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封来自台湾与日本之间的信
温又柔 即使是今天,我的中文程度仍然相当低落。如果幸运碰上有耐性的人愿意忍受我,那么至少对答还说得通。但要是必须聊比较深入的话题,那我只能举手投降了。而且说到我会讲的中文,我所知的语汇和使用方法都非常有限,有时或许会让人觉得太过单纯或幼稚,很明显地并不符合我的年纪。
相反的,使用日语对我来说,却丝毫没有任何障碍,尽管有时碰到稍微难懂的文物,必须要花一些时间去解读,但是我却有自信不会动摇或惊慌。有些时候,旁人甚至会佩服地这么说:「妳的日语比大多数日本人都还要流畅呢。」
在日本长大的过程中,我上的是日本当地的学校,周遭的环境里除了自己之外,全都是日本人。一回过神来,才发现我竟然成长为一个「理所当然地使用着日语」的人了。没错,就像是成了一般普通的日本人一样。
如果我是日本人的话,大概就没有人会夸奖我:「妳的日文真好」了吧。毕竟日本人说日文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嘛。但因为我是台湾人,反而经常有人这么问我:「妳的中文怎么说得这么差?」
明明是台湾人,日文能力却比中文能力好得多。
明明不是日本人,却只会日文。
这样的我,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自从某个时期开始,我便经常思考自己与日文、中文(以及台语)之间的关系。
接着,我又以这个问题为核心,开始写起了小说。
诚如我的上一本小说《来福之家》所收录的两篇作品,本书也是这种尝试的一环。
天原琴子、吴嘉玲、龙舜哉。
根源自台湾、战前中国大陆,并在日本成长,他们为了学习父亲、母亲,抑或祖父母的「母语」,前往了上海。
日本与台湾、中华民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日语和中文、普通话和华语、北京话和台湾话……摆盪在「国」与「国」之间,他们各自摸索着自己的生存方式,而这些人正如同我的分身一样。
我希望对「和他们一样」,以及所有「像我一样」的人传达一个讯息:
出生的国家、长大的国家。
父亲的国家、母亲的国家。
祖父母曾经待过的国家、从父母亲那一代开始生活的国家。
你不需要站在这么多个国家之间,烦恼着自己的母国究竟是哪一个。
因为这些国家,都是你我的母国。
我们站在这些母国与母国的中间点,从这里为起点,我们可以前往任何地方。
继《来福之家》与《我住在日语》之后,本书也能透过联合文学出版,让我感到无限的喜悦。
──「母语」总是会被人解读为「传承自母亲的语言」,但是这个「母语」到底是不是只能有一个呢?我觉得小孩子的「母语」是可以由很多种语言所构成的。
在小说的结尾,当我写下了这些「成为了天原琴子意识觉醒的契机」的话时,这部小说尚未写到最后的时间点,但我就确信了,如果这部作品要翻译成中文的话,那么翻译者就必须要找郭凡嘉。
一开始我们是以原作者和翻译的身分相识,现在则成为了我敬爱的友人。她理解并接受了我的想法,爽快地接下了翻译的工作,让我衷心感谢。
或许有一天,某个人会把这本书和前两本放在一起,称作我的「初期三部曲」吧,而这初期三部曲中最后的一部作品《中间的孩子们》,现在即将送到台湾人──但是到底谁才是台湾人?──的手中,或许不光只是台湾人,而是所有在台湾、在中文环境中长大的所有人们、再更进一步地说,甚至是所有能够读懂繁体中文的读者手中,一想到这件事,一股新鲜的力量就不禁从我心底涌现而升。
这股力量正是督促着我继续写下去的动力。
我要用这种包含着中文与台语、我独特的日文,继续写下去。我会站在日本与台湾的中间,为了打从心底需要我的语言的「你」,继续写下去。
二○一八年四月吉日于新绿耀眼的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