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赛与捕鱼郎交换行舟
──读王万春《缘溪行》 ◎黄智溶
告诉我,缪斯,那位精明能干者,
在攻破神圣的特洛伊城堡后,
飘零浪迹的经历。
───荷马《奥德赛》
虽然,我无意将一个人的生命比喻成一条长河,但回想起,我们那一辈年轻时探索艺术,竟有一股如高江急崃般汹涌澎湃,波澜壮阔,勇往直前,义无反顾的气势。如今,随着年岁的增长,这条历经千巖万壑的的溪流,已经开始和缓地漫延到草泽纵横、鱼鸟躲藏的出海口了。
当然,我们还能在画家王万春的画面上,找到昔日荒诞怪异的人物与动物,孤寂阴翳的图像,与精密微调压缩的空间感。但似乎还有一弯潺潺溪流,或者一条细丝般银白的海平面,隐隐约约、似有若无地,如掌纹般,出现在画面的某些不显眼的角落,它有时像蛇一样潜潜熘过;有时,被阻挡在土堤外,只让我们遥闻幽细的浪涛声。
就像陶渊明笔下──《桃花源记》里,那一位东晋太元时的捕鱼郎,王万春向我们暗示,他的人生已经饱饫了,两岸繁花似锦的桃花源了,此时此刻,他是以一种优游自在的心情来「缘溪行,忘路之远近」;或者说,他以这种心情邀请观者,进入他艺术世界里缤纷的桃花源吧!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水穷处──也常常是最暗藏生机勃发之处,在此支流密佈,河海交会的港口处,许多舟楫即将扬帆启程,许多奥德赛即将出海冒险。
在此,我们转换另一套西方的说法,在攻破了艺术的城堡之后,我们的英雄,应该回到家乡──伊萨卡,还是开始他的浪迹天涯呢?
再一次的航行,事实上,是很疲惫的,因为,你好像已经拥有许多的荣誉和勋章。未来,你将与独眼巨人搏斗,你将用粗壮的绳索,把自己紧紧绑在桅桿上,躲避海妖塞壬,她那充满挑逗与诱惑,掺了迷药的歌声,你将在茫茫的大海上,独自再一次漂泊十年。
但是,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是如此容易令人乏味,未知的旅程总是充满着奇异的冒险,不断地引诱着你,那么多的珍珠、珊瑚、销魂香水,在等待着你,所以,我奉劝你──精明能干的艺术家,永远不要停留,在缘溪行,探索两岸明媚的风光之后;还要继续扬起你的风帆,航向你未知的艺术之旅吧!
让伊萨卡常在你心中
抵达那里是你此行的目的
但千万不要匆促赶路
最好多延长几年
───卡瓦菲斯《伊萨卡岛》
留白的静思 孤寂与救赎 人生如梦亦能踏实的王万春
文:黎巧倩
初次接触王万春的作品,观者常为他画中强烈、深沉的孤寂感驻足吸引,甚至被交杂诗意与诡异的意境感到震摄。不免好奇,这位出生宜兰滨海小镇的画家,是位隐士;还是一名看破红尘的带发修行者?
1956年,画家王万春生于宜兰五结乡的渔村。少时曾受蓝清辉与陈忠藏的画作之触动,矢志成为画家。二十九岁那年母亲骤逝,造成内心思想上极大的变化;开启而立之年后的半隐居生活。王万春深信远离尘嚣能有较多的时空来省思自我,且必须唤醒「潜藏心灵暗处的脉动」,否则「再长的沈淀也是枉然」。
回首创作数十载,王万春认为在卅岁后「一种成熟的绘画样貌才逐渐地清晰」。八零年代末,曾醉心戏剧拍摄的画家创作了黑白色调、诗意浓郁的纸墨拼贴「剧场风景」系列,可明显察觉他未来风格奠立之雏形--渺小人物与动物衬托背景的留白广阔;而生活常见的物品点缀其中。偌大的空间亦象征了时间的缓缓流动。画家犹如「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普鲁斯特,独自回溯自我人生的同时,也静观着旁人的生命点滴。
王万春早期创作的水彩作品,色调明亮柔和、笔触细致。1991年因嵴骨损伤而不再绘制水彩画,改採压克力或油画颜料创作。画风上整体转变为厚实的笔触与深沉的色调,人称之「冷异画境」。尔后也开始创作不少充满怪诞奇想的剪纸作品。
王万春知名的油画系列作品「弱不好弄」,取自左传的典故:「夷吾弱不好弄,能斗不过,长亦不改,不识其他」。此系列中,常见「老人脸」的孩童有着成人般的高大身躯。2009年的作品内,巨人般的人物耸立在画面中央,直击大地的雷霆预示了恐怖的暴风雨即将来临。沼泽地四布突起的尖刺,也许是人物行进时留心抬脚的原因。老人样的孩子还须手持利刃,针对来者不善的乌鸦。肚上那条看似像脐带的绳索,在争斗中不慎已被恶鸟「先将一军」咬断了。远方的天空依旧万里无云,有人正在充斥电线桿的「文明之地」,悠闲地施放风筝。相较于前方的争斗与蛮荒,氛围迥异的世界同时存在、分庭抗礼。原野上有个布条标语,揭露了作品的名称。王万春在画作中常使用「文字与图片之组合」的表现方式;也是他认同万物如「阴阳二元」有着相互搭配与平衡之关联。典故本指有些孩儿从小不爱游逸嬉闹;却可引申为人「生于忧患」的意涵,每个人长成后则须面对人生中不同的挑战与竞争。童年的单纯与快乐是那么短暂,战战兢兢与劳碌一生后才能「死于安乐」。
王万春的油画中,天空总是佔据画面上最多的比例。作品「消失前的纪念」与「海的唿唤」中,亮丽蓬松的「卷积云」即将随风吹逝,隐含世事之瞬息万变。「消失前的纪念」里,身形修长的女性站在一个竖立许多立柱的场景,如一名初访此地的游客面对着相机的镜头捕捉。是独自出游的女士在异地遥想心事;还是她是个在他人心海中被人幽幽想念的对象?从远方飘来的漫天云朵,将会一点一寸地吞没这天、这地,与她的孤独身影。此时分佈井然、矗立在荒野中的白色立柱群不禁让人联想到纪念碑…。「海的唿唤」里,男子像在对放生的鸟儿说出祝福的话语;抑或是手中牵引一只翱游在真正鸟群间的纸鸢。也许他是在幻想,展开双臂就能和候鸟一样自在飞翔、自由迁徙。干涸贫瘠的石地上,却有一小株植物安静怡然地生长着。明亮的团云与晦暗荒芜的石块,不知何者才是生命中的「海市蜃楼」?天和地犹如隐喻的「海」一样广阔,人生时须转个心念、亲近大自然能让人的心胸变得更开朗!
迥异于油画的表现方式与内容,王万春的剪纸作品多以人物或怪物为主体,例如极为诡异的氛围如作品「悲伤之夜」与「鼾」。奇异的情节搭配背景对比鲜艳的用色,观者好像在看一本无字的神话故事书。「鼾」中的人物,唿声震天。不知此刻,他的「浅意识」正在上演哪一出戏;还是他正巧「灵魂出窍」,球状的灵体俯瞰着睡梦中的自己?「悲伤之夜」中,有着会飞的半圆体、梯子与长翅的纸片人。倒榻的建筑物、毛色深重的乌鸦及身缠藤蔓的不完整人物,犹将画面中的「重量」向下拉扯,置中的白色半圆似乎快要被引爆,跟着建筑物蹴然倒下!半身人物木然的表情,好像心已被掏空。明明是绿意盎然的季节,却只见乌鸦无情的报信与哀伤的气息。画作边缘的白色处,不知是人物的泪滴;还是暗示这事件是记忆犹新的泛黄回忆。人世无常,有些事情总令人一时难以接受,经过多年仍无法淡忘。
王万春的作品,许多是对生命的体悟与哲思,难以分辨何者为幻、何者为真。画面中的留白之处,其弦外之音不禁使人低回品味。作品中的人物、场景、及日常生活的物件,像在相互对话或是与观者交谈。人物通常代表画家本身,亦可让观者融入个体的生命经验来体会作品中的场域。人类何其渺小,生命中却又充满太多变数与苦痛,与其恣意狂放情绪,不如暂时隐遁山水沉淀--「宁静」地释放痛苦,不失为一种抚慰心灵的方式。王万春多年来即使经历生活上的种种变动,心中永远秉持年少时期的梦想--做为一位单纯、爱好自然的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