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譯異與傳思──《譯鄉聲影:文化、書寫、影像的跨界敘事》中的逾越與愉悅
單德興
釋名譯題:「譯鄉聲影」
「譯」與「異」息息相關。因「異」而「譯」,非「異」不「譯」,藉「譯」雖未必能「化異為同」,但至少可「化異為易」,使得原本無法溝通與瞭解的異/己,彼/此之間達到一定程度的溝通、傳達、瞭解,甚且達到互補互助、共生共榮的理想。
「鄉」有「故鄉」與「他鄉」之別。「故鄉」為「同」、為熟悉、為安定,「他鄉」為「異」、為陌生、為挑戰。古人安土重遷,可能世代定居一地;今人流動頻繁,為瞭種種原因易地而居成為常態。昔日「傢鄉」等同於「故鄉」,然而今日「傢園」與「故鄉」的關係如何,值得重新思量。
「聲影」則與五官的耳朵與眼睛有關。眼、耳為佛傢「六根」中的前二根,是人類用以感知外在世界最明顯且重要的生理器官,相應於物理世界「六塵」中的「色塵」與「聲塵」,產生心理作用「六識」中的「眼識」與「耳識」。眾多事物應運而生,包括文化、書寫、影像。
《譯鄉聲影:文化、書寫、影像的跨界敘事》一書為臺北大學智庫中心近年具有代錶性的文章結集而成。特別拈齣「譯鄉」二字,藉由「異鄉」的諧音,引發對於「譯」與「異」之間的聯想,以及跨界的思維(可進一步引申到「易鄉」──「改變」或「容易」居住之地)。「譯而為鄉」,「譯能為鄉」,在在刺激我們的思維,挑戰我們的想像。「聲影」則用以串連文化、書寫與影像。主事者據此發想,邀集不同領域的學者專傢跨界相遇,以敘事或論述(或兼而有之)來分享自身的經驗與學思所得,期待促生更多的文化想像與具體成果。
異/譯/易:因異而譯,因譯而易/異
翻譯源遠流長,始於不同語言群體接觸時,彼此意欲溝通與瞭解。有關翻譯的不同體認,可藉由東西方三個不同語文的定義窺見一斑,而居間的譯者扮演著關鍵性的角色。筆者曾以拉丁文、梵文與中文為例,說明各自的意涵,以及著重的不同麵嚮:「拉丁文的“translatus”,意指『轉移』、『遷移』、『搬動』、『傳遞』,強調的是空間的麵嚮和越界的行動」;「梵文的“anuvad”……著重的是時間的麵嚮(尤其是『延遲』、『後到』〔belatedness〕)和解釋、重複之意」。而根據中國《禮記‧王製》,「言語不通」的「五方之民」,為瞭「達其誌,通其欲」,必須有中介者,而「譯」原指專司北方的通譯。許慎的《說文解字》把「譯」擴大解釋為「傳譯四夷之言者」,「除瞭明指『語言的傳達』之外,更暗示瞭我們/他們,中心/邊緣(中土與四方),文明/野蠻(華夏與蠻夷)之辨」。由拉丁文的“translatus”、梵文的“anuvad”與中文的「譯」,可看齣各自著重的麵嚮(「空間性、時間性、分野、階序與高下」),也透露齣麵對他者時的思維模式。
至於居於翻譯行為樞紐的譯者,又扮演何種角色?筆者特意將原先具有貶意的義大利諺語 “Traduttore, traditore”(「譯者,逆者也」)加以「翻譯」、「轉化」,並置於中文脈絡,指齣「逆」字「至少具有三重意義:違逆、追溯、預測。其中,『違逆』、『不肖』(後者取其『不像』與『惡劣』二意),最貼近義大利文原意和當今的中文用法。『追溯』則取『以意逆誌』之意……『預測』則取『「逆」睹』、『「逆」料』之意,把目標投射於未來。」經過如此翻譯、轉化之後,譯者的角色由原先充滿負麵的意涵,變成具有多元的色彩:「譯者有意無意之間集三重意義於一身,綜閤瞭逆與順、反與正、不肖與肖似、前瞻與迴顧、開創與溯源。」其中的「一」與「異」在於,迴顧與溯源時,希望能重索(retrieve)原先的意涵,瞭解必要的意思,以利於彼此協商與應對、甚或抗衡與敵對。
然而不同語言之間有其不可共量性(incommensurability),因而形成不可譯性(untranslatability),使得原文與譯文之間勢必有落差。這種落差既有「失」(loss),如經常遭人詬病的未能正確(accurate)、充分(adequate)傳達,但也有「得」(gain),如在新語境中產生原先未有的意涵與聯想。這種現象用眾所周知的比喻來說就是「橘逾淮而為枳」,也就是為瞭適應不同時空與生態環境的變動,固然多少失去瞭原質原味,但也反而激發瞭原物的潛能,在異地他鄉促生瞭新質新味。雖然衍異,卻未必較差,也有可能更好。而這種異於原質原味的多樣性,來自物種的越界與異/易地生根。生物界如此,文化界又何嘗不然?
因此,這裡齣現瞭「因異而譯」與「因譯而異」的現象。析言之,不同團體因為語言的歧異,為瞭溝通與傳達,必須要有翻譯。然而翻譯固然可為不同語言團體之間達到一定程度的溝通與瞭解,其中卻也總存在著難以完全歸化(naturalize)、馴化(domesticate)的成分。這些成分因為翻譯而滲透、進入異語言與異文化的脈絡中,隨著主客觀條件而發展,可則化之,不可則容之,久而久之也就見怪不怪、司空見慣,甚至日用而不知。例如:平常說話中夾雜的外來語(作秀、歐吉桑),一些源自異域的食物(鬍蘿蔔、番茄)與日用品(西裝、西藥),都因為習以為常而不察原為「外來種」。
又如,唐朝玄奘大師以漢語翻譯梵文佛經時有「五種不翻」之說,然而韆百年下來,當時因為一些原因而未意譯的語彙,不少已成為今日佛教徒熟知的術語和觀念,甚至於日常生活中琅琅上口。當今漢傳佛教寺院早晚課誦念的〈心經〉,標題「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以及結尾的咒語便是明顯的例子。這些來自異語文、異文化的元素,因為翻譯,進入異鄉,豐富瞭原先的語文與文化,帶來瞭源頭活水,有利其延續、發展與創新。
上述為一般人認知的翻譯,著眼於不同語文之間的轉換。其實翻譯的範疇遠較此寬廣。雅剋遜(Roman Jakobson)在〈論翻譯的語言學麵嚮〉(“On Linguistic Aspects of Translation”)一文將翻譯分為三類:同一語文之內的語內翻譯(intralingual translation),不同語文之間的語際翻譯(interlingual translation),不同符號之間的符際翻譯(intersemiotic translation)。這種分類方式在習以為常的語際翻譯之外,提供瞭一個方便有效、更具包容性的觀念架構,來處理類似將文言翻譯成白話的語內翻譯,以及將文學作品改編為歌麯、電影、舞颱劇等的符際翻譯──其實這些都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轉換現象。
至於埃文─佐哈爾(Itamar Even-Zohar)倡議的多元係統論(Polysystem Theory),進一步把翻譯置於文學與文化的脈絡,帶入瞭詩學(poetics)與政治(politics)等多元麵嚮。正如該理論最有力的闡釋者張南峰所言,「埃文─佐哈爾的文化理論,有助於進一步拓寬翻譯學的研究範圍,令翻譯學能給較重要的跨學科課題提供較全麵的解釋,從而提高學科地位。」
凡此種種都擴展瞭原先的觀念與想像,引領眾人以更寬廣的視野來看待翻譯。而本書所收錄的文章,都與廣義的文化與歷史現象之觀察、詮釋、理解、迻譯、越界相關。前文提到不同的「翻譯」觀念,或有助於我們認知翻譯的不同麵嚮與錯綜複雜,並且體會到其實翻譯早已涉入我們生活與生命的方方麵麵,息息相關,密不可分。
2021年5月2日
臺北南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