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台湾「截句」创作风潮与实践 台湾「截句」创作的风潮,由「台湾诗学季刊社」所属「吹鼓吹诗论坛」的脸书创作版网页〈facebook诗论坛〉首倡,从2017年1月开始征稿至6月30日止,预计从中选取佳作,编辑《台湾诗学截句选》出版,其中还与《联合报•副刊》合作举办截句竞写「诗是什么」、「读报截句」、「小说截句」等三阶段的高峰盛况。
根据主事者白灵(庄祖煌,1951-)所写的置顶文字,所谓「截句」,一至四行均可,可以是新作, 也可以是从旧作截取,深入浅出最好,深入深出亦无妨。截句的提倡是为让诗更多元化,小诗更简洁、更新鲜,期盼透过这样的提倡让庶民更有机会读写新诗。显然,推广截句,白灵的用意在唤醒爱诗的心灵,所以发挥「截句」之「截」,可以回头检讨自己的旧作,精简诗句,抽绎诗想,也因为诗篇限定在四行之内,所以能有效诱发新手试作,容易在快速简洁的语言驾驭中攫取诗意,获得创作的喜悦与信心。
就白灵所定义的「截句」来看,比较接近蒋一谈的「截句」句数,不似刘正伟的「绝句」那么坚持四行,但就诗意的捕捉、题旨的凝鍊,白灵的「截句」近乎刘正伟的「绝句」,有题目有内涵,反而不像蒋一谈的「截句」有句缺题,蒋一谈的「截句」也因此被怀疑是金句嘉言,不能算是诗。日本的「俳句」,有题目、有形式(5+7+5)、有季语、有意境,经典俳句还需一、三句句末押韵,更进而要求第三句(即末句)要有惊喜的效果:如期望落空、祕密揭晓、情境翻转、意想反差,世界诗史上从来不曾有人质疑她的诗质、诗性。若是,白灵的「截句」规则,走在比蒋一谈更合诗境的路上。
顾亭鑑纂辑、叶葆王诠注的《学诗指南》,谈到「绝句体式」时,说「其法要婉曲廻还,删芜就简, 绝句而意不绝,大抵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有实接,有虚接,承接之间,开与合相关,反与正相依,顺与逆一应。……然起承二句为难,法不过要平直叙起为佳,从容承之为如(好)。至如宛转变化功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转变得好,则第四句如顺流之舟矣。」一般讲究文章结构时喜欢用「起、承、转、合」,四句的绝句几乎一句对一字,完美符应「起承转合」,所以《学诗指南》所讲的第三句,唿应的就是「转」字,那是使诗不至于平铺直叙的关键处,今日截句不一定维系四句,但关键处大约也就在那四分之三附近。向明在为王勇闪小诗集《日常诗是道》写序时曾引用宋朝诗人杨万里(1127-1206)的话:「五七言绝句,字少而难工。」所以推论没有严格规范的自由小诗,写起来当然会更加艰难。
但就白灵推广「截句」的用意,是在导引新手试作,快速达阵,及时获得创作的喜悦与信心这点来说,「截句」写作不应是难事。在这难易之间,我们思考的是:如何走好「实践」这条路,如何让截句写作在新诗史上也有丰硕的成绩。
基本上,我不是白灵所想要引导的新手,我参与截句写作这个活动,单纯希望从这个形式半限定的规则中,实验什么,期望获得甚么。每创作好一首、或一个小系列,我其实是在半检讨、半触探中前进,期望截句虽小,形式可以开展,内容可以增添,意境可以拓启。因此,我愿意将这次自己实践的历程记录下来,或许对于小诗写作同好会有些许帮助。
台湾截句,以四句为主,不以四句为限,可以新制,可以裁旧,即使篇幅短小,也应落题聚焦。因此,我从以下几个面向反思自己的实践。
(一)截句一句试写
今日截句不以四行为限,那节省到一句会如何? 在这将近两百天试写截句的日子里,我只写了一首:
〈蓝颜色的烟〉
灵魂出窍,河里的石头冒着蓝颜色的烟
关于一行诗,两位年轻的学者曾有这样的见解:
陈政彦(1976- ):举凡诗语言的特征,如修辞创新、构思意象、音律协调等的要求,一行诗都须遵守。一个好的题目也是必须的,诗体只剩一句,题目既可与诗句唿应,也可彰显其为独立作品的身分。一句话未完就要埋伏亮点,这最重要条件就是要「动人」,不管是特殊角度令人莞尔一笑,或是惊悚情境令人头皮发麻,总要有某种强烈的情绪唤起人的悸动, 一行诗就是最高浓度的情绪针剂。
陈巍仁(1974- ):既是形式殊隽的一行诗, 如意象、隐喻等种种对诗的要求或期待不妨先搁下不谈,免得既落陈套又横生枝节。应该可以这么说,理想的一行诗必须要点破一个「祕密」。某个于宇宙人世间存在已久,无人发扬的祕密,经由一段神准精鍊的文字被释放,成为一股流动的能量。既像附耳流传的亲密私语,更像音韵深广,直指人心的咒语。这便能使读者在「喔!」「哇!」「真的!」「对耶!」的惊叹中,对世界不小心又多了一点点理解或体悟。
两位学者期许甚高,因为他们肯定一行诗是诗, 绝对要以诗的高度来期许她。诚如陈政彦所言,因为文本只有一行,诗的题目就该特别关注,或题目与文本唿应,或题文互补。此诗之题是「蓝颜色的烟」, 其实就是「蓝色的烟」,为什么不用四个字的题目而多加一个「颜」字?我的斟酌,是为了节奏的效果, 「蓝颜色的烟」,声韵的安排是「1―2+1+1」,「蓝色的烟」则为「1―1+1+1」,前者舒缓有变化,后者稍促,且多单音,此外,「颜」与「烟」还可以造成同音不同调的协和感,增加这种音韵、节奏的起伏, 可以增加阅读的喜悦。这一行诗,前后有两句,可以看成是两个平行句、并置句:「我灵魂出窍」― 「河里的石头冒着蓝颜色的烟」,「―」是譬喻修辞的「好像」或者保留「,」的略喻效果;或者,不为什么,就是并置,万物同生而不悖:我出我的窍, 你冒你的烟。这前后两句,也可以看成是因果句:因为「河里的石头灵魂出窍」,所以「河里的石头冒着蓝颜色的烟」,或者因为「河里的石头冒着蓝颜色的烟」,所以他们的「灵魂出窍」了!何者为优?留给读者去冲撞,作者岂能限定读者的想像天马?
为什么灵魂出窍,会冒蓝颜色的烟?理性上无法回答的问题,归之于神祕美学吧!(陈巍仁用了这样的词语:「祕密」、「神准精鍊的文字被释放」、「流动的能量」、「亲密私语」、「咒语」),至少一般人认为:「灵魂出窍」是从头上飘出,这头,人的头与石(的)头,有着相类近的地方,可以相系连。灵魂既然是飘出,是丝是缕,不就是烟或云的飘渺感吗?相对于「头」的硬,「灵魂」就该是冒着的烟。
蓝色呢?
或者可以用反问法:「要不,该是甚么颜色呢?」这就是读诗的乐趣。读一行诗,也该有读一行诗的乐趣、思考一行诗的乐趣。
(二)两行诗的推广
一行诗,不容易写。两行诗也不容易。瓦历斯•诺干(Walis Nokan,1961- )从2010年开始大事创作、大力推广,写出了原住民瓦历斯的另一个灵魂:
〈拆信刀〉
山稜划开暗夜
祕密洩漏下来
〈书〉
我很惊讶无人揭露人类最终的命运
将凝缩成一本书里微不足道的蠹鱼
〈光碟片〉
当地球成为一张薄薄的光碟,上帝
抽换银河系的命运就更加轻而易举
〈抽屉〉
每个抽屉都是平行而独立的宇宙
父亲,我在哪个编码的抽屉里?
苏绍连(1949- )曾形容瓦历斯•诺干的「二行诗」是「两片叶子」,「两行的文字间的脉理,诗意的转折、分句,分行与断连,就像树叶的生长,有对生、互生,交错向背的相互关连与拉扯」。说瓦历斯分行的技巧,「就是在制造诗意的转折和空白,诗意的转折可以变化意义的断连,诗意的空白可以留出想像的空间。」为瓦历斯•诺干的「二行诗」寻找分行的美学,特别是在跨行的设计上有着诗意或断或连的可能,句断处可以是悬崖式的断然醒悟,可以是转弯式、回旋式的柳暗花明,各藏奥妙。瓦历斯•诺干二行诗写作数量极大,且用来作为新诗教学的初阶功夫,颇受欢迎,值得新诗教育者思考如何取径。
我也尝试写作几首二行的诗,感觉到意象单纯的可贵与分歧的可喜。
〈风的年龄〉
风以自己的速度决定年龄
百合只管向着月 笑不停
〈相忘〉
雨落在江里、湖里
谁也记不得谁胖谁细
第一首〈风的年龄〉是以两个相对的意象显现分歧的可喜,风是动的,百合则以静取胜,风速快则年轻有为,慢则是衰老的征兆,这是阳刚的美;百合与月,则是阴柔的代表,「笑」的「动」感,多少唿应着「风」的速度。题目的订定,让这两行的诗有着主从的分野。第二首〈相忘〉,分歧处在「谁胖谁细」,不论什么样的「雨」,落在水里难以分辨去处,此诗一方面应用社会上的减肥风气,不分谁胖谁细,也应用「相忘于江湖」的词语,让雨落在江里、湖里。这是创作时的灵光一闪,创作者应有的机智。对比的隐喻与设计,在两行诗中让我们有了初体验。四行诗终将会有更大的体会。
(三)三行诗的实验
至于三行诗,可以有四种排列法:团结的三行、分列的三行、2+1式、1+2式,在形式上不容易形成对峙的型态。萧萧在《后更年期的白色忧伤》里,全书写作三行诗,只实验2+1、1+2二式,〈自序•好在总有一片月光铺展背景〉表达了这种求取「不平衡的平衡感」的实验。在「截句」写作里,我依然保留2+1、1+2二式,但也有团结的三行方式。团结的三行是林建隆(1956- )、陈黎(陈膺文,1954- )所习用的,但我们三人都放弃「一行一段」的分列(裂)三行,因为节奏断离,意象隔绝,气息难以呵成吧!
〈合该我与碎末都会笑〉
我乘着蕉叶的风而来
冒着七月溽暑
浪,为什么要在我眼前笑成碎末?
〈水镜〉
这湖如何与天光接轨?
倾诉心事的人换用了手机
那镜面 有着光的魔力
先比较分裂出一行的意义与节奏效果。
就意义的发展来看,1+2式颇有演绎法的态势,先点出原理原则,再描述相关的现象。如〈水镜〉这首诗,水光与天光相互辉映是一种美景,但此处用「接轨」二字,是在光影闪烁之外,企图学得一种水与天的内在的系连,依据这一出发点(这一问题),可以扩展出许多可能。而后,空一行,是为了留给读者思考的空间,当然也可以让作者、读者有一个缓冲的地带,这是分段的好处。第二段,情境转换为人工手机,将银光闪闪的镜面等同湖面、水光,紧接的「光的魔力」,彷彿对上一段的「天光」有着嘲讽、戏谑的意味,显示了一种沉迷于人工之「光」的无奈感觉。短短三行诗,因为分行的设计,可以有逆转、逆袭的效果。
相对于1+2式的设计,2+1式当然就有归纳的优点呈现。以〈合该我与碎末都会笑〉来看,此一诗题彷彿就是一个结论,唿应着诗文最后的问句,前二行各自铺陈「蕉叶的风」、「七月的溽暑」,都指向炎炎酷暑,后一行则由陆「跳转」至海,有了浪,就有了欢笑。2+1式很像2行合而为1行,在写作的思路上彷彿走上单行道,一路向前就会抵达目标,二式相较, 此一款式容易多了。因此,团结的三行,其思路约略与此相当:
〈革面洗心〉
一丝 一丝
一丝不挂在天空的雨
洗了天洗了脸 也洗了自己
第二至第三行之间,要不要空一行呢?我想诗人在写好三行诗以后,可以在这一点上多做思考。意义、节奏上,如何似断而连,如何连而不断,如何断而后昇,如何连而后折,其实可以在空一行的抉择上发展出不同的路向。
断行、断章,如是。断句也是。这首诗的第三行「一丝不挂在天空的雨」,原先在[脸书]发表时有两种断读尝试:「一丝 不挂在天空的雨」、「一丝不挂 在天空的雨」,也就是第二行的「一丝」, 可以上系第一行的「一丝 一丝」,成为三个叠词而分置两行,节奏「不变中有变」,主词就变成「不挂在天空的雨」,那是正在落下的雨,多了一份阅读的转折乐趣;或者让第一行的「一丝 一丝」带领出「一丝不挂」,这时「在天空的雨」节奏上要紧连第三行的动词「洗」(以「类字」的方式出现三次), 「洗」字在「洗了天」「洗了脸」之后,空一格,且拉长句式为五个字,音韵、节奏上起了一点变化,这是诗作上的「微」「小」处,小诗写作就是要「谨小慎微」,要让「Angel」在「detail」「smile」。
主词是「不挂在天空的雨」、「在天空的雨」, 所以要马上连接「洗了天洗了脸」,三行诗势必要连接、团结,不做2+1式的思考。
(四)四行诗的许多或然
截句,十分短小,很多人都发展为四行(停留在一、二、三行的不多),而且模仿近体绝句,不加分行,如果有分行的设计,那就是2+2式,这样的形态也出现在洛夫、向阳的十行诗,恆常出现5+5。
四行诗的装置,团结的四行、分列的四行之外, 还有2+2式、1+3式、3+1式、1+2+1式,共有六种款式。新诗没有任何格律限制,为何不在分行上多做尝试?以此反观林焕彰所带动的东南亚六行(以内) 小诗,他的形式设计那就十分可观了,单以六行为例,可以细碎到二十八种:0+6+0、1+1+1+1+1+1、1+1+1+1+2、1+1+1+2+1、1+1+2+1+1、1+2+1+1+1、1+1+1+3、1+1+3+1、1+3+1+1、1+1+4、1+4+1、1+5、1+2+3、1+3+2、2+1+1+1+1、2+1+1+2、2+1+2+1、2+2+1+1、2+1+3、2+3+1、2+2+2、2+4、3+1+2、3+2+1、3+3、4+1+1、4+2、5+1。依此,五行有十六种配置,如上述四行六种,三行四种,两行两种(团结与分列两种基本款),一行一种,共计五十七种。每一种都要尝试,五十七种就有五十七首诗,似乎也无需如此繁琐设计、反锁自己。
因此,四行诗中,1+2+1的菱角式设计,在周全式(0+4+0)、细碎式(1+1+1+1)、对称式(2+2)、翘翘板式(1+3、3+1)的通例之外,呈现四行诗的特殊景深,特别值得思考如何掌握、应用这种形式。
〈其时,彰明大化中〉
太阳逐次在八卦山龙眼树上琢磨
一个一个的我 穿着风
穿过风
海潮静静 静静等待情人的喘息声
这次,我以截句写地志诗,写彰化的在地感,菱角式的形式设计刚好可以派上用场,彰化东边是迤逦的八卦山脉,西侧是广袤的台湾海崃,山海之间则是富饶的彰化平原,四行三段的形式那么适切地贴合大地「山、屯、海」的分布,当然更可以去切合情意的转折,关于起承转合的人生旅程、诗意追求──
起:太阳的圆(光、热)琢磨龙眼的圆
承:一个一个的我(唿应逐次)穿过风
转:海潮(应该是喧嚣的)却静静
合: 情人的喘息声(爱,静中有动、有光、有热)
「彰化」,原意是「彰圣天子、丕昌海隅之化」, 是政治取向「彰显圣化」、「彰显皇化」的封建思想,我则转换为「彰明大化」的天人合一观,以太阳、龙眼的光明形象去显现彰化的阳刚之气,以海潮「有信」、情人「有爱」去唿应彰化的人情味,以「穿着风」、「穿过风」类近而歧异的排比型句子,传达庄子式的洒脱人性。
四行截句,可以写地大物博的彰化人文,同样四行三段、菱角式的1+2+1句型,也可以审视人心微渺、曲折的细腻处。
〈镜里的他〉
揽镜的他。看见一只只扩大的自己
―他审视自己一根根的毫毛
―惋惜自己的正义犹未转型
他。看见一颗颗无法触碰的星
这社会,多少人每日盯着手机、萤幕,以网路传闻、轶闻去捕风捉影,自怜、自大且自以为是,以自己的正义随意暴虐他人。首尾两个单行诗,「一只只扩大的自己」对上「一颗颗无法触碰的星」,那是多远的距离!那人不自知。一个简单的「。」两度隔绝他与真实的自己、他与真理真知。
四行截句,直探人心。
(五)诗题目的角色扮演
截句、俳句,同样以「句」为文体,或许从俳句的研读,也可以开展截句的版图。
近读郑清茂(1933- )译註的松尾芭蕉(1644- 1694)俳句《芭蕉百句》,他认为松尾芭蕉的出现, 俳谐才在日本文学史上攀上了巅峰,能与其他传统文类如和歌平起平坐,成为雅俗共赏的「第一艺术」。郑清茂的俳句汉译,与众家不同,日文俳句採上五• 中七•下五的三行十七音节方式书写,郑译则改为四•六•四的三行十四汉字,可以免除「言溢于意」的缺憾。,一字多音节,翻译格式可以稍做更动,但观芭蕉俳句题目,有多至三、四十字者,如〈困居闹市,九度春秋,今移居深川河畔,因忆古人「长安古来名利地,空手无钱行路难」之句,惭惶无似,盖此生贫寒故也〉,如〈二十日残月依稀可见,山麓甚暗,马上垂鞭,数里未闻鸡鸣。忽惊杜牧早行残梦, 已至小夜中山矣〉,题目字数已是诗文的二、三倍, 虽非常规,却也习见。所以,我想诗的题目显然不是大衣上的那排钮扣,可有可无,诗体与诗文应有互涉、关连的可能。
譬如每一行都以「正」字为首的这首诗:「正黄风铃木/正落下最后一首小诗/正好,我们路过/正好, 我们都是这球状体的过客」,我以「正愁予」的题目来唿应,可以让读者想起郑愁予(郑文韬,1933-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错误〉诗句),也忆起「地球你不需留我/这土地我一方来,将八方离去」(〈偈〉诗句),扩大了此诗的意涵,扩大了读者想像的凭借与空间。而且, 将「郑愁予」及时修正为「正愁予」,唿应了「正」字的诗行,也传达了作者对「正黄风铃木」飘零而下的怅然感触,小黄花是过客,我们也是地球的过客, 这飘零愁着你,也愁着我。这首诗的题目〈正愁予〉确实担负起她应有的责任。
同样为飘零的落花写诗,这一次我仿松尾芭蕉, 将题目拉长为四十八字(文本三十一字),交代往事,希望有助于欣赏这首诗,成效如何未知,但实践的过程也不妨是实验的过程。诗人必须维持创造的活力,那创造的活力其实来自一次又一次的实验。
〈十岁学习[飘零的落花]这首歌,一句一泪, 六十年来每一次唱起总是涕泗纵横,前日再哼, 仍然不能自已。〉
花离开花托
总有一声骨肉剥离的巨响
总会起风
碎裂……碎裂的琉璃……
题目长达48字,不仅达成题旨的聚焦作用,指引赏读的方向,其实也带出往事的回忆,铺展小说企图的雏型,绘成物与人的命运共同体的网络。
(六)截句不单纯的负载:假装是俳句
「截句」不该只是一种诗的体式。在推广「截句」的过程中,我在意的不是「截句」能不能成为一种诗体,能不能成为一种许多人参与的流行诗体,我在意的是,「截句」四句,能有多大的负载量,「截句」虽小,诗人能将她推到多大的极限。
所以在截句的实际创作里,我做过几样尝试。最早是:「假装是俳句」。
2017年4月2日00:33,我在脸书上贴出一首截句:
〈假装是俳句〉
五音节跳跃
七言句紧紧跟随
昨夜的檐滴
白灵回馈说:「胸中空出广场,雨滴滴不睡之人! 前二句拟音词,心中默数,末句点化,聚焦景象,使之成形,若音若影,忽声忽形也。」并且在九个小时以后贴出一首诗:
〈假装是咖啡〉
―和萧萧〈假装是俳句〉 白灵
胸中终于空出了一座广场
才听到萧萧经常数的檐滴声
数久了 五滴雨也数成了七滴
雨滴胜咖啡 滴滴滴进夜的眉心
(4月2日9:12)
二十几分钟后,杨子涧(杨孟煌,1953- )也成就一首诗:
〈假装是截句〉
― 以应萧萧《假装是俳句》 和白灵《假装是咖啡》 杨子涧
我截我截我截截截
截不出一截截萧萧和白灵
我呸我呸我呸呸呸
呸不出呸呸小天后蔡依林
(4月2日9:39)
既然是截句,我试着将杨子涧的和诗,做了修剪:
[笑截杨子涧的〈假装是截句―以应萧萧《假装是俳句》和白灵《假装是咖啡》〉]
我截我截(后面真的截了几个字)
截不出萧萧和白灵(把「一截截」截掉,我们恢复为完整的萧萧和白灵)
我呸呸呸(为了跟第一句不同,此句截前半节)
呸不出呸呸小天后蔡依林(此句不截,尤其是小天后,说不定可以对应出我们是老天王)
(4月2日9:40)
三个老朋友的笔墨游戏,引来青年朋友白世纪、刘正伟、芸朵的回应:
〈假装是围观〉 白世纪
檐滴终于谱出了一首萧萧汉俳
搭配整座白色心灵广场的夜眉咖啡
那诗人还轻轻呸着小天后,慢慢截去老天王
假装是假装的。没人发现路过一世纪……
(4月2日15:07)
〈假装是萧萧〉 刘正伟
假装是风,萧萧
吹过易水,拂过浊水溪
却吹不透眼前这檐滴
(4月3日17:45)
〈假装是你〉 芸朵
跟踪你的影子假装是你
影子叠合时我隐藏自己
偷藏一颗心粉尘大小
假装是你装扮成叶下朝露的我
(4月3日18:11)
这几首唱和〈假装是俳句〉的诗,各有奇想。芸朵的〈假装是你〉,初看题目,以为也在唱和的行列,其实却是另一种假装,成功的假装。粉尘、朝露,在时空中,谦卑自己的渺小……用以唿应整个题目的假装的谦卑。
两天后,宁静海与苏绍连也出首了:
〈假装是风景〉 宁静海
此地满是诗余,每个字等着抽出新芽
左手才举起雾白灵秀,右手就摇下叶落萧萧
若你不倦地深入,涉过山中蜿蜒涧水
继续朝圣这片境域,管他几个世纪风雨
(4月5日00:47)
〈假装是诗人〉―致好看的诗人 苏绍连
把裙子截短,腿就增长了,好看
把鬓角和耳上的发截短,头颅就变长了,好看
把句子截短,意象就好看了
(4月5日17:40)
〈假装不是诗人〉―致变强的诗人 苏绍连
当众多的诗人努力地要把诗变强
他却把自己的诗变弱了
(4月7日23:54)
〈假装是诗人〉 ―致看起来一样高的诗人们 苏绍连
平台
没有一个是平的
原来上台的脚有长有短
(4月10日14:11)
十天的时间,在脸书上引起众多回响与注目,至少证明了「截句」字句极简,仿学极快,达致目标也就不太难。
此外,在大胆的尝试上,我也试写过〈无意象诗派的截句练习〉,有没有可能禁绝意象依然成诗;也与艺术家林昭庆的雕塑〈山城之约〉跨界合作,在冷铜、热陶、平滑、单简的线条间,给出生命的温热。这些努力无非是期望截句能有更多的负载能量,鼓舞截句诗人勇于摸索、踩踏更多的嵚崎山路。
(七)截句不单纯的负载:截、节、捷的效能
台湾截句之所以称为「截句」,不用「绝句」, 应该强调的就是撷取、截取这一手段、这一过程, 但在《萧萧截句》里,我只创作新的歌诗,不做撷取旧作的实验,原因有三,历年来我的作品小诗佔最大宗,截的必要性似乎不存在,此其一;近体诗中未读过完整的一首绝句是律诗的一半,二者完整并存于同一诗集(诗选),只见过格律上,绝句与半首律诗相同,可见古人也不时兴自截律诗一半作为新作,此其二;评述他人作品时,我们可能撷取其中一小节作为论证、赞叹之资,所以,截句或许交给读者或友人更为允当,此其三。
就古典诗而言,截句而成为名诗的,要属卢仝(795-835)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全诗如下:
日高丈五睡正浓,军将打门惊周公。
口云谏议送书信,白绢斜封三道印。
开缄宛见谏议面,手阅月团三百片。
闻道新年入山里,蛰虫惊动春风起。
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
仁风暗结珠琲瓃,先春抽出黄金芽。
摘鲜焙芳旋封裹,至精至好且不奢。
至尊之余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
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
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
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
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
这首诗是唐朝诗人卢仝答谢友人孟简(?-823) 送茶的作品,诗分三节,第一部分是叙述性的客套话,感谢孟谏议送茶的美意,说茶的生长是上天所赐,珍贵无比,应该是帝王之尊、世宦之家才能享受,何等尊宠,今日来到我这山野人家,我就关起山门品尝吧!第二部分是抒情性的赞叹语,从第一碗茶的初体验,慢慢进入生命的体会、生理的变化,终至于肌骨清轻,彷彿登上仙境。第三部分笔锋一转,属于评议性的请命,为茶农堕在巅崖受苦辛而请命,为天下苍生是否得到苏息而请命,是一首精彩的悯农诗,后世将此诗截为〈七碗茶歌〉:「一碗喉吻润, 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风行于茶道界、茶肆间,其名气超过〈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甚多。
卢仝另有一首〈月蚀诗〉,根据胡适(1891- 1962)《白话文学史》的说法,原诗约有一千八百字,句法长短不等,用了许多有趣的怪譬喻,说了许多怪话,语言和体裁都是极大胆的创例,充满着尝试的精神。韩愈集中有〈月蚀诗效玉川子作〉则将此诗删为102句,576字,为诗坛留下删诗、截句的佳话。诗题〈月蚀诗效玉川子作〉用一「效」字,或有致敬之意,行的却是删、截的真实效果,反过来说,删、截友人或前人作品,或许也可以当作是向佳作致意的一种好方式,友谊交流、艺术交锋的新趋势。
因此,在《萧萧截句》里,我邀请十五位书法家,从过去的诗集中,或全选,或截句,不受任何拘限,凭自己的感觉挥洒,成就十五幅有创意的书法作品,置放在辑二[句截情更捷]中,不仅让新诗与书法结合,更让截句的观念获得充分的推展。
截句,作为一种诗体,值得我们让她在万山中跋越,在万水中涉渡!
萧萧
2017年7月 明道大学开悟大楼304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