至有邏輯主義的傾嚮。這些批評,無論對錯,本身也展現瞭一種邏輯的視野。它們還說明,我的工作本身,特別是我提齣的那些觀點,確實是與邏輯相關的。
邏輯在中國受到的待遇是不同的。在很長時間裡,它被看作形式的東西、初等的東西、脫離實際的東西,甚至是資產階級的東西。如今人們不這樣看瞭,也承認邏輯重要,但似乎隻是流於錶麵:許多人心裡不以為然,甚至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詆毀邏輯。在我看來,這主要有兩個原因:一個是人們不懂邏輯,沒有認真學過邏輯,沒有掌握邏輯所提供的理論和方法,因而在涉及邏輯的哲學討論中,隻能對邏輯做字麵的理解,對一些著名哲學傢的相關論述望文生義,按照一些業已形成的說法對邏輯說三道四,在與邏輯相關的問題上誇誇其談。另一個是人們對哲學缺乏正確的認識,總是從一些加字哲學齣發來理解、認識和談論哲學,因而在具體的研究中,在心裡會覺得邏輯沒有什麼用處:沒有學過邏輯,一些人不是也成為大師瞭嗎?他們的著作不總是在獲獎嗎?即使對康德,不是也可以談論頭頂的星空和胸中的道德律嗎?而對黑格爾,不是也可以談論絕對精神、自然哲學和法哲學嗎?而談論這些又哪裡需要什麼對邏輯的認識和掌握呢?哲學如此,其他學科更不在話下。所以,邏輯重要,這還是要承認的,因為人是理性動物,不能不講邏輯;既然如此,那就對它敬而遠之。
在清華教邏輯近20年,每一次第一堂課都會有學生問邏輯有什麼用。我的迴答是:「沒有什麼用。你們沒有學過邏輯,不是也考上清華瞭嗎?但是不學數學、國文、英語,肯定考不上。」我說的是實話。小孩子從兩三歲會說「不」開始,就一直在學習、培養和建立邏輯思維的能力。所以,用不著學邏輯,人們照樣在進行邏輯思維。我對學生們說,你們沒有學過邏輯,但是你們的邏輯思維能力並不比我差。我們的區別是,你們不知道什麼是邏輯思維能力,不知道被稱為邏輯的這種思維方式是如何運作的,更不知道它是先驗的,以及為什麼是先驗的。所以,我建議你們好好學習邏輯,透過邏輯的學習,在你們的知識結構中建立起一種叫做邏輯的東西,將來在生活和工作中,讓這樣一種知識結構可以發揮作用。我認為這說明是直白的,道理也淺顯,但是人們卻不一定明白,特別是,不少從事邏輯教學的人似乎也不明白。許多邏輯教材都在導論中說明邏輯有什麼用,而那些說明往往與邏輯沒有什麼關係,即使沒有學過邏輯的人也是可以知道的。許多從事邏輯教學的人熱衷於邏輯教學的改革,他們不努力提高邏輯水準,而總是說邏輯有什麼局限性,解決不瞭什麼問題,滿足不瞭什麼需要。他們不是踏踏實實做好邏輯教學,總是想標新立異,比如在「非形式邏輯」的「非」上做文章,在批判性思維的名頭下做事情。在我看來,這些人最大的問題是對邏輯缺乏正確的認識,對邏輯的理論缺乏充分的理解和掌握,甚至根本就不懂邏輯。
邏輯經歷從古代到現代的發展變化,如今各種邏輯係統五花八門,應用廣泛。因此除瞭問什麼是邏輯以外,近年來也有人問我什麼叫懂邏輯,因為一個人似乎不可能知道那麼多邏輯係統。20年前我在《邏輯的觀念》一書中提齣「必然地得齣」,藉助亞裏斯多德的這個錶達說明有效推理,說明什麼是邏輯,今天我可以說,我的這個觀點沒有變。藉助那個說明,我們可以明確地說,亞裏斯多德是邏輯創始人,弗雷格(Friedrich Frege)是現代邏輯創始人。這樣,邏輯的性質沒有變,方式卻發生瞭變化,因而形成的理論也有瞭重大區別。所以,對於懂邏輯來說,這裡也存在一個變化。過去可以給齣一個標準,比如知道三段論及其證明,但是今天肯定不夠瞭。今天我給齣的標準是:能夠完整給齣一階邏輯的理論,包括證明可靠性和完全性這樣的元定理。這是因為,一階邏輯是現代邏輯的基礎,而我們對邏輯的理解和認識,就是建立在一階邏輯理論之上的。在我看來,懂不懂邏輯,這是一條底線。在此之上,可以懂得多些、少些,但是達不到這一點,可以說是不懂邏輯。
所以,邏輯的視野非常重要。明確這一點就可以說明,為什麼長期以來我與學界會有一些分歧和爭論。
比如,關於邏輯教學,我主張教授現代邏輯,實際上就是主張教授一階邏輯的主要內容。過去我反對做普通邏輯的科學體係,今天我反對做非形式邏輯和批判性思維,因為它們多是以這樣那樣的理由和方式排斥一階邏輯。邏輯就是邏輯,本來是不必加字的:不用加上什麼「形式」、「普遍」、「辯證」等的修飾。在我看來,非形式邏輯重點在「非」,錶麵上它「非」的是形式,實際上「非」的是邏輯,若是沒有加字,它還怎麼「非」呢?至於批判性思維就不用提瞭,字麵上它與邏輯就沒有什麼關係。
又比如,關於邏輯研究,我一直主張與哲學相結閤。我所說的邏輯教學,一直也主要限於哲學係。我的理由很簡單:亞裏斯多德是邏輯的創始人,也是形而上學的奠基人,弗雷格是現代邏輯創始人,也被稱為分析哲學之父。他們的邏輯與哲學是密切連繫的,因而他們的哲學開闢和引領瞭哲學研究這個學科,至少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這就說明,邏輯與哲學是密切相關的學科,邏輯在哲學研究中可以發揮重要作用,20世紀以來的哲學發展充分證明瞭這一點。
再比如,關於哲學研究本身,一階邏輯與哲學密切相關,是分析哲學和語言哲學的基礎,也是在當代哲學中廣泛使用的理論和方法。不僅如此,人們應用它進行傳統哲學研究,進行哲學史的研究,取得瞭許多新的研究成果,推進瞭這些研究領域的發展。我提齣的關於「是」與「真」的研究,就得益於一階邏輯所提供的關於句法和語義的認知。認為being有存在含義,將它譯為「存在」,這種主流做法無疑是有問題的,主要是因為缺乏關於句法方麵的認知,至少與缺乏這樣的認知相關。將truth譯為「真理」,認識不到哲學傢們的相關探討主要是「是真的」這種意義上的東西,這種普遍情況也是有問題的,原因之一則是缺乏關於語義的認知,至少與缺乏這樣的認知相關。「是」與「真」,乃是西方哲學的核心概念,是貫穿始終的。但是,它們最主要的乃是形而上學的概念,是形而上學中貫穿始終的。認識到這一點也就可以知道,形而上學與加字哲學是有根本區別的。
在中國哲學界,大行其道的是加字哲學,而不是形而上學。形而上學是先驗的,而加字哲學是經驗的。比如,加上「中國」二字,哲學就變為中國哲學,似乎就與中國思想文化自然而然連繫起來。它可以包羅萬象,但顯然是可以不談邏輯的。再比如,人們談論馬剋思主義哲學,正由於加瞭「馬剋思主義」,因而人們理所當然地要求解決現實問題,這樣也就與邏輯沒有什麼關係。人們當然會說,中國哲學和馬剋思主義哲學也是講邏輯的。我完全贊同這樣說,如跟我在邏輯課上承認一年級學生的邏輯思維能力不比我差,這其實也是說他們是講邏輯的。但是,這樣的「講邏輯」與我說的完全就不是一迴事。我說的是應用邏輯的理論和方法,這就需要對邏輯這門科學有比較清楚的認識和理解,對邏輯這門科學所提供的理論和方法有充分的認識和掌握。做不到這一點其實沒有關係,因為還可以努力學習,爭取獲得對邏輯有一定的、適當的認識、理解和掌握。若是這一點也做不到,那也無妨,至少還可以相信邏輯學傢們所說的關於邏輯的認識。所以,重要的是應該尊重邏輯這門科學,而不要依據什麼加字邏輯,不要在那些加字邏輯的論述中尋找適閤自己需要的論述。無論如何,不要輕信那些諸如辯證邏輯、非形式邏輯所說的東西,更不要輕信所謂批判性思維鼓噪的東西。
有人可能會認為,亞裏斯多德邏輯是2,000多年前的東西,早就進入歷史博物館瞭;弗雷格邏輯也是百年前的產物,難免已有過時之嫌。確實,站在今天邏輯的高度,我們會覺得亞裏斯多德邏輯不過是一階邏輯的一個子係統,弗雷格邏輯相當於一階邏輯的一個簡體版,它們遠沒有今天的邏輯那樣多樣化,錶達力也沒有那樣豐富。但是我覺得事情遠不是這樣簡單。今天的邏輯科學是在亞裏斯多德和弗雷格提供的成果基礎上發展起來的。由於我們學習和掌握瞭這些成果,還學習瞭更多的東西,因此今天我們會覺得他們創造齣來的這些成果比較簡單,一如雞蛋被立在桌子上之後,人們會說:這麼簡單啊!應該看到,在他們形成這些成果的過程中,他們思考瞭更多、更複雜的問題,而且他們的思考蘊涵著更為深刻和寶貴的認知。所以,韆萬不要輕易地貶低亞裏斯多德和弗雷格。最簡單地說,邏輯有兩個方麵:一是觀念,二是理論。沒有觀念,理論無法產生,沒有理論,觀念無法呈現。所以,即使亞裏斯多德邏輯已經過時,他的邏輯的觀念依然有效,令人受益。哪怕弗雷格的邏輯理論已經顯得有些簡單,它的產生過程依然蘊涵著豐富的思想,富於啟示。想想亞裏斯多德對傳統哲學的影響,看看弗雷格對分析哲學和語言哲學的產生與發展所發揮的作用,其實不難看到,邏輯絕不僅僅是對形式的描述和研究,更不是符號之間的轉換推演,它在哲學中的作用是實實在在的,它確實可以為哲學的發展做齣巨大貢獻。
我的邏輯觀和哲學觀來自亞裏斯多德和弗雷格。分開來,人們可以談論邏輯,也談論哲學。我卻越來越認識到兩者連繫密切,其實是可以不分的。即使分,它們仍有一個共同之處,這就是「邏輯的視野」,或者說「從邏輯的觀點看」。在我看來,邏輯就是一階邏輯,它可以通達今天多樣化的邏輯理論,也可以延伸到傳統中談論的邏輯,它可以為探討分析哲學的理論和問題提供途徑與方法,也可以為研究其他哲學,比如歐陸哲學及傳統的形而上學提供思考方式和幫助。擁有邏輯的視野,不過就是依據邏輯的理論和方法來探討哲學問題,在已有的問題和理論中發現問題,努力去解決這些問題,並在這一研究過程中提齣新的問題和討論方式,從而推進相關問題的討論,推動邏輯和哲學研究的進步。
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