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序
初始探索,个人导读 《九歌一○四年小说选》主编,原本是陈雪,去年底,因陈雪健康有恙,由我临时接下编务,在排山倒海而来的稿件中,开始和时间赛跑。我猜想,亦是在那样竞赛里,我感觉编者报告中,理应说明的趋势观察(总结说来,过往一年小说创作,说明了哪些共同大趋向),对我而言,无法不显得仓促武断。我毋宁更愿,将过往一年,视作更长时程一部分,且盼望我对小说家们各自作品诠释,在篇幅所限内,仍能尽可能伸延向那更长时程,提出一种绝非定论,而是涉及各自初始状态的描述。这么一想,事情就比较明确了。就编选范畴,我沿用九歌出版社多年惯例,以过往一年,在台湾,发表于文学杂志,报纸副刊与文学奖作品集的小说为择取对象,从中选出十六篇作品。我决定不区分这些作品,是否真为短篇小说,或实为长篇节录,这自然是因长程看来,我意识到这分类的不稳定,也意义不大。于是,我就用更简单明确,但想必更不可能客观的标准去选择:对我而言,这是不是好小说。
「好小说」,对我而言,意谓这作品,以特别方式,封存小说家对「小说」此事的持续探索。这样的探索,即便我以对小说家过往作品积累的理解,放在更大时程里去看,仍然存有独异启发。于是,「探索」作为关键词,不免将是各位读者,在接下来作品导论中,会一再读到的字眼;而恐怕,接下来的导论,也难免主要会是我的独语报导。然而,这心愿是真挚的:我盼望这个报导,能挟带尽可能深广的已历时程,为这个文学场域,回溯性提出创作者们,各自琢磨的文学命题。因为这样,我施行编者能做的最大虚构,以一个统合架构,描述就我所见,入选的十六篇佳构,各自意向所指。我盼望这虚构,能为读者提供一个暂可静视的介面,基础理解:过往一年,小说家们各自持续的创造。因前述设想,我认为以苏伟贞书写,开始作品导读,是极合宜的。
苏伟贞的〈活口〉,为即将出版的长篇小说《旋转门:动静之间》之断章。以强悍的小说家书写意志,《旋转门》答覆十年前,封印于《时光队伍》(印刻,二○○六)表层的漫游叙事,与悼亡修辞底下,艰难的时光命题:在至亲辞世后,对生者而言,追忆过往的心念、个人未来生命期程,及「写作」此事本身,是否有意义?〈活口〉延伸意义辩证,直探「其后」,至亲真确已不在场了的伤停宇宙,可视作浓缩示现《旋转门》探索意向的代表篇章。十年沉静探究,严格自疑自证,苏伟贞书写,陈明一种宝重的小说家职志:对小说家而言,可贵者小说创作,而非涤洗个人心境的前小说书写。
〈永别书:在我不在的时代〉,则为张亦绚同名长篇新作首章。整部《永别书》(木马,二○一五),承续张亦绚在《爱的不久时:南特/巴黎回忆录》(联合文学,二○一一)里,语态完熟发展的「我」,以聪明无比,灵光与幽默俱在的独语声调,论证一位「六年级」生,以解严时刻系年青春,以后戒严时期运动反挫,反思个人存有情况的启蒙之旅。论证命题核心,则为「认同」。作为首章,「我」在〈永别书〉中,设下个人记忆归零点,开启「我」对个人生命期程重新格式化工程,并带起书写意义之辩。因为如此,〈永别书〉与〈活口〉各自独特地,形成一组迥然相异的对照。
以过往一年,陈淑瑶陆续发表的作品推论,〈周围〉应为长篇小说之一篇章:这些作品,合幅为一对僻居市镇边缘的母女,生活日常的素描。孤独远绕的「流水帐」:「父不在」时光的静谧或腹语。其中,〈周围〉或能作为陈淑瑶,对此命题之内容与形式思索的代表篇章。小说质简切开一个惘惘时点:女儿动用「之前就存着现在才拿出来用」的谎话,以便错开多冗日常,独身前往医院,检查可能恶症。由此切点启动的叙事举重若轻,重重环顾一个已历经验(就医)的新旧见历,反写无心却「真正的聆听」,以及一个有心到热闹风火,形同雨中幻影的周遭。
蔡素芬的〈往事〉,也许亦为长篇创作一篇章。从一切相对冷硬、但人我实貌与边际对己而言,较能稳确掌握的哀乐中年,小说架起观望镜,由「他」回溯已逝抒情年代,并祈望重建联系。回溯主事件,是段未竟恋曲:往昔,「他」热切真挚,以对共同未来的理想,去规训与惩罚恋人「她」;而青春诗人「她」,在忍过禁抑,取得挥别偏南乡里的许可后,也避远了「他」。昆德拉,《生活在他方》命题的性别反证。相对于昆德拉对「抒情」之危险的思辨,〈往事〉以禁抑年代的语征与暴力,细密及身,勾勒出沉默的她。小说结局谕示伤害的无可追补:「他」望过隔断,望见「她」更远撤的失语。
长篇小说话语切片:追想或悼念,对一位之前此后,对「我」构成在场参照的往者,及其远示的离散族性;对一个破碎历史场域,以其苦痛造就的在场者「我」。以主角静谧在场,分心觉察世界「如常」流动的素描;以专诚凝视光隙,确认「她」从此静默的抒情。
事关记忆命题,对反长篇小说话语,萧钧毅的〈记得我〉,纯熟实践短篇结构需为的节制。就叙事分析,〈记得我〉与朱宥勋的〈晚安,儿子〉有语境联系:核心情节,均关于一受排挤(或霸凌)学生之失踪,及其父的寻人。相对于〈晚安,儿子〉揭晓失踪者的「被寻获」,从而使整篇作品,锚定为对教育体制之伪善塞责的义愤实写,萧钧毅以寻人未果,启动短篇小说以其留白截断,所形成的全景转喻;将失落不遇,前延贯穿为作品里,所有人普遍处境。远探本质的协商。「记得我」,因此是这样一种平静祈使:所有那些「被侮辱与受损害的」,放在一个广漠有伤的世间,如何能被独特地记得?
陈姵蓉的〈阿弟〉,则以引人同乐的欢愉笔调,反衬「阿弟」,这未及有能以追忆话语,兑换存有之悲伤的婴儿,降生在这狗跳鸡飞的人间,由怀抱他的「我」,所感受的具体重量。〈阿弟〉展现别趣于〈记得我〉的铭刻:这些浮世屡见,因而说来不新鲜,却严重欠缺古典悲剧崇高感的人生留难(失业,病老,夫妻失和等),皆由陈姵蓉以生动修辞,译写成为类型化角色专设的独特处境。就编剧理论看来,角色处境,几乎即是类型化角色的一切,因此,无法自我表述的「阿弟」具体是:所有作品中已述的,一切先于他,且必然将要影响他未来处境的存有。
对照上述两篇台北文学奖获奖小说,林荣三文学奖首奖作品,钟旻瑞的〈泳池〉,或许示现年轻创作者,对小说美学探索的可能定向:对个人择取之典律的创造性转化。具体说来,以「泳池」场景,蕴涵慾望涌动,当然绝非新颖想法;而〈泳池〉世界(现代性冷调居家空间,洁癖般带着禁慾色彩的男人,及其所做美味料理;及这一切,对一位深思沉静的少年,所形成的吸引力),则使人想起村上春树后期作品。然而,或许正是以此为基础,钟旻瑞开展对个人书写风格的琢磨,展现一种字斟句酌,形拟白描的,对文字自身魅力的投入与看重。〈泳池〉也因此,成为内在完备的佳构。
立于文字美学的世界外,川贝母的短篇小说集《蹲在掌纹崃谷的男人》(大块,二○一五),则呈现作者对小说之虚构性的探索:作为虚构体裁,小说能全景承载的奇遇,言说的梦境,与多重并置的平行世界等,所有这类事关虚构之虚构的结构性创造。简要说来:川贝母探索一种并无波赫士之博学互文的,更为直接的寓言场域;或一种个体在日常瞬间,如遭逢虫洞、任意门,从而也就身涉异境的超现实书写。关于后者,已收录书中的〈小人物之旅〉,是一次有趣实践。在窄仄篇幅里,作者如故事中的「我」,为我们明快前推视镜,直到乍然,异境就这么从身后追上,等候我们回身对视。
小说家以短篇结构,各自演示的全景调度:研究无差别吞没人之独特性的,无法完满的人世;研究人世独有的荒谬性,如何环伺独特一位姗姗迟到者。对个人文学典律的全心再创造,以取得动支那必然老于「我」之时态的书写技艺;对新鲜意念常保好奇,从而以说故事之热情,重探虚构的魅力。
从《比冥王星更远的地方》(逗点,二○一二),到《黄色小说》(木马,二○一四)这部佳构,黄崇凯展现对重层虚构的热爱。以作品系谱定位,〈水豚〉翻转作者对平行互文的探索,而将虚构,落实为对现实未来的假设。「现实一种」:〈水豚〉的寓(预)言性,非因直书未来,而是因猜想我们所历现实,将以何等不可思议的方式告罄。〈水豚〉或仍藏存互文,如其中去动物园偷动物之起手式,使人想起伊坂幸太郎,《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就此而言,黄崇凯承续个人对通俗桥段的鍊金术,提取类此情节吸引人的怪诞性,伸展为台湾岛内种种情状,「既违和又相安无事」地交织的怪诞特质。
卢慧心的〈蛙〉,已收录于短篇小说集《安静.肥满》(九歌,二○一五)。小说集里十一篇作品,以目光独到,平白如实的方式,表现因各自缘由,而在情感位阶中,落居劣势之人的踌躇或追求。或者,主动敬远的离群与自闭。其中,〈蛙〉是篇特别凝练深潜的好作品。借描述「她」的异乡探亲之旅,作者回旋叙陈藏存「她」心中,无解的情感难题。无解,非因有情遭遇无情,而是「她」,遭逢一个已将「能承受的情感容量用完」之人,从而仅能将爱情温柔退让给悲悯;甚且,在这特别的劣势中,连必然嫉妒,都像是特别恶劣的一种情感。卢慧心深切描摹的,是人自然会因取得对伤痛的共感,而彼此疏远的可能。
人的自然:同受天性驱使,但或许,使他们以独特方式发声与静默的,不会是旁者。从引文起,徐誉诚的〈无乐〉,以变形的奏鸣曲结构,探触「你」的情感赋格。对反于〈蛙〉里,「她」因亲解他者而自承的苦痛,在异乡中,因疏离亲者的善意而初得释散,〈无乐〉中,作者借「你」重复夜投急诊室之旅,表述一个烧灼生命,却无有出路的情感世界:在那里,一切对话,彷彿都已建「公版模组」,适合因应人我处境,快速键选用。借引《浮士德博士》的贝多芬诠释,作者藏潜一种对表达或命境之终结的深望,亦变奏地,为重复历程藏有的可能未知,留下一种期盼:「你」的出路,在「最后想起的,仍是自己」的自己。
张怡微的〈春天别来〉,则展现对话语世界的洞视。不同于《哀眠》(印刻,二○一五)许多篇章,作者以亲族人情世故揣摩,及深浅重层的语言技艺,来建构的上海「世情小说」,〈春天别来〉指向另种当代城市世情:一个因社交软体发达,使人习于公开自我表露,浮泛分享,于是,当对面直接遭遇,人不免因缺乏迂回修辞,而证实各自疏离实况的世界。简言之:一个人惯于「表达」此事本身,而使表达语汇严重退化的尴尬世界。作者锐利洞视的,是这世界本质上的无世故:久未碰见的朋友,「其实一点都没变」,像永恆少女:曾同历的他者之死,或更多幽深体验仅能沉默封包,像水中气泡,对彼此终成泡沫。
后设性创造:小说家以各自方式,探索他们各自抵达的话语之谜。「小说家」的意义之一或许是:拆解自身话语历史,证成未来。无论谜题指向,是如何反转虚构之虚构并织造现实,或爱是否可能深潜隔绝爱自身;无论是对「我」之自我,分身般重重复影的跟随,或直探疏离中的疏离,一次不堪重复的重逢。
事关重逢,对反未来,袁琼琼的〈蛞蝓和它的盐〉,在当代语境中,回探一个人际间,犹存隐忍与迁就的古典戏剧世界。这个世界,由一位半世纪未谋面,因脸书而重建联系的小学同学,像远游旅人般携回报导;由在人生历程中,体认到「扶持或帮助,对老年人是很昂贵的,得挑人来分配」的「我」,淡定听取。这远限的叙事框架,反衬同学所述之故事,奇境般的实感。故事核心人际,是同学大学时代起的闺蜜:这如施虐与受虐者间之难解同盟,绵延的绊结,终尔毁散同学家庭,而以关系更新,确证两人同盟的无可摧折。以恨之名,〈蛞蝓和它的盐〉展现生命绊结的另类神性。
事关对未来的证成,自《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联经,二○一三)起,至《鱼》(印刻,二○一五),小说家黄锦树强势回归,带起一个别具意义的启示:面向文学历史自身的制成,也许果真,惟有站在外边的作者,有能深刻更移,一部必须将他囊括在内的文学史。对照前述作品与史构的对话性,〈彷彿穿过林子便是海〉自成一格,是篇特别内向抒情的作品。彷彿从「防风林的外边」,回探昔时家园,小说静谧洒落,如梦里才能确真的光影,照见过于青春的爱恋,与过早示现的,「最后的家土」。这个重新布散的信息网络,自免过于繁复的思维规训,而以纯粹思念,将防风林外的孤寂自死,远袭为温暖的祝福。
事关后设性创造,骆以军的〈作品〉,答覆杨凯麟指出的当代创作难题:如何可能,「书写者献身于对不可能开始的无止尽寻觅之中」,以个人创作,迫近「内建于文学中对不可能性的至高肯定」,可视为「字母会」书写实验代表篇章。已持续近四年的「字母会」,指向一种代价未知,亦不重要的小说创作前沿探索,因无论如何,前沿探索最深切碰触的,或许,将只会是创作者无以复制的个人性。〈作品〉实践的,正是这种高张力的动员,字字句句,回证「小说家」,骆以军。小说家骆以军带起的文学难题,如同任一卓有创见的全心创作者,施予他们文学场域的难题:如何可能,赋与他的创造,一种绝不躁浅的定论。
由此,顺应前述「涉及各自初始状态的描述」,我愿能将年度小说奖,颁给贺淑芳的〈初始与沙〉。这当然不可能是所谓「鼓励」,而是我盼望以此,向小说家贺淑芳致意。为了她的创作,自《迷宫毯子》(宝瓶,二○一二)以降,如此多向却坚持的探索。亦为了〈初始与沙〉,以如此个人化的方式,将〈时间边境〉与〈迷宫毯子〉等篇章即一贯确存的内向感觉结构,弥合对文学场域的现实感知,而成就这样一篇描摹「生在这个地方,写书就像把字写在沙上」的佳构。创造的艰难:面向现实,与立意超越现实的。必要的沉静:为了那必得一再动态重启的「初始」;也为了不急切「以结尾断定意义」,且「宁可把它看成更碎的拼图」的恆远心志。或许,这亦是「小说家」的意义之一:在再次归零的当下,未来对我们,闪现了不可能的祝福。
最后,作为代班人,我想祝福陈雪政躬康泰,早日元气淋漓地,回去她挚爱的小说创作岗位。谢谢陈雪,九歌出版社陈素芳女士,与蔡佩锦女士的帮助与信任,由我全权决定编务,因此当然,文责全然在我。作为读者,我想谢谢本书所有小说创作者,感谢他们的辛劳,以及予我的启发。作为小说作者,我愿将此书,献给二○一五年。对我们而言,我们同历的,最接近未来的过去。
童伟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