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一
后浪漫书写的起点 向 阳 ─序李东霖诗集《终于起舞》
才刚开展第一个十年的二十一世纪可能不是诗的世纪。相较于这之前的二十世纪,最少以台湾来说,新文学从曙光初放到世纪末的众色缤纷、杂然多采,近十年来的台湾诗坛相对显得冷清沉寂,即使是对应网路年代的数位诗创作,在展露新芽之后也显得步伐涣散,从之者寡,而有疲软之势。网路年代的来临,数位科技的进展,似乎未能拯新诗以新潮,活络新世代诗人的创作环境。新人发表园地有限,读者有限,连带的声音也显得喑哑。网路固然改变了媒介生态,使得大媒介备受挑战,具有个人媒介特质的个人网站、部落格乃至脸书,都由得新人自拥媒体,自由发表,但除非具备强烈而吸引网路浏览者的气味,否则就无异于个人书房,自写自看,加上友朋唿赞,不再像一九七○到一九八○年代那样,可以形成气候,唿云弄雨,展现新世代气象,改变诗风诗潮了。
在这样的氛围之中,写诗并且相信诗自有其价值与意义,愿意并且执着于诗的追寻的新世代诗人,乃就显得更加可爱、可贵。在一个不怎么有利于现代诗发展的环境中写诗,不说掌声,就是回响也相当稀落─在一个诗被奚落的年代写诗,需要信念,更需要信仰。我所认识的李东霖就是这样一个青年诗人,先是在报章杂志上看到他的诗作,清新可读;后来知道他就读我所服务的台北教育大学语创系,更觉亲切;其后他选修我的课,在同窗共砚的讲堂之中,发现他对文学,特别是诗,具备着敏锐的感应和丰富的想像。作为文学系所研究生,他对文坛、文学史掌握于指掌之上;作为一位充满才气的青年诗人,他对生命、生命史则俯仰于方寸之间。他是个热情放于外而知性藏于中的青年诗人,相对已经在诗坛建立名号的「六年级」诗人群,他的诗作显现的,是更加纤细的生命与认同探究,他的语言风格比起多他十岁的青年诗人群又有新的发展与表现,简略地说,他的诗展现了解严前后出生的新人类的特质:热情奔放,勇于表白,并且自有一番对于世界与自身生命的诠解。
这本诗集《终于起舞》的整体风格正是如此。作为青年诗人的第一本诗集,李东霖的诗作基本上就是他的生命史的告白。在诗集收录的诗作中,辑一「醉后」写青春岁月的浪漫情怀,辑二「月季的都市」写诗人曾经行踏的山河乡镇,辑三「同系色调」写性别认同,辑四「譁众的荒诞」多为阅读文本的对话,辑五「根管治疗」则写生活与人间之情─五辑诗作虽然各有不同内容、主题,合而观之,无非抒情写性,传达一个新人类诗人对于自身生命史的考掘与究问,李东霖诗作风格的基调是浪漫的,问世间情是何物?问自心身在何处?这与一九七○代之后青年世代走的写实风潮,与一九八○年代后期开始蓬勃发展的后现代诗潮都大不相同。在这本诗集之中,即使是收于辑二的最为写实的题材:城乡、山水与土地,在李东霖笔下也宛然花间,「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语言有娇娆之态;诗里行间,山水、城乡,都传递出「在花丛中 / 恋人拉着手 旋转 / 呵声笑闹」的美态。这种表达内在灵性之美的诗作风格、思维方式,与二十世纪末叶台湾的后现代诗风,显然出现了新的转折。这样的转折,似乎意味着新人类诗人的另一个转向,在愈益走进后工业、后资讯年代零碎、断裂的生活形态下,后浪漫主义的新灵性书写是否已经开始在台湾现代诗坛出现?后浪漫派的新人类诗人,似乎已经无法忍受不断加剧的后工业文明的剥夺、倾轧,已经无法忍受机械式的、数据式的刻版人生,而企图对于后工业的现代性(modernity)展开重返之旅。这是不是李东霖写诗的意图,并不重要;这本诗集展现的这种后浪漫风格,才是重点,这样的新风格的出现可能预示二十一世纪台湾现代诗的一条新路。
收在辑三「同系色调」的诗作,多为同志书写,其题材与内容、议题都是现实的、社会的,本辑中的诗作如〈新Lover类型论〉、〈同系色调〉直接书写同志之情,探触性别认同议题,看似写实主义作品,实则借写实来寄情,展现的还是异于传统浪漫主义的后浪漫书写风格。以〈同系色调〉为例,这首诗写的是同志上街游行的社会题材,诗末以反体字「逆着箭头走」喻示反正体的主流价值与标准,点出同志运动在主流价值中反其道而行的浪漫倾向;接在反体的「逆着箭头走」之后句则以「不直走单行道的天气也可以 / 是一种愉悦的踰越 / 笔触」收尾,跳开写实主义的素描,而以深描之笔刻绘出同志运动对于新文明的浪漫期待。这是后浪漫书写的开端,其中纠合了写实主义、现代主义的既有技法,进一步铺陈异于传统浪漫主义的诗风,在质问后工业文明正当性之同时,开展了后浪漫书写的可能空间。
我很高兴李东霖第一本诗集就能展现异于前行诗人的新的书写路向。我曾为文分析「六年级」诗人群的诗风,指出他们「或以后现代笔法写新世纪感觉、或融古典、现代、写实精神于新世代的语言习惯中,铸造了一个源自前几个世代而又标高的新的指标」;并且相信这群诗人「具有创造新世纪台湾新诗坛新气象的动力,就看在未来十年内,他们透过作品能书写出与前几个世代不同的感觉结构而论」。东霖晚于这群诗人十年出生,现身诗坛也是,现在透过他的诗集,我已看到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的新的可能与新的起点─后浪漫书写的起跑点已然出现,尽管这还可能只在酝酿初期,但有可能这会是一粒种子,洒播在现代诗的土壤之中,开出台湾现代诗的后浪漫书写之花。是为期许,是为序。
本文作者向阳先生,诗人,现任台北教育大学台文所所长。着有诗集《十行集》、《乱》等,散文《为自己点盏小灯》、《其实我们不需要住所》等,儿童文学《蛟龙、怪鸟和会念经的鱼:中国神话故事》、《中国寓言故事》等,论述《浮世星空新故乡》、《长廊与地图》等。
推荐序 二
舞姿这样曼妙
孟 樊
东霖的《终于起舞》终于起舞了。想不到他这第一支舞的舞姿这样曼妙、如此轻盈,令人有意外的惊喜。
作为一位二十一世纪后新崛起的年轻诗人,东霖显然带有较诸其他人更为忧郁的气质,虽然他予人时而聒噪、时而沉静的印象,唯沉潜在他聒噪的表面仍是那敏感略带抑郁的个性,而他这样的生命特质自然而然也反映在他婆娑起舞的这支舞中。开头读罢辑一「醉后」,便令人兴起这般的感受,例如〈醉后〉一诗所吟唱的:「在年轻潭子满装鹤顶红的幽忧」,尽管诗人醉后「遗留甜甜梦呓」,你仍能嗅出那滋味是那么地苦涩。
《终于起舞》这支舞曲一共分为五节(五辑)。第一节 / 辑「醉后」收入的皆为典型的抒情诗,或自剖或思人,回旋的却都是他的独舞。在他的自述中可以看出诗人的迷惘,譬如〈想的大小〉末句所言:「那天 / 我竟在空想里头迷了路」;又如〈彗星〉最后一段的表白:「我 / 仍划不出自己 / 构想中 / 椭圆形的运行轨迹」。但是让我印象尤为深刻的是他的思人,〈泛一次轻舟〉、〈该怎么等待〉、〈咖啡因〉、〈在你的上海写诗〉、〈养一只猫〉等都是情感浓厚的思人之诗,如〈泛一次轻舟〉中说:「不知道这个瞬间有多么多么 / 充满盼待」,可见其思人情绪之强烈;偏偏这轻舟「小纸船载不动的那些 / 愁思念念」始终萦绕其心。只是他的这些愁思几乎毫无例外都是苦涩的,诚如该诗末两段所云:「无论是要压箱或者 / 天天回味 / 能不能把我 / 当作记忆里最后最后的那纸风景 / / 一眼就好」。
舞曲接着走到第二节 / 辑「月季的都市」。这一节所辑入的诗作,显示诗人关注的面向试图由内向外开展,舞曲的速度从慢板转为快板,除了第一首〈月季的都市〉仍为怀人之作外(宜改置辑一),多为写景诗(或是较为狭义的山水诗),如〈伊人的远望〉写垦丁,〈花间集〉写台北植物园,〈相邀伴月〉写海岸山脉,〈竹中岁月〉写新竹中学,〈凝听〉写野柳,〈洄澜一滩遐想〉写花莲,〈苗栗季节〉写苗栗。其他如〈百年舆图〉写国立中央图书馆台湾分馆,描写的也是景物;〈持久持久的芬芳〉写平埔族道卡斯,写「人」的同时也写景;至于〈不枯的山水〉俨然就是本辑开宗明义的「宣言」。
最为高亢的声音则是第三节 / 辑的「同系色调」。东霖的舞姿回旋至此稍显凌乱,却是舞出全书最奇异的风采,令人为之侧目,低回不已。这一节「同志之舞」不仅为台湾诗坛方兴未艾的同志书写提供别开生面的可能性,甚至也给酷儿理论(Queer Theory)提供实践的领域。在〈同系色调〉中虽然一开始诗人对于「出柜」与否略有犹疑:「矛盾灵魂隐隐躁动 / 在色盘上 / 在未被打开的柜子里 / 在犹疑」,随后则是自信地表示:「多彩调和已经足够自体绽放 / 叛逆既非病态的低语 / 暧昧色彩同或者异 / 又有什么关系」,甚至敢于「仰头大胆发声 / 惊叹彩虹如此美好 / 总会在路途中 / 发现原来另有一个又明的起点」,末段首句「逆着箭头走」刻意以反字排印,暗示同志书写「是一种愉悦的踰越 / 笔触」。不唯如此,〈新Lover类型论〉一诗则舞得更为前卫,在同志爱上表现得更为激进、彻底,东霖说:「不管是T还是婆 / 不管用前列腺按摩器还是跳蛋 / 不管当葛格还是底迪 / 不管要单一还是多P / 不管是熊还是猴 / 不管……」,都要给自己拍拍手─这是对酷儿族群的肯定,并于末段最后做了下述类似宣言的主张:「要踰越更要愉悦 / 不分─ / 作为最高准则」,也就是该诗题目所称的「新Lover类型论」,而这不啻就是「酷儿之爱」说。
舞曲走至第四节 / 辑「譁众的荒诞」已换成行板。这一节所跳跃的舞步与旋律较为特殊,〈久违的回家的路〉、〈譁众的荒诞〉、〈逃避〉、〈港式饮茶〉等诗分别是对于田雅各〈拓跋斯.搭玛匹玛〉(小说)、张瀛太〈夜夜盗取你的美丽〉(小说)、路寒袖《我的父亲是火车司机》(诗集)以及王盛弘「香港路上观察学」(演讲)等作品的读后回应,颇有互文(intertextuality)的味道,其中〈逃避〉一诗(应《台湾诗学.吹鼓吹诗论坛》之邀)还玩了一个隐题诗的小游戏。第五节 / 辑「根管治疗」则是本书的最终章,其调性又回复到首节的自我抒情,但音色更见清朗,描写的对象有人、物、景,较为驳杂,在编排上颇有以「乱」为「乐之卒章」之用心。如果以终曲回复首节的旋律而言,头尾互为唿应,本诗集结构便接近回旋曲(rondo)的曲风。
纵然如此,我仍认为东霖诗作的底色稍嫌灰暗,他的「根管治疗」该医治的不只是如诗中所描述的「寂寞的窟窿」而已,还应走出那「每个服用了安眠药的黑天时分」(《各自度量》);反倒是他对于同志之爱的坦承与自信,值得吾人关注。无论如何,这是他的首支「舞曲」,虽然其中也见不够稳健的舞步与乐音(即不成熟的语言),但终究瑕不掩瑜,不必责其完备,且再拭目以待他接下来的第二支舞吧!
本文作者孟樊先生,诗评家,现任台北教育大学语创系副教授。着有诗集《S. L 和宝蓝色笔记》,散文《饮一杯招魂酒》、《喝杯下午茶》等,论述《文学史如何可能》、《台湾后现代诗的理论与实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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