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序
「时代感」书系总序 谢谢你翻开这本书。
身处媒介无所不在的时代,无数资讯飞速穿梭于你我之际,能暂停片刻,阅览沉思,是何等难得的相遇机缘。
因为感到兴趣,想要一窥究竟。面对知识,无论是未知的好奇或已知的重探,都是改变自身或世界的出发原点。
而所有的「出发」,都涵盖两个必要动作:先是确认此时此地的所在,然后据此指引前进的方向。
那么,我们现在身处何处?
在深陷瓶颈的政经困局里?在频繁流动的身心状态中?处于恐慌不安的集体焦虑?亦或感官开放的个人愉悦?有着纷杂混血的世界想像?还是单纯素朴的地方情怀?答案不是非此即彼,必然两者皆有。
你我站立的座标,总是由两条矛盾的轴线所划定。
比如,我们看似有了民主,但以代议选举为核心运作的「民主」却绑架了民主;看似有了自由,但放任资本集中与垄断的「自由」却打折了自由;看似有了平等,但潜移默化的文化偏见和层叠交错的社会歧视,不断嘲讽着各种要求平等的法治。我们什么都拥有,却也什么都不足。
这是台湾或华人社会独有的存在样态吗?或许有人会说:此乃肇因于「民族性」;但其实,远方的国度和历史也经常可见类似的冲突情境,于是又有人说:这是普同的「人性」使然。然而这些本质化、神祕化的解释,都难以真确定位问题。
实事求是的脉络化,就能给出答案。
这便是「出发」的首要准备。也是这个名为「时代感」书系的第一层工作:借由重新审视各方经典着作所蕴藏的深刻省思、广博考察、从而明确回答「我辈身处何处」。诸位思想巨人以其温柔的眼眸,感性同理个体际遇,同时以其犀利笔尖理性剖析集体处境。他们立基于彼时彼地的现实条件,掷地有声的书写至今依然反覆回响,协助着我们突破迷雾,确认自身方位。
据此可以追问:我们如何前进?
新闻舆论每日诊断社会新病征,乍看似乎提供即时药方。然而关于「我们未来朝向何处」的媒介话语,却如棉花糖制造机里不断滚出的团絮,黏稠飘浮,占据空间却没有重量。于是表面嘈杂的话题不断,深入累积的议题有限。大家原地踏步。
这成了一种自我损耗,也因此造就集体的想像力匮乏。无力改变环境的人们,转而追求各种「幸福」体验,把感官托付给商品,让个性服膺于消费。从此人生好自为之,世界如何与我无关;却不知己身之命运,始终深系于这死结难解的社会。
「时代感」的第二项任务,就是要正面迎向这些集体的徒劳与自我的错置。
据此期许,透过经典重译,我们所做的不仅是语言层次的严谨翻译(包括鉅细靡遗的译注),更具意义和挑战的任务,是进行跨时空的、社会层次的转译。这势必是一个高难度的工作,要把过去「在当时、那个社会条件中指向着未来」的传世作品,联结至「在此刻、这个社会脉络里想像着未来」的行动思考。
面朝世界的在地化,就能找出方向。
每一本「时代感」系列的选书,于是都有一篇扎实深刻、篇幅宏大的精彩导读。每一位导读者,作为关注台湾与华人社会的知识人,他们的阐释并非虚吊书袋的学院炫技,而是对着大众详实述说:「为什么此时此地,我们必须重读这本着作;而我们又可以从中获得哪些定位自身、朝向未来的重要线索?」
如果你相信手机的滑动不会取代书本的翻阅,你感觉脸书的按赞无法满足生命的想望,或许这一趟缓慢的时代感阅读,像是冷静的思辨沟通,也像是热情的行动提案。它带领我们,超越这个资讯赏味期限转瞬即过的空虚时代,从消逝的昨日联结新生的明天,从书页的一隅航向世界的无垠。
欢迎你,我们一起出发。
李明璁
导读
堕落是唯一的救赎 一九四五年,日本宣布战败,终战翌年,四十一岁的坂口安吾发表〈堕落论〉,唿吁日本人应该全面堕落。
从「健全的道德」坠落,让战场生存归来的义士从事黑市交易,让寡妇改嫁不再守贞,回归人性本能,所以能继续活下去。「我们不是因为战败而堕落。而因为是人所以堕落,因为活着所以堕落,仅此而已。」主张人们要挣脱一切文明假象,活得像动物般单纯,唯有「贯彻堕落之路,发现自我,获得救赎」。
战后日本世道凋敝,国民道德沦丧,夹带战败国的耻辱,有识之士皆提倡回到战前的「健全的道德」,强调日本人的传统美德,像是勤劳节俭、忍受肉体煎熬、决不喊苦、服从团结,如天皇的投降诏书所说的「忍所难忍、耐所难耐」,坂口安吾大骂「谎话连篇!谎话连篇!谎话连篇!」,他以为正是这些似是而非的制度陋习,使得日本人民走到了几乎亡国的命运,怎能还回头捡拾起那些社会价值。
坂口安吾尖锐提问,「这场战争的始作俑者是谁?是东条还是军方?的确是他们没错。只是,同时也是那个渗透日本的庞然巨物,那股让人无可奈何的历史意志。日本人在历史面前,只是个顺服命运的孩子。」他以为,日本人长期违反人性而活,因为明知人性的脆弱不可信,故意发明出一堆限制人性的政治规范,像是天皇制、武士道,结果便是整个社会活在虚假的欺瞒谎言之中,像自体捆绑了一颗定时炸弹,炸到粉身碎骨只是迟早的事。
犹太政治学者汉娜鄂兰(Hannah Arendt)指出,德国纳粹之所以能成功杀害集体犹太人,其实跟犹太人习惯服从长老有关,引起极大争议,迄今仍有大量犹太人完全不能谅解她的说法,而坂口安吾在他的〈堕落论〉及〈续堕落论〉对自身民族文化提出严厉控诉,同样掀起哗然回响,宛如在民族自信完全丧失的战后日本再投下一颗震撼原子弹。一般外界所喜爱而日本人也引为豪的日本文化特色,在他口中,全是封建遗毒、可怕的历史计谋,那些想要使日本人活得像人的措施,反倒让日本人活得一点不像人,失去了人性该有的态度。
「身而为人还有人性的应有面貌又是什么呢?简而言之,就只是:『诚实说出想要或厌恶的事物。』喜欢就说喜欢,有喜欢的女人就说喜欢。脱下『大义名分』、『私通为大忌』、『义理人情』等虚伪外衣,回归赤裸裸的本心吧……如此一来,自我、人性以及真实才得以从中诞生,并往前迈出第一步。」他大声疾唿:「日本国民诸君,我要向各位吶喊『日本人以及日本本身都应该堕落』,我要振臂疾唿『日本以及日本人都必须堕落』。」
坂口安吾与太宰治同属于日本战后文学的「无赖派」作家,或称作「新戏作派」,面对当时日本社会乱象,专门书写人性的腐败堕落,抵抗既定现实,宁可自身绝缘于社会之外,当个人生的失败者也不愿遵守通行的游戏规则。他们不但文字放荡,平时言行也放浪形骸,太宰治吸毒酗酒,一生生活离不开女人,而坂口安吾亦喜好混迹酒肆粉巷,「烂醉如泥、脚步踉跄地徘徊在幽暗的霓虹灯街道,在鬈发女人的陪酒助兴下牛饮假威士忌酒」,自嘲无可救药也不悔改。
率先提出无赖派概念的第一人是太宰治,坂口安吾的〈堕落论〉发表在文艺杂志《新潮》四月号,奠立了无赖派文学的立论基础,两年后,留下一卷《人间失格》的太宰治与情妇用绳子绑住腰,双双投河而死,女人似乎决心殉情,而老闹自杀不成功的太宰治这次却好像只是喝得太醉,煳里煳涂跟着去了,便煳里煳涂死了,精神彻底糜烂,随性所欲,沉沦颓靡至死如一。太宰治自嘲「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但这个说法既带着酸酸的幽怨,更带着堕落者的骄傲、输家的浪漫,他没有真心在道歉,反倒过来,他鄙夷那些自以为是人的人,不屑与他们为伍。他不是人,因为他不想当人,或说他不想当社会要他当的那个人,他要当他自己定义下的人。他说,「我是自由人,我是无赖派,我要反抗束缚。」而他反抗的策略便是坂口安吾所提的堕落,让自己虚弱而充满耻辱地活着,拒绝一切社会安适的诱惑,禁止自己接受既定成规的保护,以自伐精神去面对人生的挑战,通过伤害自己的肉体,以保持精神的绝对纯洁。宁可当个烂人,也不肯当好人,因为如坂口安吾所说的「善人是种轻松愉快的选项」,只要一心一意投入社会制度就好了,遵循众人之间的约定承俗,不去质疑,不去挑战,不去思考什么叫人,相当于默默不抵抗地直接等死。
坂口安吾在〈续堕落论〉里写,堕落虽然无趣,而且是种恶,却带有「庄严的部分,那就是人类伟大的真实样貌──『孤独』」。因为堕落,会遭父母离弃、朋友远离,全身彷彿散发可怕的恶臭,一上街便遭冷眼唾弃,堕落者即为背德者,将会被迫「脱离常轨,孤身走在旷野之中,纵使恶德无趣,『孤独』这条路却是通往神的道路」。
而今透过时光稜镜的过泸,后人很快能明白坂口安吾所说的「堕落之必要」,他说的只是独立思考这件事,摆脱僵化礼教的束缚,不要受社会习俗制约,相信你的灵性直觉,本着良知走。然而,在当时的日本社会情境之下,他的言论与太宰治、织田作之助、石川淳等其他无赖派作家的言行,宛如中国魏晋南北朝的「竹林七贤」,只能用惊世骇俗来形容,自逐于社会之外,对一般约定成俗不但完全置之不理,反倒过来抨击嘲笑。
人们问,他们怎么变成这副人间恶魔的模样,他们面目狰狞地嘲讽,反问日本怎么走到这般田地。
坂口安吾和太宰治一样出身豪门世家,母亲是县议员的女儿,父亲是众议院议员,担任《新泻新闻》报纸总裁,也是诗人。出生于一九○六年,本名「炳五」,从小就不守规矩,时常逃课,中学二年级时因为四科不及格而留级,汉文老师恨他难以管教,愤而骂他干脆改名「暗吾」,与「安吾」同音。后来终于因翘课过多,遭学校开除,十七岁时转去东京就学。隔年父亲过世,全家陷入巨大债务,他去中学当代课老师,逐渐着迷佛教,因而入东洋大学印度哲学系研究佛教,借学习梵语、拉丁语等古老语言,以疗癒自己的神经衰弱。大学时代,他便以敢写敢言着名,发表文学作品,很快受到日本文坛注视。
他的人生正好落在日本历史的关键时刻。明治维新之后,日本成为第一个现代化的亚州国家,物质发达,文明兴盛,军事力量强,与欧洲强权又联合又对抗,很快进入中国及其边缘地区与西方各国争夺地盘。坂口安吾出生的前一年一九○五年,在中国清廷的东北土地上,日本大胜俄国,取得东北亚的全面优势,日本无庸置疑地正式跃升世界强权行列。
这是坂口安吾出生的时代背景,二十世纪刚开始,日本国宛如樱花灿烂盛开,辉煌如一轮旭日,国势锐不可挡。他的家庭优势更让他浸润文化,滋养灵敏心智,随着自己年龄渐长,他目睹日本从璀璨强国逐渐像过了花季的樱花,花瓣落满地,只剩下死亡带来的虚幻美感。
一九四二年,日本深陷战争,全民疲惫痛苦,却无力自拔,不知如何停止这场由他们自己发动的残酷战争,坂口安吾发表〈日本文化之我见〉,首度重力批判「民族性」这个东西。一开始,他便开宗明义自称他几乎没什么日本古典文化的相关知识,没见过桂离宫,很少各处旅行,根本分不清祖国山河各地风俗,什么町哪个村完全没有概念,对品茗一窍不通,只懂酩酊大醉之乐,对壁龛之类的东西向来不屑一顾。然而,他从来不觉得丧失了所谓的日本古典文化素养,让他感觉自己不是一个日本人。
接下来,坂口安吾大逆不道,非常政治不正确开始质疑究竟何谓日本传统,为什么日本人要如此顺从传统,真的有传统这件事吗?「所谓的『传统』是什么?『民族性』是什么?日本人有什么必然性格,真有什么决定性因素必然会发明和服、必然要穿和服吗?」
传统是由人发明出来的。「被发明的传统」这个概念一九八三年由着名历史学大师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以及其他学者共同提出,而成为一个普遍的概念,然而,坂口安吾远在一九四二年二次大战期间便已经提出来,大声质问他的同胞,所谓的「传统」、所谓的「民族性」,这些「明明与自己个性背道而驰」的价值习惯,究竟是什么东西,要让他们像牛一样背负在身上,明知前方死路一条却不能卸下。
对他来说,所谓的传统只不过是日本经历过的事物,所谓的非传统只不过是日本还未经历过的事物,这其中没有非不得已的道理。「说什么『日本以前就有的传统,因为是过去的传统所以是日本原有的事物』,根本就不成立。有些存在于国外,日本尚未体验的习惯,事实上也可能十分适合日本人;反之存在于日本,国外未曾体验的习惯,事实上也可能适合外国人。这并非模仿,而是发现。」他甚至说,说不定肩膀宽阔的西方人穿起和服比日本人还气宇轩昂。
不仅在亚州,许多非西方国家在努力现代化的过程中都曾遭遇「现代化等于西化」的哲学辩证,虽然大家都明白文化不该死板,应该演进,民主与威权两种选项的利弊如此明白,依然有人如香港明星成龙主张中国人不适合民主,拿文化传统与民族性当作阻挡社会变化的理由。
坂口安吾认为本质重于一切,不管他们是否依然遵循古文化习惯去生活,都不会改变他们生而为日本人这项简单的事实。他们不是喜爱日本文化的外国学者,他们不需要发现日本,他们生来就是日本人。只要他们活着,日本文化就活着,因为要先有日本人,才会有日本文化,继承传统遗产固然重要,能够创造祖国遗产的人却是自己。
「只要日本人的生活健康,日本本身就会健康。日本人弯弯的短腿套上长裤、穿上洋服,歪七扭八地走路、跳舞,舍弃榻榻米,霸气十足坐在廉价桌椅上,装模作样。欧美人眼见此情此景觉得万分滑稽,而我们自己本身却对这样的便利性感到心满意足。」
他的观点显然与他前一代东京作家永井荷风南辕北辙。生于明治时代的永井荷风眷恋江户东京,痛恨日本全面工业化,一头栽下他视为「空洞的西方伪文明」之中,日日足履木屐、手持蝙蝠伞信步而行,穿梭于都市更新前的老街旧巷,游荡于古寺、荒烟墓地及附近的贫穷街町,他不是不相信现代化,不是不信赖电疗、放射矿泉的力量,只是更喜爱那些住在不卫生后街的虚幻人生,仍把生命托付于迷信和煎药、那种逆来顺受的古老生活。与坂口安吾正好完全相反,他特别悲痛日本人追求便利这件事,譬如为了方便,就开始使用钢笔,「大概没有比近世人热切接受所谓『便利』一事更无意义了。」
当永井荷风颂赞陋巷、渡船、庭园和长满杂草的闲地,坂口安吾却恰恰把他的美学与文学观建立在「实用」两字。
对他来说,生活所需决定美感。故乡旧貌景物迁移,木桥变成铁桥,他固然感伤,却觉得天经地义,日本人需要全新运输工具,需要电梯,比起传统之美,他认为日本人更需要便利的生活,「即便京都寺庙或奈良佛像全毁了,也不会觉得哪里不方便,但是电车不开可就麻烦了。」依他看来,仙气华美的金阁寺或银阁寺只是「附庸风雅的富豪玩物罢了」,举世闻名的龙安寺石庭不过相当于一块佛曰干屎橛,甚至语出惊人地说,「若有需要,剷平法隆寺改建停车场也无妨。因为,我们民族的光辉文化或传统,绝不会因此灭亡。」他对永井荷风所钟爱的一切老街古楼漫不经心,反倒赞美起军舰、干冰厂与监狱,认为这三种光秃秃的现代造物非常之美丽,因为身上没有一丝虚假的美感,完全依照使用目的而被创造出来,「只有必要的物件,放在必要的地方,而不需要物品全被移除,只有顺应必要要求所成就的独特形貌。那是形似本身,不形似其他任何物体的形貌。」永井荷风一直活到了一九五九年,不知道他是否有机会读到坂口安吾这些文字,要是他真读到了肯定全身逆血而行。
但,这就是坂口安吾,坚持日本人的文化跟他的文学都要因「必要」而存在,「没有任何一行文字是为了看来美丽而写」,没有任何一种文化该为了坚持传统而留,社会规范要顺应生命欲求,而不是限制,否则变成鲁迅口中的「吃人的礼教」。
某方面,坂口安吾与中国同时期的鲁迅类似,他们皆热爱自己的祖国,痛心自己的社会如此衰弱落后,一介书生想要用一枝笔痛下针砭病症,而他们的结论均是传统礼教不但没有助益,反倒是最大阻力,好像中国古代汉族妇女缠小脚,说是文明礼俗,实则是一种民族自残。
鲁迅的《狂人日记》以文学手法,批判旧社会的「仁义道德」虚伪腐败,已形成了人吃人的社会现象,坂口安吾在奠定他文学地位的小说《白痴》里,同样借由弱智女子的形象,烘托出他认为「人」的真正意义,必须恢复感情的人性,才能引导人类走出生命的困境,而不是靠那些道德教条与僵化礼教。
二十世纪初,鲁迅的中国与坂口安吾的日本都在前现代与现代之间挣扎,任何想要进步或改变社会现状的企图都被标示为「西化」,视为对土地的背叛,必定会失去民族的尊严,任何想要保留文化习惯或继续传统价值的想法,就遭驳斥为保守反动,标签为封建殭尸再世。保守与进步变成一种零和对抗,非彼即此,好像社会一定没有选择,人生非得如此。坂口安吾与鲁迅无疑地不认同非不得如此的社会选项,但他们花费更多力气在推翻这些想当然耳、不言而明的文化习惯,希望用思考、以行动,找出社会进步的动力与方向。
留学日本仙台学医的鲁迅在日本学会穿三件套西装,每日勤梳理,保持外表整洁,因为看了一卷日俄战争影片,里头中国间谍遭日本军人处决,其他中国同胞面无表情聚集围观,令他醒悟救国必须先从精神开始,他辍学,换回长袍马褂,回到中国之后,非常不习惯中国依然封建落后,人们只求温饱,因循苟且,阿Q精神,不求上进,悲愤激昂提笔,犀利狠批中国民族,想要刺激中国人思考、振奋,因为「命运并不是中国人的事前指导,乃是事后的一种不费心思的解释」,没有命运这回事,没有民族性这种说法,只有因循苟且的文化惰性。
这与坂口安吾不谋而合。虽然当时日本比其他亚洲国家已经现代化许多,但那只是物质进步,不代表文化现代化,他挑战大家不加思索即接受的传统武士道,如童话里指出国王没有穿新衣的小孩大声说出天皇也不过是个人,痛恨日本人以刻苦耐劳为美德,因而「不追求变化,不追求进步,总是憧憬赞美过往种种,当进步的精神偶然现身时,却常会遭受刻苦耐劳的反动精神打压,再度被拉回过去」。
他批评日本人坚持节俭是美德,明明富翁还要省一两块车钱,不肯消费刺激经济,一昧依赖肉体劳动,按个钮就能解决的事情却要浪费时间流下亮晶晶的汗水去完成,使得需求无法变成发明的动力,他讨厌大家认定农村文化才是日本文化、误信日本的堕落是因为农村文化转成都会文化的关系,而根本没人深思所谓农村文化的意思,因为农村打从一开始就不纯朴,对他来说,农村精神就是「不屈不挠地研究如何逃税的精神」,故意每次三寸、五寸移动田埂界线偷取邻人土地,背叛邻居挚友还以为自己只是为了勤苦求生存的小农,「只要见到陌生人,一律将其视为小偷」,「对他人的不信任以及排他精神」,假装被动所以能狡猾逃避所有外界加诸自己身上的事物,都是他斥之伪善的农村之魂。
这里,坂口安吾其实只差没喊口号,「日本人,你为什么不起来?」令他难过失望的那一种「被动的狡猾」依然存在目前许多亚洲社会,即使已经进入民主制度,仍不相信自己能做什么,依旧躲在善良老百姓的盾牌之后,对大社会漠不关心,在小处抠钱过日子,沾沾自喜,不肯在大处求改革,追求更大的成就。尤其那种莫名其妙的社会怀旧,好像忘了古代农业时代的真相其实是大家都活在封建制度下,所有人身分阶级一出生就被规定了,女孩子只是生产的工具,男孩子只是种田的动物,除了少数人能受教育,其他人天天都在汲水耕田,遭社会权贵洗脑以为艰苦劳动是自己生存的唯一目的,不加反抗尽量忍耐种种不合理也变成至高美德的表现。
坂口安吾之所以现代,因为他真正相信民主,追求「人」的价值,而不是一时的社会制度或政治观念,他坚信任何事情终究要回到人的根本,一个人在世上要怎么活下去,要怎么活得好,这才最重要,所有的制度法律观念都是可以修正的,因为那是人的产物,就像科技终究要服务人,因此要符合人性,而不是倒过来让科技主宰人。
「人」,就是坂口安吾的中心思想。「人,只会眷恋人。不可能有任何艺术,欠缺人的气息。我们也不会想在无法引发乡愁的树木下休息。」当他醉眼朦胧,脚步不稳走在银座街头,坂口安吾一定恨不得抓过每一个经过他身边的路人,不分男女老少,紧紧抱在怀里,狠狠亲吻对方,告诉他们,我他妈的爱死了你,请你一定好好活下去!
胡晴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