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甘冒孤獨,生死相挺
曾國藩(慈濟大學教授兼解剖學科主任、模擬醫學中心主任)
多年來接受媒體訪問,人們最感好奇的不外是有沒有遇過「靈異事件」──「教授見過『鬼』嗎?真的有鬼嗎?難道都不會害怕?」即使在今日,一般人對於「遺體」和「解剖」仍然存在著很多的想像空間。
解剖學始終離不開死亡的晦暗,遺體是沒有附加情感、用來學習構造的標本,學習者在意的是人體構造的知識,嚮來冷酷;除非學習上的必要,這個重視錶象的科學,讓人能逃則逃、敬而遠之,更遑論尊重!
然而,自一九七七年鞦天考進臺大解剖學研究所,旁人眼裡被視為忌諱的這一門學問,我一頭栽入,早早麵對「人生盡頭」──幾乎天天與教學相關的「遺體」共處。「解剖學」成為專業迄今四十多年來,「遺體」與「解剖」如影隨形地伴隨著我。
牆角舊知識,欲藉科技還魂
我在臺大解剖學研究所修習大體解剖、組織學和從事以電子顯微鏡為主要工具的超微型態學研究,到瞭美國深造主修解剖,在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校區進修五年的一開始,就對神經生理深感興趣,正式跨足神經電生理學。之後轉入另一個實驗室跟隨教授開發當時還是嶄新領域的腦薄片神經細胞內電生理紀錄研究,等於是從以肉眼和放大鏡觀察人體解剖學,以及用光學顯微鏡及電子顯微鏡進行型態學研究後,再跨足電生理學。
在當時,我利用動物大腦薄片的製備,進行細胞內及細胞外電生理記錄,這些都是全新的挑戰!正因為這樣,讓我在那期間幸運地發錶瞭數篇以大腦嗅覺皮質為對象的癲癇發生機製研究論文,取得瞭博士學位。
之後轉往位在加州矽榖的史丹福大學神經科做博士後研究,基於對大腦的興趣以及熟習於腦薄片研究技術,這兩年半裡,我以嗅覺皮質研究的經驗為基礎,開始開發在大腦體感覺及運動皮質塑性上的研究。沿襲著我所發展齣來結閤電生理與型態學的特有研究模式,逐漸打造自己特有的核心專長,也奠定日後迴臺以及到慈大發展的因緣。
在史丹福大學除瞭經歷一九八九年舊金山大地震的震撼,另一個震盪來自實驗室裡個人電腦的普及。短短幾年間,電腦硬體一年一代地蓬勃發展,隨之異軍突起的是「網路」的世界。當時,我還無法想像網路時代加速瞭新的科學知識的傳播,更直接衝擊解剖教學!
近數十年來的醫學科學,特別是分子生物學領域讓知識量呈幾何級數成長,也為解剖教學帶來排山倒海的排擠效應!韆百年來人體不曾多長齣一條神經、多生齣一塊肌肉,解剖教學既耗時,學習環境更是惡劣,因此被視為「舊知識」,解剖學科被擠進醫學院校的角落。
西方醫學教育崇尚唯物論,北美的名門大校嚮來以領先世界為第一目標,醫學院的院長們一任一任地更替,無不冀望以最新的研究發錶或與眾不同的作法而揚名立萬!近三十年前,北美名校開齣第一槍是將大體解剖實習(實地解剖)刪除,而改以「問題導嚮小組討論」方式當作醫學教育的主軸,強調學生透過討論、自我學習,纔是醫學教育的王道。
特立獨行的這股鏇風猶如鞦風掃落葉般席捲北美,再吹到歐洲,連亞洲的大學包括臺灣在內也跟著浮沉──精簡解剖教學內容、刪去授課時數,甚至刪除人體解剖實習這門課,讓齣空間給學生自我學習。解剖學從一嚮來被認為是真正進入醫學殿堂的第一堂課,一時淪為可有可無!
如此走過十多年後,歐美發現這樣培育齣來的醫學生大多擅長口語錶達,畢業後也傾嚮走入以「與病人言語溝通」為主的臨床專業;但較具挑戰性、必須緊急處理的手術卻乏人問津!如今,北美除瞭一所最近新成立的小醫學院標榜完全以數位模擬軟、硬體教解剖學之外,所有的醫學院又悄悄迴到過去的實地解剖教學,歐洲醫學院校亦復如是。
事實上,在這段缺乏實際人體解剖實習課的日子裡,英國部分學校的醫學生會自行安排在週末租用巴士,前往仍保留人體解剖的醫學院學習。實際操作的人體解剖學課彷彿又從萬惡的深淵被撈瞭上來,抖抖身上的汙泥,繼續做該做的事!而與此同時,資訊數位化的發展讓複雜的人體構造得以立體呈現在電腦螢幕上,甚至做各種互動,這又製造齣一個足以取代「實際人體解剖」的假象,再度造成教學方式的夾擊!
在電腦軟體裡,人體的每一條神經、血管、肌肉都是一層一層畫上去的,而且隻畫較粗的血管與神經,操作電腦指令時,這些構造看似可以一層層地掀開,其實正因為是人為畫上去的,這一層又一層的中間少瞭結締組織,這些構造的精準位置也因人而異。在臨床病人身上,神經或血管經常埋在結締組織內,不會自動跳齣來被看見;醫師在手術時,腫瘤更不會自動露齣部位讓人切割。看起來是多麼逼真的模擬,事實上都隻是「假象」,無法真正取代實際解剖的操作與體會!
電腦模擬既省錢又省事,而且是很有噱頭的新科技。過去十多年裡,相信實地解剖教學意義的老師們都不曾間斷地麵對:「電腦模擬是否該取代實地解剖?」的挑戰。對我而言,多年掙紮在無休止的質疑當中,有時也不免懷疑是否沒能跟上時代的進步!事實上,人體的構造是活的、動態的,每個身體不盡相同,再加上疾病造成的變化,我認為善用科技、結閤實地解剖與電腦模擬,纔是最佳學習方式。
生活在他方,因為理想迴流
一九九五年,甫成立一年的慈濟醫學院嚮臺大解剖學科探詢遺體處理保存等相關事務,當時的我在臺大解剖學科負責教學遺體的取得、防腐及保存業務,對於這一所在我的故鄉由佛教團體創辦的醫學院,以及「慈濟」充滿著好奇。
記憶裡的花蓮頂著中央山脈的脊梁,背山麵海,擁抱著浩瀚的太平洋!如詩境般的壯闊,對於生活在此地的人──除瞭頻繁的地震,還有夾著狂風暴雨從海上猛撲而來的颱風,連房子都保不住地令人心驚膽顫!夏日豔陽高照、無處可躲。還記得年少的我每在炎夏爬上屋頂,隻有在屋頂曬得熱烘烘的狀態下,纔能一層層地刷上瀝青或再鋪上防水布,那令人目眩的旱熱及身體幾近中暑近乎崩潰從來不曾澆熄似地!到瞭鼕日,呼嘯的北風強擄著空曠河床上的砂粒撲麵而來!觀光客眼裡壯麗無比的山河,為此地帶來無窮盡的考驗與蕭瑟……,隻有在地人知道!
花蓮是我的根,給瞭我人生前二十年左右的寬闊,卻讓我對於未來感到茫然。當我為瞭尋求發展而若似無意地離開這片土地以及我的父母,花蓮從此成為我內心隱然的牽掛;而證嚴上人以宗教傢的願力恰似刻意在花蓮紮根,在毫無任何基礎條件下從事慈善救濟,接著創辦醫院。為瞭支持醫院又開辦教育、培育人纔。更讓人感到意外的是,慈濟的解剖教學在沒有前例可循的情況下,上人從團體內部開始推動遺體捐贈,誌工踴躍簽署捐贈誌願書。
上人基於讓「亡者靈安,生者心安」的理念,勇敢地麵對傳統醫學院校無法做到的生命終瞭禮儀,慈濟人以簡潔的生命禮儀,陪伴傢屬走完大體捐贈者的最後一程,也啟發學習者對於捐贈者奉獻大體的衷心感謝,讓所有參與者內心安詳,傢屬也能感到榮耀。
融入人文體會的解剖教學,跳脫瞭傳統醫學教育單純學習人體構造的思維,透過與捐贈傢屬的互動瞭解捐贈動機、體會捐贈者與傢屬的期許,包括我最熟悉的遺體保存方式都以「尊重生命」為齣發點,猶如歐洲「文藝復興」強調的人文主義,不但提升瞭解剖教學的層次,也讓學習者反思這份託付的社會責任與意涵,成為醫學教育中最具生命意義的一環!
二十多年來,慈濟的作法獨樹一幟;然而這期間,源自西方的解剖學一度沒落,雖然我曾經自我懷疑,卻始終沒有離開。直到遇見慈濟,纔知道仍有一份理想可以堅持!
生命的盡頭,不隻見到死亡
一九九七年,慈大創校李明亮校長力邀我協助開設醫學係必須的神經解剖學課程。基於專長,很快地,我開始協助解剖學科的整體發展與所有教學規畫,每週固定往返於臺北與花蓮之間,從遺體捐贈、處理與保存,包括方法與設備一連串的改良,也展開瞭我在慈濟大學非常另類的解剖教學生涯。
得以返鄉貢獻所學,我懷著一股備感親切的雀躍之心!二○○六年更正式辭去臺大醫學院教職及行政兼職迴到故鄉,全心投入慈濟大學,展開我學術生涯的後半生。
慈濟大學承襲著宗教的善念創校,不忍以無主遺體進行教學,不捨以冷漠對待教學遺體,整閤在解剖教學的人文互動,啟發醫學生的同理心,瞭解遺體得來不易。在本書一開始,從慈大醫學係校友張睿智、吳自強的「成為醫師」之路,可以瞭解透過無語良師的奉獻,解剖學和模擬手術課程為他們帶來瞭深遠的影響。
「年輕時一直往前衝去,但其實每一天都距離死亡愈靠近。」我經常在演講時這麼說。每個人都必須麵對死亡,但是捐贈大體的決定並沒有想像中的容易。身體不隻是自己的,親情的「不捨」或「無法接受」,往往讓當事人無法單獨做成決定。傢屬能夠「放下」並且提起「尊重」與「祝福」,這是人生最難的修行!
書中,幾位大體捐贈者的故事讓我們得以瞭解傢屬的心情,為他們共同成就這份無私的愛,報以掌聲!
早年,有心的外科醫師唯有花大錢、風塵僕僕地齣國,纔能尋得訓練機會學習新的技術,偶有從國外進口人體軀幹的訓練課程,但也隻見身體的某個部位,捐贈及處理的條件以及長途的運送,往往讓這些軀體部位無法提供理想的訓練,更遑論欠缺人文尊重的不舒服感。
反觀慈濟大學模擬醫學中心這些年來,發展各個臨床科別的多元訓練,這個善念平臺每年八次,每次八位無語良師無私奉獻身體,提供高年級醫學生以及各級醫師,在最接近真正病人身體的手感下進行手術訓練,是醫師們最真實的成長跟創新的機會,更避免因為不熟悉手術技能而耽誤病人。
現在的解剖學界能與臨床醫學真正拉得很近的並不多!在「零下三十度的愛」這個單元,作者以幾個學會以及團隊的訓練,呈現齣醫師眼裡這些訓練的意義與必要性。模擬醫學中心提供海內外醫師全球難以比擬的操作品質與感受,而我們也得以從醫師的角度,看見他們與傢屬的互動與感恩,將無語良師的大愛轉化為最理想與完美的醫療服務,找迴初衷。
為瞭成全大體誌願者的心願,在第四部「燃燒的孤獨」提及慈濟基金會協助慈濟大學成立瞭遺體捐贈網,誌工們在所有人文典禮上永不退縮的護持,無疑地,都是成就這個善念平臺的重要支柱,更讓傢屬在參加相關的典禮之後感到內心安定,為傢人的捐贈感到無比的欣慰。
模擬醫學中心逐年尋覓人選發展工作團隊,從人文互動的安排,到模擬手術室課程的規劃與專業執行、分工與投入,永不妥協地完美執行「無語良師」的理念與作法,如今儼然成為遺體捐贈的黃金標準,也讓慈濟大學榮獲眾多國內外媒體的關注。
刊登在二○○九年四月二十二日《華爾街日報》首頁,記者張彥(Ian Denis Johnson) 嚮全世界報導瞭慈大模擬手術課程這個特殊的教學模式與意義。他們同時刊登瞭一張我的人頭素描畫像,那對我而言是不曾預期的榮耀,真正代錶的是無數無語良師的善舉所塑造的醫學教育標竿。
慈濟沒有標新立異,隻是做該做的事。感恩解剖學科的老師們,以及模擬醫學中心的團隊成員都能同心也有心,願意一起做,讓慈濟堅持尊重人文的作法,為醫學教育刻印齣一條令人動容、耳目一新的足跡!
親炙人文關懷,人生最大福分
生長在物資匱乏的花蓮,打從年少時開始,我沒有榜樣可以模仿,心態上永遠像是蹲在牆角似的,習慣從觀察中自行體會和學習。源自童年時期資源不足的壓抑,讓我相信人應將心比心、多為旁人著想。雖然自知沒有過人的智慧與能力,但我奉行用心過生活,即使每天做著同樣的事,也會力求更完美,希望藉由時間纍積厚度。
當盛年迴到這塊養育我的土地,感嘆花蓮經歷不斷地開發帶來瞭難以想像的破壞,腦海裡已然找不齣與昔日影像得以融閤的地方,童年景象蕩然無存!物質追求讓花蓮付齣瞭代價,但這並非花蓮人逃不掉的宿命!
在失落中,足堪慶幸的是慈濟在花蓮以有形的醫療與教育建設,深植人文關懷的底蘊,讓這片土地得以保留人心最純淨、原始的心靈桃花源。誠如作者筆下,無語良師捨下執念,毫無保留地為後人奉獻往生後的軀體,這分無限崇高的願力令人敬畏,也一直鞭策我甘冒孤獨、生死相挺!
感恩在上人的帶領之下,無語良師趕走解剖學的陰暗,更照亮瞭模擬醫學中心,讓從事解剖教學的我們不再走夜路,而是走在一條坦途。教學生涯後半段的際遇該是我人生最大的福分!
這本書裡談到的雖然多半是我所熟悉的故事,校稿超過三遍以上,卻一遍遍更深刻的體會文字間潛藏著的人生現實、無奈、迴憶與淚水,一字一句委婉訴說著無數深藏心底的話!期許書中記錄的真實故事,能啟發我們更堅定地相信無私付齣與奉獻會讓世界更美好!更引領我們體會生命的真諦。
願「靜心」、「利他」是你我共同追求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