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烈火中并存的天使与魔鬼 诗是一种经验的熔炼,对自我对世界皆如是。陶渊明和杜甫率领的入世诗学,自经验而入,到超验而出,把平凡人的生活夺胎换骨,带到存在之可能性的彼岸中,这一妙招,意外地在二十世纪中以降的美国当代诗得到唿应。
我们可以在威廉‧卡洛斯‧威廉斯那里看到对尘世微事的最大尊重,可以在艾伦‧金斯堡那里看到对乱世的酣畅投身,可以在纽约派诗人那里看到城市如何继卡尔‧桑德堡之后,以更自由的身段成为主角,可以在自白派那里看到对自己幽暗面的裸裎而得以进入人性的深渊。
在这些丰盛的创造上面,二十世纪后半叶的美国诗人有了更多进入诗与现实的法门。当然这一方面造就不少学院派诗人,或者称之为大学写作班诗人,他们熟练地使用场景营造、小叙事结构、克制的结尾昇华等技巧,制作出一批批面目相似的人生小感悟诗歌,不少也流行过,但最终要从这批诗人中脱颖而出的,必须有极其疼痛的人生经验和语言冒险才可以。
杰克‧纪伯特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位,并且以中年作品《烈火》一跃进入大师的行列。这部作品满足了以上两个突变的要求,一是人生疼痛,诗人的妻子野上美智子之死好像使他自己也死亡一次然后重生;二是随之而来的诗之语言进入沉着痛快、从心所欲的阶段,不忘法度却处处冲逸出法度,短诗尤其奇崛,语尽处骤然而止——彷彿人生本身。
与亡妻书向来是诗歌最深情,也是最沉重的,古有元稹〈遣悲怀〉组诗、纳兰性德〈金缕曲〉等悼亡词,今有日本高村光太郎《智惠子抄》、英国泰特‧休斯《生日信札》,均是风格各异的经典。杰克‧纪伯特更接近泰特‧休斯,虽然他没有一个自杀的诗人妻子,也没有背上负心恶名,他却从旁人眼里也许稳定温柔的婚姻生活中窥伺命运之凶险,不惮之而言说之,得以认识两人的命运。
人世固难,努力启齿——这是我对他最大的认同。爱、婚姻,固然是甜蜜的囚笼,但如何可以徒然站在一旁旁观?这是诗集名为「烈火」的玄机所在,西方基督教传统中,烈火与地狱有关,与女巫、异教徒、叛教者以至圣徒、殉道者等等的受难都有关。诗人把自己、自己与美智子的生活、美智子死后的世界均推进这抽象的烈火里,接受其熔炼,也接受火舌之舔舐,彷彿当中另有安慰。
展示这一矛盾的诗,最典型的是这首〈赠马〉:
他住在不毛之地,死气沉沉的四邻
无足轻重的国家,从来没住址
但魔鬼还是找到他,杀了他太太
毁了他的婚姻。他在各处出书
愈写愈俗,愈顺,愈废
魔鬼带给他朋友的消息,一个个垮了
病了或没道理的忧郁;给他看
老电影的美女相片,十六呎高的
美女脸颊发光望着男孩
在黑暗里渐渐成熟;给他看
美女近照,说她们如何岁月不侵
活得多起劲;然后魔鬼把一切
统统收回。魔鬼的目的就是用收回一切
来伤害来拖垮我们,让我们明白一切
美好的都会逐渐萎缩变形
但魔鬼也让我们在帕瑞齐亚山上
吃烤羊,让我们迷迷煳煳
跌了生平第一跤,居然就跌进帕拉迪欧
月光下的建筑。也许因为不够专业
我想,也许因为这些女人或这些
全心体会女人的男人,这魔鬼
还是不情不愿地爱着我们;因为我们
从树和火车引擎得到领悟,在炎热的
七月午后嗅着野草,提升了自己
读毕全诗,我恍然大悟,也许他才是那位可爱的魔鬼,不但对人生,即便对于诗的读者,也是残酷又有爱。他的诗固然有自白诗那种极其私人体验的一面,但又有面向公共经验——也就是所谓「都是可怜的人间」(周作人与鲁迅绝交书)的一面,让我们在语言的火刑中惊心动魄之余,竟然也像卡夫卡一样,「用一只手拨开笼罩着你命运的绝望,同时,用另一只手草草记下你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成为「在你的有生之年,你已经死了,但你却是真正的获救者」中的一员。
当然,经验之歌,能保留多少天真?这是这种经验的诚挚程度的保证。像杰克‧纪伯特这种美国中产阶级出身的标准诗人,本来很难期待其天真和迷狂,然而难得的是他在对语言的咀嚼中渐渐回复一个天真者的任性。也许这是美智子之死留给他的礼物:「孤独」所致。君子慎独,在这里不是谨慎的意思,而是审慎地在孤独中检视自己的意思,检视之后不变得势利刻薄,反而放开率然,这就是天真之力。
魔鬼本来就是天使所变成的,天真的经验魔鬼,在始作俑者密尔顿《失乐园》和威廉‧布莱克《天真与经验之歌》我们都有所领教其魅力。在这样一种强大的父辈阴影下,杰克‧纪伯特採用了各种方法开拓自己的诗歌疆土,其中之一就是《失乐园》那样的故事新编。他对但丁和奥菲斯的故事新编极有意义,〈但丁跳舞——给吉安娜‧季曼悌〉、〈寻找尤莉迪希〉和〈夜之歌,昼之歌〉这三首杰作,涉及诗人往往同时兼有失爱者的双重身分,这身分在古今千年的跨度中的转移与不变的痛苦,杰克‧纪伯特举重若轻,竟然处理得叫人莞尔,莞尔又垂泪。
失去贝德丽采的但丁、失去尤莉迪希的奥菲斯,都有失去美智子的杰克‧纪伯特的自况在,女性引领诗人上升也引领他回首凝视地狱,就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成为诗人。
廖伟棠(诗人)
译序
真我 与他人争论是为辩术,与自我争论是为诗。——叶慈(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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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动心的是他面对自我,情爱,欲念,孤独,死亡,面对生命变化的率真态度;是他超脱俗世眼光,道德观,价值估算,迳往自定方向直前的勇气。
他几乎是虚无的,几乎只在乎当下,放浪漂泊不计后果;更像一匹孤狼,彷彿无惧无悔甚么都无所谓。但这只是表象。另一面的他在隐密独处中反刍生命的储藏,通过了创作者必须承担的考验——感知的,记忆的,智性的,灵性的,自我的——将内在最幽微的忐忑,最纠结的感思借文字釐清。
我想让读者认识的,是这样一位热烈投入生命和创作的优秀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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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漂泊者,或说,浪子。
1925年,正逢美国「大萧条」时期,纪伯特出生于有「钢铁城」之称的宾州匹兹堡。十岁时父亲酒醉坠楼丧命,他随母亲生活,高中半途辍学,做过钢铁厂工人、刷子推销员、除虫喷药助手,之后阴错阳差蒙进了匹兹堡大学。1946年未毕业即前往法国及义大利旅行打工,在义大利爱上仍在唸书的吉安娜‧季曼悌(註2),因女方父母强力阻拦而黯然分手,他则于1954年返国,回旧金山大学继续未完的课业,拿到硕士学位。
1962年,他第一本诗集《危机观点》出版,获颁耶鲁青年诗人奖。才貌出众的他迅速成为媒体宠儿,甚至上了时尚杂志《Vogue》封面,并移居纽约;但他显然并不喜爱五光十色的生活,1966年拿到古根汉研究奖金,再次离开美国,与诗人琳达‧葛芮歌(註3)同赴英国、丹麦、希腊一带。1971年,两人情尽归乡,他在旧金山大学授课,未几与年轻雕塑家野上美智子(註4)结婚,并三度离乡,偕妻迁往日本,任教于东京立教大学等处,之后搬去义大利科莫小城山上,前后十年,直到1982年美智子癌症过世他才回到美国。这一年,他的《石头城》面世,与第一本诗集已相隔二十年。
又十二寒暑,1994年,六十九岁的诗人第三本诗集《烈火1982-1992》结集。再十一年,2005年,《拒绝天堂》付梓;再五年,2010年,《主要是舞蹈》出版。这些,是他全部的创作(註5)。
从1982到2012年诗人辞世,三十年间他在美国东西两岸居住,人在国内却刻意远离当时美国诗坛不同派系的争逐(註6),远离聚光灯。虽然如此,他仍凭着优异的作品两次入围普立兹文学奖,并陆续获颁史坦利‧库尼兹诗奖、蓝能文学奖与国家书评人奖(註7)等重要文学奖项。
澹泊名利的纪伯特或许是乔伊斯(註8)《年轻艺术家画像》里那段自白最彻底的实行者:「……那些我不再信仰的,不管它自称是我的家,我的国,或我的教会,我将不再为之效命。我将试着以某种生命或艺术形式,无限自由地表达我自己。我允许自己使用的有限自卫武器是:沉默,流放,和狡黠。」
沉默或许是他义无反顾的人生态度,但沉默底下,是他与自我对峙时无畏的坚持,是他在生命变化中的反思与争辩,是他活泼跃动的诗心。这些对峙,反思与争辩,在这书写历时十年的《烈火》中以诗的形态,披肝沥胆地呈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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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是为了见证,呈现一些崇高的价值,这些价值因为有了诗的守护,而能承受高压,长久存留。」纪伯特曾经说。那么,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价值又是甚么呢?
我以为,是「真」——率真地体会爱,感受生命,面对自我。
《烈火》是这样展开的:「那些鱼看来惨兮兮的……」
大清早,住在小岛山上的男人一边剖开一条刚捕捞上来的鱼,一边跟上帝对话。上帝说他虚伪又顽固,好好的城里不住,「偏要跟岩石和寂静住一起」,揶揄他已经「一整年没碰女人了」。男人闷不吭声,掏出肮脏的鱼肚肠,「把血沖掉,鱼放进大盘子/洋葱放进热橄榄油,放进/青椒红椒……切番茄/切柠檬。把鱼拿出来/炒蛋。」彷彿那条离开了深海惨兮兮的鱼,一切似乎都错了,但男人把「东西一样样摆在中庭桌上/中庭里晨光弥漫,燕子的影子/掠过食物」;他淡然告诉上帝,他「不顽固,只是贪心」。
这是诗集的第一首,篇名〈错了〉。从这里,像剖开那条鱼,诗人一刀刀剖开自己,检视那可能肮脏但余温犹存的内在。那内在深处的自我,狐狸般神出鬼没,搜寻着他的过去——首先,是他的故乡,匹兹堡:
夜里那只狐狸轻手轻脚盲目地
从肝和胃之间进入我身体,接近心脏
又迟疑着,考虑一下,绕着走一圈
想躲开这残暴世界里的温柔角落
更深入一些,搜寻我内在还剩下的
匹兹堡…… 〈搜寻匹兹堡〉
生锈的钢铁厂,烟囱,起重机,切割机,蒸汽腾腾的火车,砂石车,堆着牛肋条的货车,乳头钩着索鍊拉起铁砧板的工人,冗长酷寒的冬天,密织的河,九十座钢桥,铁和雾燻黑的砖房子,焚火染红的天空,阳光下懒洋洋几乎裸体的浓妆妓女……故乡是一个庞然的影子,四处跟着他:「美与困厄同步推逼着我们/荒野锻铸了我们的灵魂……那只狐狸看着我一次次重建我的匹兹堡。」纪伯特擅长以或虚或实的隐喻比喻,描写他的身心感受。在他细腻的铺陈下,一首词汇简朴,语法自然,篇幅不长的诗,也能有千回百转的风景。
和故乡一样如影随形的,是那些离开他或他离开的女人,他的恋人,他永远的缪斯:
我的欢喜就像十二只
伊索匹亚山羊静静站在晨光里
上帝啊汝是一块块海盐汝是一锭锭黄铜
高贵如风中成熟而柔韧的大麦
她的胸脯是六头白色乳牛负载着
一捆捆埃及长纤棉花。我的爱是
一百个陶罐的蜂蜜。一整船的香柏是我
身体想对妳身体倾诉的。长颈鹿是
这黑夜里的欲望…… 〈遗忘的心灵对话〉
这完全是神魂颠倒的意识流写法,像一幅德拉夸(註9)的经典浪漫主义画作,笔酣墨饱,淋漓多姿,华丽却脱俗。
《烈火》里,他的缪斯们一再出现,其中出现最频繁的,是诗集的题献对象野上美智子。一篇〈已婚〉写美智子过世,他遍寻着收集她的头发:排水管,吸尘器,冰箱底层,旧衣服,直到另有日本妇人进入屋内,他再也分不清哪些是美智子的头发才作罢。一年后,在为美智子生前种的酪梨换盆时,他却又意外发现「一根又长又黑的头发纠缠在泥里」。这纠缠在泥里,幽灵般又黑又长的头发,见证了诗人深沉的哀思,也显现了纪伯特做为一位优秀诗人的特质:在罅隙中发现,在微妙处落笔。
但纪伯特绝不是严格定义下的「忠贞情人」。他在诗里也记下一些恍兮惚兮的午后:
她知道我多么爱
我妻子。我们并没有未来
像是重灾伤患,我们互相扶持
等待那临终一刻。而现在我不禁
疑惑,我们当时懂得那些个丹麦午后
有多快乐吗? 〈试着留下痕迹〉
那么,对爱、激情、慾念,对那些断续萦绕的恋史,他又如何认定?在主题诗〈烈火〉里,诗人这么诠释:
爱是一场熊熊烈火
激情是篝火……激情是纸
是树枝,点燃了火苗
却无法持久。慾念熄灭
因为它企图模仿爱
爱被饥饿感吞噬
爱不持久……爱以其不持久而持久 〈烈火〉
一如那锻铁炼钢染红了匹兹堡天空的火,一如但丁目睹的炼狱之火,这锻炼了诗人的爱的烈火,内在之火,像一个延烧的意象,为诗集带来亮度、温度,不挠的生命力。
除了美智子,纪伯特生命中另一个重要女性,是同为诗人,年轻时与他曾有八年恋情,年老时照料他的葛芮歌。他回忆当年两人分手:
……大清早
海水是蓝的。他们初来时并不知道
事情会变得这样,孤单单两个人
以及静默。一种看来很美
对人而言却太困难的,纯净 〈一年后——给琳达‧葛芮歌〉
回忆是一个长镜头,回忆中的一切像默片蒙太奇,时空交错虚实交叠。在这遥远,缓慢,平静的长镜头下,纪伯特的诗呈现出他拔高的领悟,低回的抒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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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大半生,《烈火1982-1992》纪伯特落笔极深的另一个主题,是孤独。他写独居小岛的日子:
我梦着我的女人和山谷里的饥荒
期待花岗岩能变出些甚么,就像太阳
搥打大地,变出石榴和葡萄…… 〈关于石头〉
在孤独的夜晚,他嗅到九层塔飘出香味,那香味让周遭空气不那么干,也让日子不那么难熬,「否则石头/只养得出石头,再生出更大块的/岩石……」纪伯特的描述永远取自生活经验。这些根基于现实(而不是浮想)的诗中意象,却总带着一种出尘的美与新鲜感,含蓄却清晰。他以诗人全新的眼睛观察,而我们如何有幸,分享了他看到的有情世界。
另一首〈上帝陪我坐在门外〉:夜幕低垂,上帝陪着他听布拉姆斯,研究他到底孤单不孤单,「录音带又停了/我们继续坐着。无言」。李白邀明月对饮,纪伯特和上帝一起听古典又浪漫的音乐……但,就算写的是连上帝也无从插手的孤独,诗人笔下还是一派恬淡,有怅惘(甚至自嘲),没有歇斯底里的伤感。
他写一个下雪的清晨,他敲打柴堆,抽出一根结冰的木头:
它发出一种全然不带情感的
声音,纯净地穿透山谷
像一只乌鸦不期然在清晨的
昏暗处叫喊,把我从人生中途
唤醒 〈誓约〉
孤独而清醒。选择孤独的诗人,这时更清醒地切入内在,观看自己。比如那首〈看看还有甚么要发生〉:诗人站在除了几只山羊,几声鸡叫,除了天空、石头,烈阳的燥热气味,甚么都没有的高山谷,山谷里「住着他和他死去的女人/以及纯洁」。他怀疑自己也像周边静止的一切,停摆了——
……或许吧他想,像日本能剧
当剧本写舞蹈,演员随后不管做甚么
都是舞蹈。既使站着不动,他也在舞蹈 〈看看还有甚么要发生〉
不动的姿势下,是怎样的内在舞蹈,或挣扎。
诗不仅仅是情感,诗是经验,里尔克(註10)说。除了语汇、意象、节奏的掌握,我想,诗能否动人主要取决于它是否有足够的「内在张力」。纪伯特的诗最打动我的,正是那经过诗人沉淀,过泸,融合了生命深层经验与真诚情感的,诗的内在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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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纪伯特的认知里,人无分贵贱,一切不垢不净,「上帝无所不见,上帝看到/无论如何一切皆美。马槽污秽/不堪……」〈并不单纯〉。人性是多面的,「做为矢量的产物/这个版本的我和另一版本的我/并不一样」〈上帝的品味师〉,而既是上帝的品味师,品尝人生自是我们无可回避的工作。
体验生命,面对自我,因此是《烈火》的另一个重要主题。一首首诗除了烙印下他的爱,他的孤独,也记录了他许多「超越礼教界线」的日子。丹麦的安娜,来自雨林的萍琶波……「我们相互磨练/变成更真实的自己」〈上帝的品味师〉,诗人说;「但似乎只有在那短暂时光/我们真正活着。误导与∕误用,骗人也受骗……」〈回顾〉。那些「危险的事,珍贵的事」,那些感受和欲望,彷彿山上那只浣熊:
四周一片漆黑他用石头丢牠
牠会躲到树后,再回头
小心翼翼却强悍,走到半路牠停下
星光微弱,他们就这样对峙着 〈强悍〉
「诗人的主题只有一个:他活生生的身体。」赛佛瑞(註11)这样认为。这「主题」每个人应该都有些体认,但或许因为恐惧,或许因为羞愧、傲慢、迟钝……极少有人像纪伯特能坦然面对,深入探讨,甚至诚实告白。
纪伯特一生居无定所:法国、义大利、英国、希腊、丹麦、日本;最后三十年回到美国也一样:加州、麻州、佛州……人生到处知何似,有时他甚至自比荒岛上的魔法公爵普洛斯比罗,或弹奏七弦琴走向冥界的奥菲斯。如此神形劳顿,却是为了甚么?——因为「灵魂吃下去的那些才会留下/就像小孩得把世界一点一点放进嘴里/才懂它」〈心识与灵魂〉。因为人身难得,却很可能像参加一场天皇盛宴,精致的食物摆满面前,还没动箸,就一盘盘全被撤走:
……我记得那年少的我
思索着灵魂是不也就是这样
永远不知道天皇的食物
只是更好或者比更好还要好
落得最后还要问生命到底是甚么滋味 〈与天皇共餐〉
他知道寻常经验最容易被我们忽视:
我们看到树木
早春的绿,之后就对它们视而不见
直到冬天来临。寻常的事
最是我们无法捕捉。狂热过后的爱
三千个夜晚之后的妻子…… 〈全都有了〉
以我们每天路过的行道树与「三千个夜晚之后的妻子」并列,描写我们对身边人事物因为太过熟悉不再雀跃的心境,是多么平实、贴近,不虚张声势,却冲击力十足的比喻;而诗人要揭示的,是他自己,也是我们所有人无奈的,生活中的弹性疲乏。诗心,假若如陈义芝(註12)所言,「无非掌握生命中最难言的枝节,像是飘飞在时间中的光影,从中发现了一些什么,并且精确地传达出来。」纪伯特想掌握并且精确传达的,不正是那飘飞如光影的生命枝节,那些一旦失去即无可复寻的,甚么——比如那次他买回家的几颗怪桃子。
桃子颜色接近灰,味道乏善可陈,「但既然有人买一定有道理」,他拿来做果酱,果酱烧焦了,又黑又黏像柏油,他清理锅子:「却发现自己在舔勺子上的硬块。第二天/他把剩下的也吃了,还是不确定到底/喜欢不喜欢,而从此也再没看到这类桃子」〈桃子〉。
比如美智子病逝后,他满山遍野乱走:石头屋子,及腰的野花,太阳,迎风招展的大麦快要收成,猫头鹰在暗处唿叫,日子静静来去……那是一段痛苦、孤独的日子,但他宁要那种痛苦中知觉的清明饱满,也不要麻木无感的空虚。
我只想回到美智子死了之后的日子
那时每天我在树林里哭;只想回到真实
回到那痛苦,活生生存在的巨大 〈掂量一下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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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伤,快乐,孤独,迷惘,愧疚……雪泥鸿爪,一切都会消失,他知道。这是他的工作:用创作,用一首首诗还原他如电如露的感知,修复那凌乱的记忆废墟,一如修复一栋老旧的八角宅院——
几个月期间
他在空荡荡的大房子晃来晃去
想像不出屋子原来的模样,直到
在阁楼找到一把破椅子
恢复了它的颜色和尺寸,大房子
可能的生活相貌这才露出来 〈相对音域〉
纪伯特的诗总是充满画面。这是他的风格:以跳接的叙述,在短短几行间迅速转换时空情境,往昔与当下,记忆与现实,一切栩栩浑融眼前;则诗人在创作时要思考的,除了主题(写甚么),或者更是方法(怎么写)和诗的内涵。
对于诗该怎么写,纪伯特说的并不多,最多只告诉我们,他要的不是「那些妄自尊大的所谓新奇/反讽,精简,加上韵脚假装是诗」〈掂量一下老虎〉的文字。他以为诗重要的是形式与内容的合一,而他更在意的,是诗的内涵。一如诗人,诗要承担的,是人生的重量:爱与死,哀与乐,欲望,思念,失去,孤独,种种挣扎……;那重量,他必须用双手捧着它,伸直两臂架着它,或用胸口顶着,用肩膀扛着它,轮流替换姿势,一如搬动一个过重的盒子,「这样/他可以继续下去,永远不放下盒子」〈美智子死了〉。而面对眼花撩乱的诗坛,他成竹在胸:
没太多时间抱怨了
经常很难判断甚么时候棋赛已经过半
最后一局正开始——那更凭棋艺
不靠花招的,纯粹的一局 〈我和卡帕布兰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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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在马德里,有钟声从雨中传来,诗人穿梭巷弄,愈接近教堂钟声愈沉愈强,听着听着就把他填满了:
……他于是往回走
不需要去找那座钟了他想。他想找的
并不是钟而是迷失在我们
身体里的天使。音乐是为思想
他想知道他听到了甚么,不想更靠近 〈重要的魅惑〉
他爱了,争辩了,懂了。找到或没找到钟声。都是好的。
生命如此残缺,而完整。
註解:
1.叶慈(W. B. Yeats, 1865-1939),爱尔兰诗人/剧作家。192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着作包括剧作《国王之关》(The King’s Threshold)、《绝世美女狄翠》(Deirdre);诗集《酷湖上的野天鹅》(The Wild Swans at Coole)、《回旋梯及其他》(The Winding Stair and Other Poems)等。
2.季曼悌(Gianna Gelmetti, 1937-2010),义大利艺术家。《2012纪伯特诗全集》封面木刻版画即其作品。
3.葛芮歌(Linda Gregg, 1942-),美国诗人。着作包括《被狮子选中》(Chosen by the Lion)、《物与肉体》(Things and Flesh)等诗集;曾任教柏克莱及普林斯顿大学,现居纽约。
4.野上美智子(Michiko Nogami, 1946-1982),雕刻艺术家。与纪伯特结缡十一年,因癌症在义大利科莫(Como)过世,时年36岁。
5.纪伯特诗集:1962《危机观点》(Views of Jeopardy),1984《石头城》(Monolitho),1994《烈火》(The Great Fires: Poems 1982-1992),2005《拒绝天堂》(Refusing Heaven),2010《主要是舞蹈》(The Dance Most of All)。《纪伯特诗全集》(Jack Gilbert Collected Poems)于2012年出版。1984年纪伯特曾自印小诗册《可汗岛》(Kochan)共九首诗,其中两首收入《烈火》,其余未正式出版。
6.1910至1960年代活跃美国诗坛的诗派包括:布洛姆(Harold Bloom, 1930-)为首的学院派,金斯堡(Allen Ginsberg, 1926-1997)带头的「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克瑞理(Robert Creeley, 1926-2005)等在北卡州领军的后现代「黑山诗派」(Black Mountain Poets),以及奥哈拉(Frank O’Hara, 1926-1966)和艾西伯里(John Ashbery, 1927-2017)主导的超现实「纽约诗派」(New York School)。
7.史坦利‧库尼兹诗奖(Stanley Kunitz Award)、蓝能文学奖(Lannan Literary Awards)、国家书评人奖(National Book Critics Circle Awards)。
8.乔伊斯(James Joyce, 1882-1941),爱尔兰小说家/诗人。着作包括《都柏林人》(Dubliners)、《尤里西斯》(Ulysses)、《年轻艺术家画像》(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等。
9.德拉夸(Eugène Delacroix, 1798-1863),法国浪漫主义画派领袖。着名画作包括〈萨达纳帕之死〉(La Mort de Sardanapale)、〈自由领导人民〉(La Liberté guidant le peuple)等,均为罗浮宫典藏。
10.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 1875-1926),奥地利诗人/散文家。着作包括《时间之书》(The Book of Hours)、《杜伊诺哀歌》(Duino Elegies)、《给奥菲斯的十四行诗》(Sonnets to Orpheus)等。
11.赛佛瑞(Giorgos Seferis, 1900-1971),希腊诗人,196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着作包括《航海日志》(Log Book)三册、《练习簿》(Book of Exercises)两册、《画眉鸟号》(The Thrush)等。
12.陈义芝(1953-),学者诗人/散文家。着作包括诗集《不安的居住》、《边界》、《掩映》,散文集《为了下一次的重逢》,论着《声纳》、《风格的诞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