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週年新序
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
《台灣新文學史》出版於二○一一年十月,當年出版時,曾經非常擔心不會有任何市場。仍然記得那年十一月舉行新書發表會時,竟然有四百餘人湧入現場參加,地點是國家戲劇院的頂樓大廳。有太多參與者是我從未認識,卻都因為文學史的出版而從不同城市湧來。這部文學史的書寫,是從二○○○年到達政治大學校園後才正式動筆。一旦開筆書寫,就無法停止下來。中間穿越過太多的政治起伏,也穿越過兩個世代的學生。從最初在靜宜大學開授台灣文學史,又經過在暨南大學的九二一大地震,最後才在政大的山上校區安頓下來。持續不斷的閱讀,再加上連綿不絕的書寫,那樣的苦讀苦寫,可以說不分晝夜。
那年夏天的七月,終於全稿殺青之際,我一個人在研究室裡發出驚聲尖叫。那是我長期壓抑著情緒,而終於獲得心靈的解脫。那是一種卸下枷鎖的喜悅,也是一種閉門慶祝的解放。如果人生可以捲土重來,我絕對不會選擇文學史的書寫。尤其最初開始動筆撰寫時,就引來陳映真先生的挑戰。雙方大約有三個回合的來回辯論,那是我生命中刻苦銘心的記憶。打完那次論戰時,我對自己的思維方式與感覺結構,已經充滿了信心。
這部書出版之前,中國曾經為了展開對台的統戰,從一九八○年以後就出版十幾冊的「台灣文學史」。每本書的前言永遠都出現固定的兩句話:「台灣是中國神聖不可分割的領土」、「台灣文學是中國文學的支流」。他們把文學史當作政治史來處理,等於是矮化台灣文學的美學高度與深度。這些粗糙而氾濫的抄寫,正好彰顯了他們的心靈是多麼幼稚。如果台灣學者無法寫出自己的文學史,就只能平白接受北京的踐踏。台灣文學有其主體性與整體性,殖民地時期的台灣作家,就已經意識到為台灣留下自己的感覺與美學。縱然他們使用日文,絕對不是日本文學的下游或支流。只有北京的御用學者,才會如此輕蔑台灣文學主體性的存在,如此貶抑台灣文學的豐富美學。
因為接受過歷史訓練,從輔大歷史系到台大歷史研究所,一直到美國華盛頓大學對宋代歷史的投入,已經讓我養成對原始資料的重視。在書寫《台灣新文學史》的時刻,我非常注意作家的出生年代與他的社會背景。所有的文學作品,不僅是作者生命的產物,也是時代精神的產物。受到時間與空間的限制,每位作者能夠發揮出來的想像力,自然有其獨到之處,也有他時代背景的限制。重新回顧當年在撰寫這部作品時,總是會特別注意到作者的時空環境。每個歷史階段,都決定作家的創作風格與藝術精神。這部作品出版了十年之後,仍然還可以察覺當年書寫時的心情。面對不同歷史階段的文學作品,還是不能不對每位作家致以最高敬意。他們為自己的時代留下最佳的美學演出,也為自己的社會留下非常特殊的風格。無論是個人創作或是通過結社而形成流派,都已經在流動的時間過程中留下印記。
十年,幾乎就是一個世代。這部文學史作品,能夠讓許多年輕讀者仔細閱讀,那應該是我的榮幸。以我現在的思考能力與健康狀況,似乎已經不可能重新填補或改寫。我強烈感受到自己正篤定進入晚年,已經無法勝任龐大的論述。如今我只剩下撰寫散文的能力,或只是勝任書評與書序的工作。十年來,見證年輕的世代已經誕生,也見證新的文學技巧與批評範式不斷崛起。歷史地平線不斷在我前面浮起時,讓我對台灣文學的發展感到喜悅。我這輩的知識分子,基本上都經歷過二二八事件的血洗,也經歷過五○年代白色恐怖的威嚇。那樣的大環境形成了我這個世代的人格與風格,這是一種先天的生命條件,也決定了我們對文學與審美的態度。穿越過那麼多政治陷阱,在發言之際,總是需要拿捏分寸。我曾經在海外參加過反對運動,返台之後又參加了反對黨的政治活動。這些生命經驗自然而然也形成了我靈魂深處的美學,在撰寫文學史的過程中,也將這樣的美學融入歷史書寫。這也說明了為什麼我一直期待新世代可以寫出一部新的文學史,在不受政治恐嚇的情況下,應該可以更從容品評前人的文學作品。
在校園裡,我仍然在開授「台灣文學史」的課程。我從來不會以這部《台灣新文學史》為課本,而是另外撰寫講義分發給學生。這樣在授課之餘,才有可能對文學作品挖掘出額外的美學與風格。在授課之際,我會介紹最新出版的年輕作家作品,讓他們可以發現並感受當代的文學風景。就像我常常說過,文學史是一種往後看的閱讀。欣賞年輕世代的作品,則是一種往前看的閱讀。年輕作家的創作技巧與文學風格,似乎是帶著我去看未來的風景。出現在我眼前是一片遼闊的水域,新的地平線不斷浮起。每一片波浪都向我強烈暗示,更新的世代正持續不懈地湧來。
完成這部歷史作品已經屆滿十年,不免讓我感到驚心,稍縱即逝的感覺竟是如此強烈。距離當初動筆時,二十年已經過去,內心不免浮起這樣的感覺:「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這部作品能夠持續讓台灣讀者閱讀十年以上,身為作者自然感到非常幸運。書中對每位作家、每部作品的評價,應該只是屬於我個人的美感。我深深相信,不久以後會有一部嶄新的文學史出現,取代我在上個世紀所表現的美感。非常感謝聯經出版公司與我長期的合作,非常感謝我的學生在閱讀這部作品時也給我意見。
陳芳明
二○二一.十.二十二
政大台文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