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从〈题余承尧山水两幅〉说起
我喜读《西京杂记》,每段篇幅不长,却使人遐思整日。书内述汉宫〈乐游苑〉,内谓「乐游苑自生玫瑰树,树下多苜蓿。苜蓿一名怀风,时人或谓之光风。风在其间常萧萧然,日照其花有光彩,故名苜蓿为怀风。茂陵人谓之连枝草。」连枝草或怀风草比苜蓿好听多了,可以想像风吹拂而过,萧萧摇动如君子临风,衣袂拂动。
隔后一章〈终南山华盖树〉又述另有香草名「离合草」,「终南山多离合草,叶似江蓠而红绿相杂。茎皆紫色,气如萝勒」,华盖树则「叶有一青一赤,望之班駮如锦绣」。红绿交错,真是好好看的彩色香草,偏偏称为离合草,离合离合,一反一覆,一青一红,让人心酸。
我喜欢余承尧先生的水墨翠绿山水画,高山峻岭、茂林修竹,画里简中有繁,繁中有真意,细致淡泊,气韵流动,自古人脱颖而出,遂成岐异,令人游观竟日,乐而忘返。「连枝草——翠绿山水」是〈题余承尧山水两幅〉二诗之一,另一首「入夜——墨绿山水」,都是流连余氏画册真蹟之余,心有所感而成。
余氏本为武人,位居陆军中将。独身在台数十年,寄情诗画,直到晚年才回厦门永春与妻女聚合定居,那时已九十三岁了。余氏在台商场失意,真是失之东隅,能在画中独辟天地,迁居阳明山,更有「自来山畔林边住,淡薄生涯不问年」的佳句。余氏写北投温泉,也有如下一词:翠谷幽林,危楼高馆鱼鳞次。
火山含水,不绝硫磺吐。
且浴温泉,涤掉千千虑。无愁雾。
旧尘前影,尽向风吹去。
下半阙写得真好,好像看到艺术家裸身慢慢伸入温泉,通身快畅,把热烘烘的毛巾盖在脸上,再拿起来,舒一口气,擦擦身体,真是「涤掉千千虑。无愁雾」。前尘往事,一扫而清。每次看余承尧山水的危壁悬泉、溪涧冈峦,都会想到入夜后「万语千言暗中流淌/分不出沉吟、呜咽或欢笑」。
〈题余承尧山水两幅〉内两首诗是借物寄情之作,年来最大启迪还是认知「命中注定」(fate)与「运命」(destiny)的差别,甚至所谓「命中注定的嘲弄」(irony of fate)。就像希腊悲剧中的悲剧英雄,「命中注定」无可改变,一切努力均是徒然,然而因为是人,不认命,也就不气馁不妥协,不认老不罢休,丁尼生(Lord Alfred Tennyson)的「尤利西斯」(Ulysses)一诗最堪典范。如失败了,时不利兮骓不逝,就成了悲剧英雄。
「运命」则不同定数,虽运程如斯,仍可借功德福报扭转,争取运命,虽然未必每争必得。
但是「命中注定的嘲弄」就不同了,那是一种生命弔诡。看赢实输,似得实失,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曾在山居窥看蜘蛛结网,攫获颇多,一连数日夜,网破又补,补完又破,也不知是否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窗外昼伏夜出的蜘蛛
勤劳纺织着彼此命运
不知鹿死谁手
自投罗网或作网自缚?
世间众人衣食奔波,丰衣足食以后,真不知是自投罗网或作网自缚?想到佛洛斯特(Robert Frost)〈设计〉(Design)一诗,是这样写的:
Design
I found a dimpled spider, fat and white,
On a white heal-all, holding up a moth
Like a white piece of rigid satin cloth--
Assorted characters of death and blight
Mixed ready to begin the morning right,
Like the ingredients of a witches' broth--
A snow-drop spider, a flower like a froth,
And dead wings carried like a paper kite.
What had that flower to do with being white,
The wayside blue and innocent heal-all?
What brought the kindred spider to that height,
Then steered the white moth thither in the night?
What but design of darkness to appall?--
If design govern in a thing so small.
设计
我看到一只斑纹蜘蛛,又肥又白,
在一朵白色万灵花,捧起一只飞蛾
像一幅纯白僵硬帛缎——
死亡与枯萎的特征相配
渗混好早晨美好的开始
像女巫们滚汤内的材料——
一只雪落蜘蛛,一朵梦幻泡影的花
那花与白色及路边蓝色
无辜的万灵花究竟有何相干?
什么使那宗兄蜘蛛达到那高度
然后引领白蛾飞入那黑夜?
除却黑暗设计令人毛骨悚然——
小小东西是否也在设计统御之内?
这只肥白蜘蛛神乎其技的织网艺术是造物主神奇的设计么?那么弱肉强食的食物链的循环系统也是上天设计的了?我们能反抗被屠宰的命运么?就连蜘蛛也可以脱逃出缚人与自缚的弔诡么?
明代苏州文人画吴门四大家唐寅筑室于桃花坞,日惟诗酒书画自娱,除写有〈落花诗〉三十首外,更有〈桃花庵歌〉,「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然而「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又有何用? 他能逃脱时光的网罗么? 唐寅诗书俊秀飘逸,不似文征明儒雅拘谨,怪不得无事生非跑出一个唐伯虎三点秋香掌故。
沈周更有〈落花诗〉五十首,皆未若他在〈夜雨泊舟图〉(现存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以舟为寓一句「雨后人境皆寂」的感悟。人为境困,心被境迷,有如虫陷蛛网,苦苦挣扎于命运网罟,让我也在自己的〈落花诗〉中引用哈地(Thomas Hardy)小说《苔丝姑娘》(Tess of the d'Urbervilles)内名句:
…the call seldom produces the comer, the man to love
rarely coincides with the hour for loving. Nature does
not often say “See!” to her poor creature at a time when
seeing can lead to happy doing, or reply “Here!” to a
body's cry of “Where?” till the hide-and-seek has become
an irksome, outworn game.
……唿唤很少能叫得出人来,要爱的人绝少和爱的时刻
一致配合。大自然不会大发慈悲说一声「看」,去让要看
的人皆大欢喜,要等到捉迷藏变成力尽筋疲的破烂游戏,
才给找寻「在哪?」的人回答一声「这儿!」
像沈周第四十首内「昨日不知今日异,开时便有落时
催」,我也这么说:
因为是人
渴来饮水热时解衣
花未开时知花要落
花要落时依依不舍
无法扭转的不甘宿命
千唿万唤也叫不回来
一向以情观物,借物咏情,尤其对陶瓷痴心一片。早年在景德镇得青花破片一大块,为清三代民窑姜子牙垂钓松荫附诗句「渭水投竿日,岐山入梦长」的青花小盘。盘边已全部毁损,但主图完整,匣钵砾石黏积釉面,如一弯新月,古意盎然。深夜案头抚玩,真是两情缱绻。余承尧画中邱壑茂林,屋舍隐现,幽思这许多房舍里面,能长相伴随左右者,唯物而已。物比人亲,无言,然有意,越知物,越意无穷。人有言,乏味,言多必失,言尽无味,白费功夫。
因而独喜扬州八怪的金农、罗聘。师徒二人皆自京师历遍沧桑,返回家园,侨寓扬州,布衣雄世。金农暮年寄居僧舍,洁身独处,品格高尚,感国伤时,有似我长期身在异国,寄人篱下,心不甘而情愿,似郑板桥云「伤时不遇,又不能决然引去」,正是我在南加州大学多年迷惘心情的写照。
罗聘蓝眼能见鬼,所谓「五分人才,五分鬼才」。画有《人物山水册》十二开,内倣其师金农〈观荷图〉,不同者是把老师与小书僮放在画内,并书题金农「荷花开了」词一首,其中「记与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之句,不逊周邦彦〈少年游〉「纤手破新橙」。
这是一篇罕见长序,有感而发,也是借诗集书名及书内〈题余承尧山水两幅〉二诗的分析,向一篇国立中山大学中文系在职专班的硕士论文作者致敬,这篇名为《张错现代诗研究》的论述是至今看到对拙诗最全面称职的学术研究,希望作者能看这篇代序对二诗的分析,更明白我近年咏物题旨引申,也是抒情声音的另一变奏。
张错序于2010年圣诞前夕
本站所有内容均为互联网搜索引擎提供的公开搜索信息,本站不存储任何数据与内容,任何内容与数据均与本站无关,如有需要请联系相关搜索引擎包括但不限于百度,google,bing,sogou 等
© 2025 ttbooks.qciss.net All Rights Reserved. 小特书站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