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玛姬.佛格森(Maggie Fergusson) 有些人在洗澡时会灵光一现;提姆.德.莱尔(Tim de Lisle)则是在大英博物馆(British Museum)想出他最了不起的其中一个点子。时值2008年春天,即将接任《经济学人》杂志(The Economist)《智生活》(Intelligent Life)编辑的他,陪十岁的女儿参加大英博物馆举办的中国新年活动。虽然兵马俑展的票已经卖完了,不过他们循着挂灯笼的步道,边走边看着中国戏剧团的表演,浏览摇身一变被布置成一个超大炒锅的大中庭里各式各样的摊子,改用这样的方式自娱。
那天是大英博物馆史上入馆人次最多的一天。总计有三万五千位访客通过票闸口,馆方后来不得不关上大门,这可是继一八四八年宪章工运暴动事件(Chariot riots)后的头一遭。
提姆突然意识到,他小时候根本不可能发生这等情事。他回忆道,回溯到1970年代,博物馆「基本上是个阴沉的地方:满布尘埃、霉味阵阵,又密不通风。」他记得在某个下雨的週日午后,他被父母拽着去参观维多利亚与艾伯特博物馆(V&A)(「披在无头人体模特儿身上单调乏味的老旧罩袍」)、帝国战争博物馆(Imperial War Museum)(「嘈杂、混乱又无聊至极」),还有自然历史博物馆(Natural History Museum)(「天杀的一具又具的人体骨骼」)。
然而在他和女儿的童年相距的这三十余年间,博物馆吹起了改造之风。它们甦醒了过来,不再阴沉而内敛,而是变得轻快又喜迎造访。罗浮宫(The Louvre)建起了玻璃金字塔,而大英博物馆的大中庭变身为一个玻璃的甜甜圈。
被这所有的一切所启发,提姆想出一个新的主题系列,名为「作家写博物馆」,其构想简单,但强而有力。每一期的《智生活》都会找一位作家——而非艺评家——要对方重访自己生命中意义重大的博物馆,写下喜欢(或不喜欢)那个博物馆的事由,交织成回忆录的一丝半缕。
几年之后,我接下了这个系列的委任工作。我碰过一些回绝邀稿的有趣经验。萝丝.崔梅(Rose Tremain)解释,她不喜欢博物馆的理由,和她讨厌新年的派对聚会是一样的——「我觉得在非常紧迫的时间里,被要求做出合宜的情感表达和聪明的回应,就像遭致囚禁一般」;理查.福特(Richard Ford)则坦承,他给自己「约莫四十五分钟的时间逛展区,但之后地面就会变得具体,让他的眼神无法聚焦」;大卫.塞德里(David Sedaris)承认,他就不是个喜欢去博物馆的人,但他「是个满爱逛博物馆礼品店或流连博物馆咖啡厅的那种人」。
话虽如此,作家们往往都还是很有意愿再次造访那些博物馆,且在今年稍早、本主题系列结束之前,已经有三十八位作家撰写了关于启发他们的博物馆的文章——当中甚至还有几例,改变了他们的人生。各个作家的选择包罗极广,从庄严的约翰.兰彻斯特(John Lanchester)笔下的普拉多博物馆(Prado),到家庭式的罗迪.道尔(Roddy Doyle)笔下的纽约下东区移民公寓博物馆(Lower East Side Tenement Museum),还有风格诡异的博物馆,阿敏娜妲.佛纳(Aminatta Forna)笔下,位于札格瑞布的心碎博物馆(Museum of Broken Relationships)。然而,统一这些众多选择,同时赋予其特殊性的,是文章的品质。
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审慎考虑,要将哪些文章收录本书中,而我们认为精选出的二十四篇都是上乘之作。希望读者和我们一样,也喜欢这些文章。
玛姬.佛格森(Maggie Fergusson)
前言
尼可拉斯‧塞罗塔(Nicholas Serota),泰特美术馆馆长 我们可以在博物馆里,发现过去,反思自己对世界的了解,同时,还能从中洞悉你我未来将何从何去。诗人艾略特(T. S. Eliot)就曾告诉我们:
眼下与以往的时空
或许都存在于未来吧
他还提醒世人,我们「对过去的『理解』,理当受到当下的影响,一如当下,也步步受控于过去」。
过去五十年以来,欧美各博物馆的造访人次呈现巨幅成长,这个现象一部分是因为大众旅游的兴起。博物馆的规模变大、数量增多,一栋栋夸张的博物馆新建筑,满足了我们对奇观与新奇体验的渴望。1997年,在西班牙的毕尔包市(Bilbao),建筑师法兰克‧盖瑞(Frank Gehry)完成了古根汉美术馆分馆(Guggenheim Museum Bilbao)的建造,自此建立了一个新的标竿,激励了世界各地小城镇也想有样学样的野心。
然而,从这本书里的各篇文章里,我们会了解到,博物馆的大小,只与拍照时占去底片多大面积有关,大小几乎从来都不是重点。2012年时,土耳其作家奥罕‧帕慕克(Orhan Pamuk)在伊斯坦堡(Istanbul)创立了与他2008年出版的小说同名的「纯真博物馆」(Museum of Innocence),当时他想表达的理念,就是要让世人知道,博物馆不应该是浮夸的,而应该以人为规模,最重要的是,博物馆是很个人的。他在《文物的纯真》(The Innocence of Objects)一文里宣示了博物馆的意义,写道:
有着大门大厅的大型博物馆,向我们喊话,要你我抛却人性,张开双臂迎接接踵穿梭的群众……但一般的个人日常生活故事,才更饶富内涵、更具人性、更令人快慰……博物馆非得规模变得更小、更具个人性,还要更便宜不可。这才是博物馆以人的规模诉说故事的唯一方式。
在这本选集里的作者当中,只有极少数的人,偏好大型或馆藏浩繁的博物馆的参观经验。这或许反映出我们会想广邀各知名作者,以博物馆为题,写出一篇回溯个人经历的短文的原因。然而,这无疑的也揭露了非常多人的共同看法——最值回票价的博物馆游历,不外乎是参观者与单一展物间建立出的特殊情感连结有关。当我站在一间展览室,眼前面对的是一座西元前五世纪的雕像、一幅五百年前的画作,或是某位在世的艺术家的影像装置作品,我感受到那个共享空间中作品的形式与重量、画布上奔放的色彩、画笔的笔触,或是那张纸上线条的轮廓。
这些,都是另一个人创造的作品,纪录了他∕她对世界的感知或感动,也记录了他∕她的信念,这些从而再转化为我们自己的当下。就是这样的强度,这种无法透过互联网感受到的强度(即便Google有办法将伟大巨作的细节放大,拥有绝对能让人看得神迷目炫的功能,也没有这样的强度),驱使你我成为博物馆里人类创作作品的见证者。细细观察,偶尔甚至还可能把展物拿在手中的那种经历,只能意会,无法言传,是触觉与空间的感知。我们透过另一个有创造力的人类的视野,摆置自己于时空当中。一一加累,博物馆提供了大大小小成千上万个剎那间的领悟。
或许我们会注意到,本选集中,少数作者选定以大型城市里最享负盛名的博物馆为文。那么,动身寻找某间地处偏远的小规模博物馆,便能以一种朝圣之旅的形式,提升参访经历和念想。小型博物馆往往是我们得以将自己从日常生活步调中抽离出来而检视自我,或探索他人观点的地方。这些行为,得靠你我找出时间才可以执行,但也因为这些行为,提供了我们反省与沉思的时间。博物馆,在这个被贸易与商品牵着鼻子走、被流行与新奇事物主导的世界里,已然成为价值存续的地方。它们在族群概念或共有空间愈发罕见的现今社会中,提供了一个共享经历的去处。博物馆可以是表达各种想法的平台,能提供灼见真知,让我们了解文化造就或因应社会变化的方式。在二十一世纪,最棒的博物馆,会创造出对话、辩论和想法交流的空间,同时也会创造出指引方向的空间。就跟大学一样,博物馆可以验证假设,但它们同时还能吸引一群衍生出某种信任感和族群性的大众,这在学术机构中是相当罕见的。
我们也许很讶异,那些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晚期顶尖建筑师手下的博物馆建筑作品,受到大众如此的关注,但本选集中,却只有寥寥可数的文章,把重点放在博物馆建筑的来龙去脉上。艾伦‧霍林赫斯特(Alan Hollinghurst)到哥本哈根(Copenhagen)托尔瓦森博物馆(Tholvalsens Museum)的游记,算是例外之一;不过,整体而言,作者们纪录的是他们跟展物间的关系,而不是跟建筑物本身的关系。然而,随着博物馆变成群众聚集之地,又是反省沉思之所,建筑物的形式,不可避免的也会随之演化。博物馆作为观看的空间和社会活动空间两者间的平衡,会有所变化。过去五十年来,透过引进教室、讲堂,甚至到后来还有商店、餐厅、咖啡馆、以及「举办活动的空间」,我们已经见证了博物馆的重大改变。接下来的二十年,博物馆还会进化成举行研讨会、辩论会、对话讨论,还有实作活动的空间。「学习」将不会只侷限于教室或讲堂里,而是会发生在博物馆建筑中的各个角落,把你我,从巍峨殿堂带向公会论坛:在这一个民主的场域,所有的人,得以从彼此,从我们的现在,乃至我们的过去当中,学习精进。话虽如此,近距离观看展物和艺术作品的独特经历,依然会是博物馆最重要的标准定义。也正是这种独特经历,持续刺激了许多作家天马行空的想像,而我们何其有幸,在随后的篇章里,分享他们的点滴洞察。
导读一
周晓峰(译者) 本书由二十四位英美着名的作家,介绍二十四个世界各地的博物馆。其中有些博物馆世界知名,有些博物馆鲜为人知,但都很有特色,主题包括绘画、建筑、雕塑、诗歌、文学、音乐、宗教以及文化。每篇文章都写得精采,文笔典雅。笔者负责翻译其中的十二篇,在此谢谢王怡文女士在翻译过程中的多方协助和一些很好的建议。
这些文章里谈的较多的是绘画,涉及的画家有文艺复兴时期的皮耶罗(Piero Della Francesca)、贝里尼 (Giovanni Bellini)、达文西 (Leonardo da Vinci) ;十七世纪荷兰画派的维梅尔(Johannes Vermeer);十八世纪洛可可画派的弗哥纳(Jean-Honore Fragonard) ; 十九世纪浪漫主义的康斯特勃(John Constable)、透纳(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ner);十九世纪写实主义柯洛(Camille Corot);十九世纪新古典主义的昂格拉(Jean Ingres);印象派的窦加(Edgar Degas)、雷诺瓦 (Pierre-Auguste Renoir)、沙金(John Singer Sargent);到二十世纪表现主义的席勒(Egon Schiele) 、培根(Francis Bacon)、弗洛伊德(Lucian Freud)。这其中维梅尔生前清苦,死后两百年才获肯定。席勒生前没有卖出一幅画,二十八岁过世,死后五十年才被认定是天才。难以想像艺术评论家以及艺术史学者会错得如此离谱。建议读者在网路上查看维梅尔的《花边女工》(The Lacemaker)和《军官与微笑少女》(Officer and Laughing Girl)以及席勒的两幅自画像,《自画像——倾斜的头》和《自画像——冬天的樱桃》,都是经典之作。
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画风的变化风起云涌,创作丰富琳瑯满目。作者唐・派德森却说文艺复兴时期乔凡尼・贝利尼(Giovanni Bellini)的宗教作品《沙漠里的圣・法兰西斯》(St. Francis in the Dessert)深深的打动了他。现代画充满了视觉上的创新,题材千变万化,非常吸引人。创新固然重要,但是画要有生命,最重要的是要有深厚的信念或者信仰。贝利尼的艺术作品,无论是绘画雕刻或建筑,都感动人,是因为他有深厚的信仰。
爱诺拉博物馆原来是挪威音乐家西贝流士(Sibelius)的旧居,西贝流士建造此屋时几乎破产。西贝流士的音乐非常的冷,和同时期的阿诺・荀伯克 (Arnold Schoenberg)的音乐同样的冷,不过前者是一种北国天寒地冻的冷,后者是心灵上的冷。西贝流士生命的最后三十年保持沉默,不再写一个音符。1940年代的初期某一天,他将第八交响乐的草稿,和一堆未完成的作品,全都丢进火炉里。他从此变得更平静更乐观。他的心里总萦绕着家居附近的天鹅、鹤、大雁,牠们的身影和叫声,比任何音乐文学或艺术更能打动他。创作固然是美好的事,完全的看透也是一种美。
大英图书馆的约翰・瑞布莱特爵士珍藏馆,专门收原稿或者手稿,包括有披头四 (Beatles)歌曲的原稿、希腊文新旧圣经最重要的手稿、韩国的《佛教花环经》(Garland Sutra)手稿、《英国大宪章》(Magna Carta)的原稿、史诗《贝尔武夫》(Beowulf)的手稿、汤玛士•哈代(Thomas Hardy)的《黛斯姑娘》的初稿。原稿或者手稿,对于作者、读者都有很大的启发性, 甚至有某种神祕的魔力。
英国诗人威廉•华兹华斯在1799到1808年间住在格拉斯米尔的多弗小屋,这一段时期华兹华斯生活清苦简单,小屋四面环山,他在山坡地上种菜,在附近的小溪漫步。小溪是他灵感的泉源,他写下了很多好诗。多弗小屋已成为纪念他的博物馆。华兹华斯的诗清新朴实,和他的多弗小屋一样,是一个纯净的世界,有星辰、彩虹、蒲公英、画眉,没有过分复杂的情绪或深奥的思索。他是浪漫派文学代表性的人物,歌诵大自然的美。诗里深沉的信仰和灵巧的韵脚有宁静的美,很迷人,有点像乔凡尼・贝利尼的《沙漠里的圣・法兰西斯》,能安抚现代人忙乱的心境。
这些博物馆有些你也许听说过,有些你甚至去过,有些你闻所未闻。作者们都提供了丰富的资讯和深刻的见解,文字隽永,条理分明。阅读此书,也许比你亲自造访这些博物馆会有更多的收获。如果你到欧美旅游,建议你先参考这本书,也许安排参观某些书里谈到的博物馆,旅游会更丰富,更有趣。
导读二
沈聿德(译者) 《珍爱博物馆:24位世界顶级作家,分享此生最值得回味的博物馆记忆》一书一共有二十四篇散文,是《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生活杂志《智生活》(Intelligent Life)的编辑群,从多篇以作家介绍博物馆为题的专题文章中,精挑细选而成的作品集。名家写作,词情并备兼具,下笔为文,或论理、或抒情、或叙事,无一不属上乘;笔者能翻译其中十二篇,感到十分荣幸。
本书中,作家们挑选的博物馆主题各异其趣,上自古典艺术的巨擘创作、下至大众文化的流行音乐,应有尽有;作家们心有所属的博物馆也各自有别,从巍峨壮观的国家型大型馆件、到精巧迷你的私人收藏屋,一应俱全:还有,作家们撰文抒发自己与博物馆之私密连结的理由更是不一而足:有亲情、爱情、友情、对年少记忆的缅怀、对战乱与和平的反思……等,包罗万象。
然而,即便书里各家罗列的博物馆,规模、内容、与知名度都大不相同,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被个人化了;在这些名家笔下,博物馆不再是一栋栋仰之弥高的冷峻建筑,而馆藏珍品也不再是受众人仰望且难以亲近的文物瑰宝,博物馆成为某种个人情感的载物,而展品就此和参访者有了更细微且私密的互动关系。
人们在谈后现代(post-modernity)的时候,常常提到一种大叙事(grand narrative)结构的瓦解。在中文的翻译里,「博物馆」这三个字,总让人联想起一种包山包海、连古串今的文物陈列方式;《智生活》的编辑当初在构思「私房博物馆」这个主题的时候,就是希望能重新思考博物馆的定位,重新定义参访群众和这庞大的文物保存与展览制度间应该建立的互动关系。透过这些作家笔下的个人经验,读者得以一窥不同博物馆及其馆藏在每个作者心目中大相迳庭的私人意义,例如:「移民公寓博物馆」(Lower East Side Tenement Museum)里某个移民家庭深埋数十载的秘密、「皮特‧里佛斯博物馆」(Pitt Rivers Museum)里阿富汗难民用杀虫剂空罐子做给孩子的飞机、「心碎博物馆」(The Museum of Broken Relationships)里彷若已逝恋人心跳频率而闪着红光的狗项圈、「墨尔本维多利亚美术馆」(National Gallery of Victoria)替乡下孩子带来的文化冲击与震撼及其几十年来策展方式与展览内容的改变、「阿巴合唱团博物馆」(ABBA: The Museum)的大众流行音乐在文化符号学与世界政治潮流上的意义……等。
这一切,让我们感受到,博物馆连同其内的文物展品,有了生命,彷彿从展台底座上走了下来,和观者间产生了一种无形却有意的互动,时而短暂即逝,时而深远隽永。在这样的意义变动中,博物馆的大叙事架构被拆解了,成为一个又一个独立的小故事;而博物馆甚至可以不需背负着必然山包海汇、蒐罗古今、专收精致艺术(high art)的刻板印象,重新寻回其字源(古希腊语mouseion)的意思--它应该是研习、学习之处,是研习艺术诗歌之所。参观博物馆的你我,就应当看见博物馆的微、小、个人化,重新打造有别以往的观展经验。
近年来,台湾人出国自助旅游的风气渐盛,而台湾本身从政府到民间,推动本地观光的口号也打得震天价响。这本《私房博物馆》里每篇就文化底蕴上深入浅出的介绍文,除了可以作为出国旅游安排行程时的又一参考,也能补强读者对特定领域略嫌不足的背景知识;此外,笔者以为,本书介绍的许多博物馆,还可以提供台湾推动文创与观光的另一个思考方向——将「观看」与「体验」个人化,在参访者与游客身上,留下独一无二且亘久绵长的深刻记忆。最重要的是,这本书收录的每一篇散文都自成佳作,彷彿二十四件坐落书中的展品,掀开扉页的当口,我们也就步入了你我的「珍爱博物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