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遥念翁灵文伯伯——沈西城 一口气读完翁伯伯(灵文)的遗着《翁灵文访谈集》,很有阅读愉悦的况味,可晃在眼前的尽是翁伯伯难忘的风采:笑容满掬、吐属有据、不卑不亢、诚恳温文,挥之不易去。往事联翩绕心中,时光倒流五十年,那个风止懊热的夏天,老家来了两男一女的访客,其中一对是王植波、翁木兰夫妇,男的俊,女的美,我看傻了眼;另一个跟在背后的中年人,揩着照相机,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举手投足,满溢书气。爸爸管我叫他做翁伯伯,一喊几十年,改不了 。那天翁伯伯还特意为我照像,我站在客厅的火炉旁,脸上露着纯真的笑容。照片不知放到哪儿了,大抵还留在老家吧!自此跟翁伯伯结下不解缘,十来岁时,常叨扰他,求带往片场看拍戏,他为女明星照像,厚脸赖皮死跟。日本求学回来后,成天黏着他拜访文化界前辈,陈存仁、沈苇窗、陈蝶衣、高岭梅、卢大方……都是通过翁伯伯方能亲炙一二。当然少不了电影圈的导演,明星,他跟李翰祥、胡金铨是深交,我当上《大任》週刊编辑,老总孙宝毅开出订单:访问影界名人,助我一臂的,便是翁伯伯,忙中抽暇,东跑西奔的联络,因而有缘访问了李翰祥和胡金铨,箇中经过,昔日有文记之,印象犹新。
翁伯伯学识丰富,却是惜墨如金,劝他闲时写一些文人雅士的小品,总笑着推却:「下回吧!」身为翁伯伯的忠实随从,我大抵也只看过他写的那篇〈刘以鬯爱书成痴〉,全因是收录在拙着《香港名作家韵事》里面才看到的。翁伯伯的文字是写实的,跟他做人一样,不温不火,朴实持平。想看鸿词丽句,刻骨描述,对不起,全都欠奉。惟平凡中见真挚,记述人物,俱发自内心,洋溢着他跟笔下人物的深厚情谊。喜欢书中的〈大导演李翰祥披沙沥金觅佳书〉和〈胡金铨藏书破万卷〉,两位都是我尊重的前辈,过从当中,得益匪少。李翰祥引导我如何看待江户浮世绘;胡金铨则教我认识了老舍,去韩国拍外景,特意邀我为他续篇讲老舍。厚谊隆情,当不是说一声「谢谢」所能了。
夜阑掩卷,方知翁伯伯并不疏懒,书中有好几篇文章是发表在七十年代的《明报月刊》里、其时我还未为《明月》供稿,唉!漏眼了。八十年代的文章又多刊在《开卷》,可惜我未看过这本杂志。说翁伯伯「惜墨如金」实是我轻率的误解,在这里要向天上的翁伯伯说一声「对不起」。前一阵子,翁伯伯子嗣我的好大哥翁午来电嘱为是书写个序,岂敢哉!好意难却,惟有写几笔。梧桐叶落,遥念翁伯伯,秋寒悲风,咱们读好书。
西城 戊戌年七夕方过
《翁灵文访谈集》书后——许定铭 黎汉杰收集翁灵文(一九一一?至二○○二) 的遗稿出版《翁灵文访谈集》叫我写序,我告诉他只见过翁先生一次,对他所知有限,无法胜任。他说:就写写你与他见面的事!
一九七○年代后期,我在湾仔开二楼书店。本地旧书店龙头三益书店就开在马路的对面,近水楼台之便,日日去逛一两次,搜集中国新文学旧书的机会大增,藏书颇多。
其时杜渐的《开卷》创刊未几,我为他写了些有关新文学作家的文章,似乎颇受重视。
《开卷》内有个「爱书‧买书‧藏书」的专栏,由老文化人翁灵文执笔,他走访本港藏书家,为李翰祥、胡金铨、刘以鬯、金庸、黄俊东、陈存仁、侣伦……等人写了专题访问,把他们的爱书历史及书房藏书实况,呈现于读者眼前。这个专栏是我每期追读的栏目,对翁灵文能访问大藏书家,把他们的书房开放让我们见识相当佩服。想不到某日杜渐语我:翁灵文知道你有很多新文学书,他想看看,也想问问你的藏书历史。
像我这样的后生穷小子,有甚么「藏书历史」?不过,当时我很想推动「中国一九三○年代文学」,便硬着头皮答应了让他到我家吃一顿晚饭,谈书看书。
杜渐说:老人家喜欢吃鱼,你就准备一下。
我从来不煮饭,不知道鱼是怎么蒸的。回家告诉老妻,伊睁大双眼,二话不说立即从书柜里翻出陈荣的《入㕑三十年》,翻了良久,然后抱起襁褓的儿子,拖着八九岁的女儿到街市去。
黄昏时分杜渐和翁老来了,我把珍贵的藏书搬出来,三个书痴高谈阔论,口沫横飞,欢聚了几小时。
翁老叫我站到书柜前,摆「甫士」拍了照,带走了一批书影的影印单张。不久,〈寻寻觅觅以书会友的许定铭〉就发表在一九八○年四月《开卷》的第十六期上。
答应黎汉杰写篇短文附于《翁灵文访谈集》书后,上网搜寻资料,才知道翁老是位非常低调的藏书家,他曾在国内攻读文史系,又专修美术。曾在广州湾及香港的学校当教师,后来任无线电视高级公关主任及外事部顾问。
翁老骑鹤西去后,他的藏书由儿子翁午代捐到中央图书馆去,传媒发刊了一张惊人的照片:两座书山挤在楼层的左右,中间一条仅可容身的罅隙,通向翁老灵魂的深处……如此藏书家令我这爱书人颜汗!
——二〇一八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