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一
让我们祝福不被祝福 折磨还不够被折磨…… 打从一开始,阅读柏煜,对我来说,就是近乎愉快的享受。
我们有过一段对话,隐喻地来说,是我问他,是否非常擅长发暗器,但没练过刀。通常年轻作者在这时,都会为自己辩驳,没想到柏煜老实到这个地步,直接承认,差不多就是这样。这个问题在我心里,颇有一番沉吟,我的想法是,就把暗器练到出神入化,练不练刀也无关紧要;因为人有天生性情禀赋,有人练十八般武艺,有人一招精纯。后者的化境,有时也是可以在一招之中,蕴藏绝学。当然,就像对武功是什么一样,碰到文学是什么,我们也有很多麻烦的刻板印象挡在路上,像柏煜这种不走大动作的路数,形象上,在最初的时候,难免吃亏。没有相当的天真定慧,这条路走不长,而我碰巧是对这种可能性,强烈抱有期望,并且深深偏爱──所以,一向对任何人都不闻不问的我,也曾因为挂念,而借着巧合,打听他近况。我得到的多方消息,汇整起来,大概就是「超忙,忙着谈恋爱」──除此之外无大事。这就对了──我听了很高兴。
恋爱最有志气
我绝对不是唯一认为「恋爱最有志气」的人。诗人里尔克慨叹过男子用情粗疏,应以女子情思繁复为尊;说到文学史某一时期的法国作家,个个没有多少实际恋爱经验,导致下笔空空不足观──文学评论家莫洛亚的态度,则近乎羞惭;最「偏激」的小说家岛崎藤村,甚至借着小说人物之口说出:「就算有关系,如果不是男女关系,就不会真正想要解救对方。」(《新生》)──当时同志不若今日进入公共意识,以现下的话来说,就是,能让人投入到舍己为人的关系,非恋爱莫属。这是把恋爱看成唯一深化人我关系与存在使命感的信仰或伦理形式了。至于写非正统推理小说的加纳朋子,作品中也有过一番有意思的话,表示:恋爱是丑陋的事,不谈恋爱的人排拒丑陋,所以也是不能信赖的人。(《七岁小孩》)
以上四家,重点略异,共通点则在于,意识到「情爱非小,文学当责」──读者如果稍微了解这个来自各方的「唯恋主义」传统以及多面性,会更容易进入《弄泡泡的人》的脉络,总而言之,《弄泡泡的人》会使里尔克大大满意男子已经迎头赶上、莫洛亚不再搥心肝、岛崎藤村庆幸吾道不孤──朋子则道:丑得很,可以信赖。
话说回来,恋爱与书写恋爱,并不是同一回事。宅心仁厚的褚威格,在讨论大情人卡萨诺瓦的回忆录时,提点过该作品的某些价值,然而对于其人其书之风格无味,恋情描述可怕地浮面单调,褚威格的谴责可以说是轻轻放过。──恋爱是一个如流沙般,经常被写坏的领域。当我们有幸看到作者,非仅没有深陷,还能在其上舞姿从容,如电亦如火,哎,心里那份感动,真有说不出的滋味。《弄泡泡的人》,就是属于非但能在流沙之上腾空,还能在跳跃与旋转中,与流沙对视与对话的奇蹟之作。
忠诚与花,花与乱
辑子里持续出现的人物包括尼克与布朗,双方的家人以及诸位有名无名的「第三者」──忠诚或是忠诚不能,伴随着等距不一的三角(即使有四角或五角,多角基本上是以三角为原型扩充与变化,所以我一律泛称三角)关系型态反覆出现。李永炽在谈志贺直哉的《暗夜行路》时,提到过日本德川时代的文学,曾出现一种样貌,在其中「所有出现的人物都是为了这个主角的成长」,我感觉颇可与我们手中的这部作品的形式加以参照──因此,尼克不但自由地想像各个人物,其他角色相对的非中心与不完整,基本上,也是由于他们在中心人物心理与内省活动上「协助者」(可以是友是敌或是敌友不明)的「任务取向」。我认为这与更加粗砺写实进入性关系活动的作品仍有不同。与后者相较,前者更侧重在「我是谁?」的问题上,然而「我是谁?」无法在对着自己肚脐眼说话的过程中,构筑面貌。自己对另一人,以及另一人以外的他人,意谓着什么样的存在,没有经过一连串建立与破坏的作用力事件,尼克 / 我无法拼出自己的意义上的名字。换言之,这既是非常个人,却也社会化的历程。
以〈糖果〉为例,尼克可说犯了多项一般恋人渴求「泾渭分明」的大忌,他不但不是照着一对一的情侣关系行事,诸如拿暧昧对象做的糖给被背叛的情人布朗吃,这都不只是他很「花」,同时他也还很「乱」──这不是通晓规则,驼鸟兼世故地将不同情人分而治之,以得最大情感利益的投机者行为。尼克做法的另种玩火性,在于有意或无心地混淆了身边人固定的自我界线,当布朗也表示了逾越与不要边界的慾望,说自己想要抱糖果的作者,无论布朗这是自发或学人,展现超越佔有或撤除嫉妒,尼克却对他下了清楚的禁令。这里感情与心理的微妙之处,都值得细思与探勘。
曾听过有人对邱妙津作品的一大反弹,谓:自己可以多情,同时又要求情人专一,恶霸。这种切入点往往令我笑出来,然而这当然并不能拿来当作理由否定文学成绩。多年前,夏宇即写下「在不忠的情况下∕又仍然嫉妒这称作∕不识好歹」──这般名句的价值并不在于完成了高竿的笑骂,更加意味深长的,是它清醒地写出「碰到情事,义理就歪掉」的实况报导──《弄泡泡的人》中,这种「不识好歹」,可说变化多端且层出不穷──有趣的是,我们并不会立即感受到世俗性的评断,相反地,总是在迷宫尽头回首那一瞬,我们才意识到,已与作者走了一段「该被雷噼」的情罪路。〈生日〉、〈公仔〉、〈平安夜〉与〈丈量〉多篇,都可以说是这种外部眼光没规没矩的「浪子」或是「追爱之人」,披露各人内在视角驱动「歧路不可不行」、情潮汹汹的佳构。
尽管我认为布朗与尼克的不对等性,与创作型态的原始结构有关,布朗仍然被处理得相当深刻、立体且感人:单亲妈妈兼丧父的小孩,这个背景的经济弱势较单亲有时更加一等,因为若非丧父,除非遇上极不负责的案例,父方的扶养费仍能支援一定程度的经济安全,布朗「养」着自己的钱,感情的梦想也是「被养」,实际的状况却是一身打工的疲惫──尼克与他的处境虽不到天差地远,但也足已使他与布朗有种隔岸观火的距离──甚至猜疑与隔阂。〈搬家〉以双重结构透视了同志生命的经常性议题,文章定格在非常具代表性的「同志经典时间」──要不要搬出原生家庭与情人共组家庭?在某种慢速播放中,一边是守密同志身份(或被迫噤声)而在原生家庭中的准孤儿寂寞;一边是并非毫不恋(父母)家,亲与爱左右召唤,也左右为难的熬煮──这且要加上布朗与尼克两人也仍然不完全同步的心绪。尽管这是我们熟悉的主题变奏,然而,把其中的疏离与眷顾、幻想与现实掌握得如此到位,使得「家不够温暖,两人世界也可能孤立飘摇」的复杂心理与文化的多重清冷穿透纸背,着实难得。
绝缘以到绝处,绝处以逢生
在这些作品中,同性之爱已经不是「犯禁感」的中心,而是潜入同志内在生命的真实时,必不可免的人性深度——因此,我们终于有了极端同志中心(不知有汉,何论魏晋)的感性与复杂度,这是过去同志文学担负与外部社会解释与对话时,某种源于生存历史而经常牺牲掉的成份,而如今,许多曾被中和、稀释或边缘化的「同位素」,因着柏煜特殊的文学才情与聪明的努力,重新得到了活泼的提炼与复甦。无视社会压力、无视读者评价、甚至也无视潜在所写对象同志族群可能有的迎拒感受——这种绝缘性,本就是文学得以「火中取栗」的原点与最珍贵的创作心理素质。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文学就是一种绝处逢生的艺术,不走到绝处,就没有文学——这是《弄泡泡的人》令我们赞叹之处。然而也就是在这个将文学还给同志的漂亮进行式中,同志文学也因此完成了,绝不逊于任何非同志文学经典的精神任务:祝福不被祝福、等待不曾等待、折磨还不够被折磨。我可以预见历来用以否定普鲁斯特或卡夫卡的说词,比如过份敏感纤细与主旨暧昧等,都会落在陈柏煜身上,不过,也是在同时,所有曾被细腻、幽微与不可测之诗情层层餵养过的心灵,也註定会在柏煜的这些作品中,得到久旱逢甘霖的欣喜若狂。——一如我们初遇普鲁斯特与卡夫卡。
◎张亦绚
推荐序二
我美丽的糖果男孩 Ⅰ
收到《弄泡泡的人》排版的影印,翻开第一页,必需承认,我是误闯进了一座歧路花园,遍地魅丽,空气中满满的呛鼻却鲜烈的青春费洛蒙。面对所有企图引人晕眩的陷阱,我与作者一起警醒着。
像我这样一个世故的读者,并没有为入口的广场弄泡泡的魔法师所迷惑,眼光穿越,这花园的边界还是尽头,有一座古老牌坊,「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继续前行,有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孽海情天」,一副对联,「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请容忍我不合时宜的古典脾胃吧。)
不,该是痴男怨男才对,都什么年代了,情爱就是两个人(以上)的事,分什么同性异性,又何必假借什么同志修辞,男男情爱也就是如此这般,遇合摩擦生火花,长爱憎,再回头望,电光石火,烦恼、苦痛并快乐着。
作者陈柏煜,千真万确的美少年写书人,果然是二十一世纪版的警幻仙子?
更必需承认,这是读者的幸福,误入《弄泡泡的人》的流光幻影中,它为我一人召唤了在壮美与激情的巅峰殉死的三岛由纪夫,以及叶石涛在《变形虹》(1968年)序文中誉为「有可怕才华的年轻作家之一」的林怀民。
Ⅱ
也总是一再让我想到鹅笼中的阳羡书生,一如俄罗斯娃娃,从嘴里吐出私藏的爱人再吐出私藏的爱人再吐出私藏的……,《弄泡泡的人》,从台湾岛的北端飙到南端,炎阳之气一路持续灌顶,布朗、尼克、丹利、糖果男孩、阿铁,一个衔一个上场,逐爱而居的男孩环墟?上下求索(征伐?)的爱的版图?每一个男孩名字是同一枝条上的花苞。他们的身与却心是这样的燄光,像上午的太阳往正午的天顶走,岛至南的垦丁天时地利好适宜助燃,将两人一起的时光轰轰地炮烙。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标的与目的究竟是什么呢?永恆坚贞的真心人?(再次抱歉,请再容忍我发神经想到搞笑港片《东成西就》的梁家辉、张国荣。)一个家似的窝巢,悬在日常生活的高枝?男孩与男孩,到最后不得不把彼此豢养成两头自囚的刺猬。
所以,虽然老套到令人烦厌,还是得问:爱到底是什么?
陈柏煜回答不了,大概也无意作答,过程远比结果有更多的含金量,只是这毕竟是索爱的人的宿命,当其时都只能让它从指缝渗走。
唯一唯一的救赎,写信写字吧,在那孤独的时空,找回所有流失的金沙,立地成佛,供读者摩挲体悟,譬如:
「我的信与字在那时已经达到它们价值的高点。写甚么都是黄金,写甚么都奇蹟,都是使盲人复明的手。」
Ⅲ
艾德蒙.怀特(Edmund White)在他浓厚自传意味的小说《一个男孩的故事》(A Boy’s Own Story)有一小段,主述少年梦想着爱人攀爬大树潜入房间带他远走高飞,但「他迟迟不来,一直延宕,很快地我将期待转化成乡愁。」
凌性杰巧妙地将南海路转写为男孩路,是的,此路有多长?他将走多远?一弹指或一瞬,在蜕变为男人之前。
三岛在《春雪》里写清显与本多两男孩,「是属于同根植物所开出的不同形状的花和叶吧」。
这或是最好的解答,足以用来比喻布朗与尼克。最大也是至福的差距是,花叶绽放荣枯有时,然此中有一人写作,留下血肉之驱嗤嗤擦着时间前行的每一分一釐的光影。
我们跟着陈柏煜一眨眼也不眨的看着与他肌肤贴着肌肤的男孩,茫然不知尽头何处,时间浑沌,其实什么都不能做,看着他在他手臂上流着口水睡着了。我们知道,唾液里有蛋白质、酶,终将微微地发酸发臭。
Ⅵ
一条蓝灰色的长围巾,是爱人的或是恋慕之人的?恋物如恋其主人就在眼前,至于是否不告而窃为己有,请搜索全文判断。物比诸人更恆久,保证不变心不出走,是对方、他的完美象征,是我心的神龛。
一千六百年前的华山畿传说,一士子恋慕偶遇的陌生女子,相思成疾,其母为士子求得女子的一件蔽膝(以今之围裙想像吧),祕藏士子席下,遂痊癒了(女子费洛蒙的缘故?)其后某日,痴男「忽举席,见蔽膝而抱持,遂吞食而死。」
日文所谓物哀,陈柏煜写那条针织的长围巾,简直一则惊悚文,爱不如恋,恋不如慕,慕不如怨,得到即失去、拥有即毁坏的开始。
我讨厌如此说但还是要说,这是我近来读过最悲伤的哀艳文。
Ⅴ
读「搬家」、「福安宫」、辑六「写信给布朗」时,我借用余华的书名《十八岁出门远行》为主旋律,更分心去苦劳网重读「想像不家庭」专题,却苦于不知如何应对,想想唯有敬重素读吧。
对于有着渔猎、游牧基因的男性,家,这封闭空间总是负担。如何闪躲、回避、逃离,是陈伯煜的糖果男孩们的执念,甚至是困兽之斗。而单细胞似的独生子女的九○后世代,亲属单位逐一泯灭,家或者是家的替代与演练,必然又是逃避不了的个人选择。
我确实疑惧男孩们蜗牛壳似的房间,容不下那刁钻的爱情巨灵,反之,也容不下男孩们狂野多变的心。
好吧,让我假装自己是布朗是尼克,我问自己,将来你会实践天职成为父亲吗?你会做一个怎样的父亲?在你眼中,曾经那失语、臃肿且无有光彩的溃败父亲,你真正理解吗?多年后,你将发觉,每一糖果男孩的心里埋着自己父亲的种子。毕竟,电影《以你的名字唿唤我》那温柔理解的父亲只能是一个梦幻。
Ⅵ
布朗当完兵后,搬回家住,在客厅餵鱼缸里的孔雀鱼。彷彿前世今生,叠影般我又看到朱天文《荒人手记》的荒人逐日盯着缸里的大肚鱼,荒人好比云端上的上帝,与鱼一起天荒地老的寂寞着。
时间的馈赠。整整五十年前,林怀民在中篇小说〈安德烈.纪德的冬天〉写尽他那世代的同性恋者的郁闷、压抑、无出路,「一种被放逐的、见不得日光的爱,一种没有疤痕的伤,一种没有解药的蛊。发着冷青的光芒,每逢心灵的冬天、雨季,便隐隐作痛,燃遍全身,如风湿,唯有秦那双蛇般的手才拂得平。」时间驱赶我们加速前进,那些禁忌、污名、罪恶的陈年积郁得以一路抛弃了(唯勇敢做自己的同时,勇敢面对吧,歧视是人性)。这是生对了时代的糖果男孩们的幸福。
是以《弄泡泡的人》才是陈柏煜的第一本书,他已从容优雅地确立风格,写出一座他专有的精致繁复的迷宫花园,捧读时,浮现的又是故宫文物那件珍品,直径里共有廿一层次的镂雕象牙云龙纹套球。
◎林俊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