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介于人生导师与误解之间:重新认识诗人里尔克
◎唐际明 当我们读到里尔克(1875-1926)那首在德国家喻户晓的诗作〈秋日〉(Herbsttag , 1902),对于时序已进入夏末秋至,却仍然一事无成的人之告诫:
谁此时还没房子,就不会再建造了。
谁此时还独自一人,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如此了,
将会醒来,读书,写长信
与心神不宁地在林荫道上
来回游荡,当落叶纷飞时。
或者感叹诗人以其惊人的感受力,竟在一尊头首与四肢皆残缺的太阳神雕像上,看见真理之光及阿波罗的炯炯目光,然后突然在这首〈远古的阿波罗躯干像〉(Archaïscher Torso Apollos, 1908)的诗末,读到这样的命令:
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
或者想到那句出现在他为祭悼一位年轻诗人之死而写的长诗〈安魂曲。献给沃尔夫‧冯‧卡尔克罗伊德伯爵〉( Requiem. Für Wolf Graf von Kalckreuth, 1908)之结尾,并被本恩(Gottfried Benn, 1886-1956)这位经历两次世界大战的德国二十世纪重要诗人称为「我们这个世代永不会忘记的诗句」:
谁言胜利?挺过即是一切。
即不难理解里尔克为何在被誉为继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1749-1832)之后,第二位将德语诗歌推向高峰的诗人,影响现代诗歌的发展深远之余,还被许多人视为人生导师,且不仅止于德语国度。
这些诗句之所以能在读者身上施以醍醐灌顶之效,或对处于恶劣环境中深觉即将灭顶的人们发挥有如黑暗中灯塔般的鼓舞力量,正在于我们感到它们是诗人发自肺腑的由衷之言,是诗人对自己讲的话。先以最后提到的诗例来说,这位冯‧卡尔克罗伊德伯爵,本是位前途看好的诗人,生性敏感,自幼身体欠佳,却选择走上军旅生涯,任职不过数天,即因承受不住压力而自杀,得年仅十九岁。而于当时隶属奥匈帝国的布拉格诞生与度过童年时光的里尔克,也曾因父亲希望他能一圆自己未能实现的成为军官的愿望,先后就读圣‧波尔藤(St. Pölten)军事中学与梅里戌-魏斯克尔辛(Mährisch-Weißkirchen)高级军事学校,然而,军人的尚武精神与粗犷的行事作风,连同军事教育要求的团体一致性及严格的体能训练,既与很早即展露文艺天分的里尔克纤细善感的气质大相迳庭,又令天生就体弱多病的他备受折磨,最后以健康的因素辍学。这也就是为什么听闻这位年轻伯爵之不幸,会让里尔克发出如此无异于劫后余生者之感慨,因他也曾入过同样的灭绝之境。
一九○二年八月二十六日,里尔克首度前往巴黎这座日后证明大大改造了他的城市,此行的目的是要撰写一本评论法国雕刻大师罗丹(Auguste Rodin, 1840-1917)的专书。这个时候的诗人和曾在罗丹门下学习的女雕刻家克拉拉‧韦斯特霍夫(ClaraWesthoff, 1878-1954)结缡一年又四个月余,两人育有一女,身上担负着他实难担负得起的养家活口的责任。于是,我们看到九月二十一日,独自一人在异乡的诗人写下了本文一开始提到的诗作:〈秋日〉,而在第三段,亦是全诗的最后一段,预示了自己未来的生活:孤独地四处漂泊,创作,读书,写信,一如婚前,即使数天之后克拉拉也抵达了巴黎,仍改变不了他既成的人生轨道。但,与另一位艺术家的结合却也促使了里尔克针对爱情与婚姻、尤其是如何在对独处的需求与两人共同生活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多所思索,给世人留下诸多深刻与独到的创见。
在巴黎,改造里尔克的两只巨人之手,分别属于罗丹与画家塞尚(Paul Cézanne, 1839-1906)两位艺术大师,确切地说,是他们的艺术与孜孜不倦的创作精神。里尔克创作中期的重要诗观「物」(Ding),简言之,即是保持距离地与形象化地再现外在现实世界中的某「物」,以及受此诗观影响而产生的〈豹〉(Der Panther, 1902)与〈远古的阿波罗躯干像〉等诗歌杰作俱是此改造的直接成果。而这两首物诗代表作的标题亦已指示出,所谓的「物」涵括了一切有生命的与无生命的,天然的与人手创造的,也因此读者会看到里尔克笔下出现「艺术物」(Kunstding)这样的名称,取代普遍使用的「艺术品」。而身为诗人竟会选择师法造型艺术创作,此一事实则透露了不自我设限实为里尔克性格的重要特质之一。
事实上,里尔克之所以会成为里尔克,就在于他的不侷限,在于他的居无定所,不仅周游欧洲列国,足迹还曾抵达北非的埃及;在于他对异国文化与不同的宗教信仰(包括东正教、佛教、与伊斯兰)所抱持的开放与有兴趣深入接触的态度。就以诗人的创作工具──「语言」为例,里尔克绝非仅专注于对其母语──德语的琢磨上,反倒普遍向各种欧语,甚至俄语学习,因而译有法语、义语、拉丁语、中古德语、佛兰德语、英语、丹麦语、瑞典语及俄语诗歌;并且认为诗人应能使用世上所有的语言创作,故不仅德语与他第二个熟悉的语言──法语,俄语与义语亦都成为他写诗的语言。也因此生活于母语的环境里,在他看来绝非是写作的必要条件。德国诗人德梅尔(Richard Dehmel, 1863-1920)就曾问过他为何长期不在德语国家居住,他的回答是:为了要将创作的语言与日常生活所使用的语言区隔开来。这个也许像是半开玩笑的解释,事实上却完全符合他对诗人语言的看法:「他的文字必须与纯粹用于交际与沟通的文字有彻底的与根本上的区别。没有一个诗中的字是与发音相同的日常用语与会话当中的字完全一致」。
除了目前已触及的主题:因痛苦造成的困境、教育(离开军校之后,诗人还短暂就读了林兹商学院〔Handelsakademie Linz〕及布拉格与慕尼黑大学)、爱情、婚姻、艺术、诗歌之外,上至宇宙星辰,下至鸟兽花草,有形的与无形的,皆是里尔克详加思索的对象。本书出版的目的即是将他思想的诸多面向一一介绍给读者大众,所凭借的即是诗人自己的文字,而在诗文作品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引用文献就是书信。前面已提到里尔克常常写信,然而,他的书信在本地至今却未得到应得的重视。事实上,西方的文学研究早已将作家的书信视为他们的作品,是深入探索他们内心世界以及解读他们作品之钥。而里尔克所留下的规模庞大的书信,更是当「作品」之称谓而无愧。对于他,写信往往具有宛如素描般对画家同等重要的功能,是他将所见所感所思加以具体形象化的最初尝试,成果有时完美得可以直接植入正式发表的作品里。而就读者而言,阅读诗人书信除了可以使得他显得更为亲近之外,诗人各种思维的发展也会变得更加有迹可循。有关写信对里尔克创作具有的重要意义,由本书编者之一弗克‧米歇尔斯撰写的后记有很详细的剖析,在此就不多赘述,倒是对于文中所提及的「意识金字塔」,应有必要先于此处附上被略去的诗人信中的说明:
纵使「外面」如此地延展,但以其恆星的总间距也不足以与我们内在拥有的规模相比,后者甚至不需有如宇宙般的宽敞,即能近乎无边无尽。所以,如果死者,如果未来的死者需要居留之地,有什么归宿会比这个想像的空间更能让他们感到惬意,并且真有供应的呢?我越来越觉得我们惯用的意识好似栖息于金字塔的顶端,而其基座在我们的内在(并且在一定程度之下,于我们之间)充分地往横向发展,以致我们若有能力越深入地栖身其中,我们就显得越能普遍纳入地置身于尘世的、以及就最广义而言,世界的存在之不受时间与空间限制的情境里。
米歇尔斯则是将里尔克的诗歌比喻为金字塔的顶端,其余的作品则代表基座,似有希望借由此书的出版,读者关注的目光亦能投注于后者之意。
有必要略加说明的,还有里尔克惯常使用的矛盾语句与透过这种修辞手法塑造出来的弔诡、刁钻的意象,如这个出自《献给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的着名诗句行所清楚展现出来的:「让所有的告别皆行之在前,就彷彿你已将之抛诸在后了。」乍读此句,读者大约都会在脑海中产生怎么忽焉在前,又忽焉在后的、令人迷乱困惑的印象,但在细心推敲之下应都能明了其含意,即是我们应对所有未来会发生的告别,皆抱有预期的心理,就好像已经经历与克服过了一般,如此方能战胜告别可能会带来的悲伤与痛苦。
现在就让你透过这条摘读里尔克作品的途径,经由两位选编者悉心择选、编排而铺就的便道,进入这个宽广的思想世界吧,以发掘在《时祷书》(Das Stunden-Buch)予人多愁善感、虔诚敬神之印象;或〈豹〉这首清楚展现诗人观察入微与能切身处地地投入刻画对象内心世界功力的代表作;或晚年孤绝地于瑞士山上慕佐(Muzot)古堡写诗,终于完成毕生大作,最后罹患白血病的诗人竟因手指被玫瑰花刺刺伤而致死,伴随着他那交织着玫瑰花瓣与睡眠意象的墓志铭所渲染而成的凄美形象之外的里尔克吧。诚如诗人所言:「名声只不过是集误解之大成,聚集于一个新名字之上的所有误解」。
(本文作者为德国柏林自由大学德语文学博士、德语文学与西洋艺术史双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