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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爱上自己创造的人——榭尔丝和她的彼德．温西爵爷
文/唐诺

「彼德．温西爵爷，卅二岁，未婚；无业；住址：一楼；嗜好：管别人闲事。」

这个气死人的耍帅简介，说的当然不是桃乐丝．榭尔丝，但如假包换是她亲笔写的，讲的是她所创造的最重要神探彼德．温西。

我们看，这个简介里清清楚楚交待了年纪，卅二岁，这是很有意思的。仔细回想一下，福尔摩斯几岁？赫丘里．白罗几岁？艾勒里．昆恩几岁？还有○○七情报员詹姆斯．庞德几岁？我们都不记得有说过对不对？只晓得老的一直很老，年轻的一直很年轻，中年的一直很中年，而帅的一直很帅，当然，这里不排除也许在他们哪部小说的一角不意透露过（比方说《俄罗斯情书》一开始，有KGB调阅詹姆斯．庞德个人档案这一幕），偶尔，书写者自己也会意识到甚至利用到时光流逝人会衰老这事来讲成情节增添风情，但大体上，这些类型小说中的天神人物是逃逸出时间大神统治的特权者，尤其是最成功从书籍跨进电影圈的庞德，他足足拯救了我们所有人达半世纪之久，其报酬便是永不衰老加上永不消褪的旺盛性能力。

之所以能够这样，答案不在于书写侧，倒是应该问问我们阅读侧这边，或至少是两厢情愿的事。是我们不要他们衰老，不要他们变得陌生形容难识，毕竟，现实人生之中，我们迎来送往日昇日没，这是我们永恒的哀伤之一，而且很可能还是其中最严重最宿命的那个之一，因此，「你真美好，请你驻留」，我们事实上一直在寻求这非时间的珍稀之物，不管它究竟是否幻觉，不管它的代价总昂贵到我们难以支付，像整容、注射胎盘素、谈恋爱、买钻石到请那几个聚歛的法师开示大智慧云云。《浮士德》书里，歌德告诉我们，当浮士德忍不住如此唿唤时间中止，这一剎那就是魔鬼梅非斯特现身的时刻了，也是他依约来带走浮士德灵魂的时刻了。

所以让福尔摩斯、白罗、昆恩和庞德永远是那样子的福尔摩斯、白罗、昆恩和庞德，这是我们最安全最便宜的补偿。

然而，桃乐丝．榭尔丝却把她的迷人神探给重新掷入时间大河之中沉浮——卅二岁的彼德．温西，这只是他在《老鼠洞》一案时的年纪，之前他曾更年轻血气过，日后他也会苍老收歛下来，意思是，他随时间改变的不仅仅是年纪外貌，他的生活景况也会跟着变，心思情性也会跟着变，以至于到了四十不惑之后的彼德．温西爵爷时，榭尔丝本人会收到某位迷恋昔日奶油小生的愤怒妇人来信抗议，说彼德．温西怎么可以再没以前那种鬼灵精的、小淘气鬼的魅力，榭尔丝只淡淡的回答，「如果有谁年到四十五，还保持着所谓的那种鬼灵精的、小淘气鬼的魅力，那该把他给送入毒气室里。」

榭尔丝这段话，我们送给那些以为自己永远不到三十岁的可怕人们。

榭尔丝不是对她的彼德．温西有何过不去之处或仇恨情结，如柯南道尔痛恨并一度谋杀了福尔摩斯一般，事实上正正好相反——如果我们说，雷蒙．钱德勒之于他笔下的硬汉私探菲力普．马罗，是如雕塑家般一斧一凿的认真打造成他心目中的真正英雄，打造一个罪恶末世中最高贵的人，那榭尔丝是柔婉的、绝望的在打造一个她自己的末世完美情人。这个打造不是纯幻想，得保有其真实性和可实践性，也才能保有梦想成真的质感和万一可能，因此不可以凭空用所有不存在的、绝对完美的细节来组合而成（这成了造神而不是唿唤情人）；相反的，现实世界中情感颇沧桑的榭尔丝，取用的基本上全是现实既有材料，彼德．温西，从物理性的长相躯体，到看得见的行为语言，乃至于内在的心思情性都有现实出处，都是榭尔丝一点一滴从她见过、相处过、甚至恋爱过的男子身上搜集过泸而来，再添加上幻想把这些材料琢磨完美如同雕塑者细致温柔处理每一部分细节，最终，她用幻想把这些细节给结合成人，这就是温西（Wimsey）这个名字的另一个拼法Whimsy，意思是幻想，一个绝对的幻想。

彼德．温西爵爷，显现了榭尔丝坚强理性铠甲上的情感隙缝，她的阿契里斯脚跟。她绝望的爱上自己创造的人，如此宛如神话故事的现实情节，我们很容易嗅出其中的危险，甚或唿之欲出的悲剧。这里，让我们先停在此处，我们得先随榭尔丝进入她当时的现实世界，进入她不可能再伸脚两次的时间河流之中，我们得多少先知道些比较生硬无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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