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落花時節又逢君──我與定公的一段書緣
蔡登山
陳定山(一八九七─一九八九),工書,擅畫,善詩文,曾有「江南纔子」之美譽。其父名栩園,字蝶仙,自號「天虛我生」,文章遍海內,生平寫詩幾韆首,著譯小說百餘部,並旁及音樂、醫學等等。又組織傢庭產業社,生產「無敵牌」牙粉而緻富,可謂事業滿中外。蝶仙生二子:定山,名蘧,字小蝶;其弟次蝶,字叔寶;皆能文,時人以眉山三蘇(蘇洵、蘇軾、蘇轍)比之。有一女,名翠,字小翠,文名尤著,其為文、詩、詞、麯,皆酷有父風,更有纔女道韞之稱。
陳定山十歲能唱崑麯,十六歲翻譯小說,還和父親閤寫小說,於是大陳小蝶齊名,在文壇有「大小仲馬」之稱。因其父事業有成,陳定山五陵年少、輕裘肥馬,他說二十八歲便請瞭嚴獨鶴、王鈍根、周瘦鵑、丁慕琴作陪,在陶樂春作「洗筆宴」,從此可以無須賣文而生瞭。在西湖邊,買下明末「嘉定四先生」之一李流方的「墊巾樓」遺址,凡十八畝,迴廊水檻,依圖建作,幾復舊觀,名為「定山草堂」。抗戰勝利後,重還湖上,而全園古樹悉遭兵燹,廊榭傾壞,不堪修葺。而更有甚者,不久神州陸沉,倉促之間,盡捨傢業,隻攜原配張嫻君、二夫人鄭十雲,渡海來臺。他後來在〈齊天樂〉詞中有:「垂楊巷陌,問何處重逢油碧。南渡風流,幾時曾許寄消息。」他說:「少年的綺事迴想最易傷感,何況我一生在紈綺中過活,臨老艱危,比到入蜀而又齣蜀的杜甫,更覺老境拂逆。」杜甫在成都曾營建草堂,但定山的草堂,卻是「棄去不復顧」瞭。他曾感慨地說:「連這臺北陋巷中的三間野屋,也將棄去,別為賃廡的梁鴻!詩呢,一生心血,銷鎖在上海四行儲蓄庫的保險箱裡,馬卿別無長物,僅此數十捲詩。」言之不勝感慨萬韆!
渡海後,陳定山重搖筆桿,創作不輟,有小說:《蝶夢花酣》、《黃金世界》、《龍爭虎鬥》、《一代人豪》、《五十年代》、《隋唐閒話》、《大唐中興傳》、《空山夜雨》、《烽火微塵》、《北雁南飛》、《湖戀》、《春水江南》。另有《定山草堂詩存》五捲、《蕭齋詩存》五捲、《十年詩捲》、《定山詞閤刊》、《黃山誌》、《西湖誌》、《中國歷代畫派概論》、《元麯舉隅》、《詞譜箋》等,可謂著作等身。
我接觸陳定山的著作可說相當早,應該是大學畢業前夕,我記得去世界文物齣版社購買《春申舊聞》,而這本書一直跟著我四十多年瞭,它是我瞭解上海掌故人物的必備書籍和查考資料的來源。定公著作中最廣為人知的莫過於《春申舊聞》和《春申續聞》瞭。這兩本書早於一九五五年由晨光月刊社齣版,但目前可能連圖書館都不容易見,早已成為古文物瞭。經過二十年(一九七五)世界文物齣版社重新齣版《春申舊聞》,次年又齣版《春申續聞》,但又絕版多時瞭。再經四十年(二○一六)我找到定公的孫女勉華小姐授權,重新齣版這兩本書。這次用的開本都較晨光、暢流為大,除重新打字排版校對外,引文改用不同字體,行距間排得比較疏點,字體也比較大點,不像晨光、暢流版的文字完全擠在一堆,看來有傷目力。新齣的秀威版,後齣轉精,成為此套書的最佳版本。這兩書從首次齣版至今六十六年間,歷經三傢齣版社有三種不同的版本。雖然超過半世紀,但定公筆下的上海灘舊聞,一如張岱《陶庵夢憶》中的杭州,前塵往事,歷歷在目。雖滄海桑田,繁華如夢,依然娓娓動人,歷久弗衰,仍為一代一代的讀者所傳頌。作傢李昂也讀過其中一篇〈詹周氏殺夫〉而寫成《殺夫》的小說,轟動一時。
定公的書籍齣版又匆匆過瞭五年,我心中還是一直記掛著,似乎有些事情未瞭!今年(二○二一)仲鞦之後,九月的「落花時節」,因訪蕙風堂主人洪董事長,無意中聊及定公,堂主人告知不僅定公還有其子剋言都是他的舊識故交,主人並帶我們在定公晚年所題的「蕙風堂」店招下拍照留念,臨別之際,我告知有《定山論畫七種》一書似可重新整理齣版,他也深錶認同。這就成瞭目前整理齣來的《陳定山文存》和《陳定山談藝錄》的緣起。
《定山論畫七種》薄薄的一冊,是他的夫人張嫻君蒐集發錶於報刊雜誌的文章僅七篇,共六萬餘言。此書齣版於一九六九年,早已絕版多時,國內圖書館亦僅有三四傢收藏。但我認為陳定山論書畫的文章當不僅於此,因此從老舊雜誌《暢流》、《自由談》、《藝壇》、《藝海》、《中國一周》、《文星》、《中央月刊》、《中國地方自治》、《國立歷史博物館館刊》等刊物逐期翻檢,甚至找到香港的《大人》、《大成》雜誌,最後是利用中研院所購買的上海圖書館製作的「民國期刊全文數據庫」找到他早年在大陸時期所發錶的三篇論畫的長文,共增添五十六篇文章,總數幾達三十萬言,內容除書畫外,更包括詩詞、掌故、戲麯等等,於是乃編成《文存》和《談藝錄》二書,定公重要的文論藝評皆在乎此,而且是從未齣版成書的。
《文存》包含詩詞、掌故、戲麯三類,而最後更附上有關生平與傢世的文章,以達其「知人論世」之旨。定公作詩填詞堪稱高手,各有詩集、詞集傳世,此書所編乃其論文或詩話甚至以詩詞當作紀遊之作,十分珍貴難得。如〈李義山錦瑟詩新解〉,他從各種典故的考證來破解李商隱所設下的種種障眼手法,難度是滿高的,因為自古有「一篇〈錦瑟〉解人難」之歎,然而由於定公熟悉這些典故的正用、反用、明用、暗用,而最終指齣李義山無題詩係為小姨而作,或許你也會猜齣答案,但如何破解的過程纔是精彩,難怪也是纔子的詞人陳蝶衣讀過此文會讚歎:「真可謂之獨具慧眼,一語道破矣!」杜甫一直是定公景仰的大詩人(拙文標題引用杜詩,當為定公所樂見也),他寫瞭多篇有關杜甫的文章,其中在《文星》雜誌發錶的〈杜甫與酒〉,份量頗重的,他甚至將杜工部一生及於酒者,擇要編年,分十三階段,述其緣由,並正其視聽。而杜工部最後旅泊衡湘,喪亂貧病,交瘁於心,竟以死自誓,更無一字及酒者。定公歎乎:「蓋公早已自知年命之不永,而緻其歎息於麯江獨坐之時。詩人之窮至於杜甫亦大可哀已。於酒雲何哉?」定公善飲,又長於杜詩,考之年譜,「以詩證史」,確是少陵之知音也。他迴憶幼年被父親責罵詩文輸給妹妹小翠時,說:「餘避席曰:『臣得其酒。』蓋妹不能飲,而餘飲甚豪,酷肖父耳。父亦笑而解之。」因此善飲是其來有自的,有人曾為文說,陳定山八十六歲時,喝完白蘭地之後仍可作畫,並且談笑風生,現場有位酒友驚呆,心中暗自欽佩,此人乃武俠名傢古龍。而確實古龍有張著名的照片,其背景是掛著副「寶魘珠鐺春試鏡,古韜龍劍夜論文」的對聯,該對聯便是定公所書的。因此他大有以杜甫之酒來澆心中之塊壘之意!
再者,宋人筆記提及黃山榖和蘇東坡時說:「山榖在戎州,聞坡公噩耗,色然而喜。因為從此詩名,無人再會益過他的瞭。」對此說法,陳定山十分憤慨,因為黃山榖終身推崇蘇東坡,可謂不遺餘力,固不獨形諸詩句,且掛諸口齒矣。如雲:「子瞻詩句妙一世,乃雲效庭堅體。」又跋東坡〈黃州寒食詩帖〉雲:「東坡他日見之,乃謂我無佛處稱尊也。」因此定公怒氣沖沖地說:「不知蘇、黃交情如此之厚,推重如此之盛。這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傳說,也正是章惇、蔡京一般徒黨造齣來的謠言,用以誣毀前賢的瞭。」於是他為文替黃山榖辯白,因為東坡之死,消息來得遲緩,當時黃山榖在戎州連噩耗都未接到,怎會「色然而喜」呢?相對地對於渲染豔聞以博取知名度的作品,定公會大加撻伐的,如樊樊山的前後〈彩雲〉,他認為絕非「詩史」之作,尤其是對後〈彩雲麯〉,他話說得很重:「其詩猥媟,格律甚卑,其事亦得之道聽塗說,不能引與前〈彩雲麯〉並傳,以視吳梅村的〈圓圓麯〉、白居易的〈長恨歌〉,更不可以道裏計瞭。但齊東野人反而津津樂道。」定公衡文、論詩自有尺量,不為世俗流言所左右,可見一斑。
掌故一直是定公的拿手絕活,此書所編均為前書所未收之作(因與上海「春申」無關),而且更加精彩者,因為這些都是有關明鄭及臺灣的。如〈臺灣第一文獻──記瀋光文遺詩〉,還有〈閩明一代孤臣黃石齋先生殉國始末〉、〈明魯王監國史略〉均是前人所未道及者。戲麯亦是定公一生之所好,他亦可粉墨登場,他二夫人十雲女士,是唱老生的,在上海曾代過孟小鼕的班。篇中的「歷史與戲劇」除論談及許多戲改編自歷史,但也扭麯或捏造瞭歷史。另外對來臺的京劇演員分生、旦、淨、末、醜整理齣一份名單,並留下他們在臺的劇話,可說是非常珍貴的梨園史料。
《談藝錄》整本幾乎都是定公談書畫之作,他真正緻力繪畫大約在二十四歲,不過對書畫有興趣倒是起源很早。他弱冠時看三姨丈姚澹愚畫梅而心喜之,曾問姨丈可否學畫,姨丈曰:「畫必自習字始,能寫好字始能習畫。」於是他以所寫書法嚮其請益,姨丈認為他是不羈之纔,豈僅能畫梅而已,於是教他山水畫訣。二十五歲那年,他竟悟齣一項道理,一心想走「四王」(王時敏、王原祁、王石榖、王鑑)的路子。四王中本以王時敏輩分最高,王原祁、王石榖,都是其學生,定公說他最愛王原祁,因為他的畫在於「不生不熟之間」,不若王石榖太過甜熟。對於學習國畫,他認為還是必須從古人入手的,博古而後知今;若想摒古棄今,單以天地為師,那是不可能的。至於其中的祕訣在於「摹、臨、讀、背」。所謂「摹」不是刻闆地一筆按一筆地鉤勒,而是將畫掛起來,看清楚它的來龍去脈,然後在自己的紙上對著畫。「臨」則隻取其意思及筆法,即古人所謂「背臨」,是活的,思考的。摹臨之際既已分析並熟悉其格局,便可以將畫中各種皴法、點法活用在自己畫麵上,這是熟「讀」瞭的緣故。以後熟能生巧,進入組織、佈局得心應手的階段,便是「背」的充分發揮瞭。他又說:「意在筆先,物色感召,心有不能自已,筆墨有所不得不行,然後情采相生,欣然命筆。」「作畫必須莽莽蒼蒼,深山邃壑,如有虎豹,望之凜然,似不可居;而仙巖秀樹,濛雜其間,齣人意錶,乃為盡山水之性靈,極文人之筆墨。」這些可說都是他習畫的心得,原本是不傳之祕,如今寫齣來也是想「金針度人」!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書畫必須講究筆、墨、紙、硯,定公也談到如果沒有一支好筆,正如名將之無良騎,怎能使他畫齣好畫呢?無好筆,縱有好紙亦是枉然。而在畫畫時「墨分五色」是極端講究的,他說民國以來,用青麟髓(道洗墨),其次用乾嘉禦墨。到瞭臺灣,官禮禦墨,也變瞭稀世之珍。斷墨一丸,輒數百金,畫傢惜費,又不得不求之東京。他又說:「張大韆早年學石濤、老蓮,幾可亂真。抗戰時,潛蹤敦煌石室中,勝利還滬,畫風為之一變。我埋怨他:『為什麼去嚮牆壁學?』大韆笑說:『好墨好紙都用完瞭,隻好刷瞭。』由於找不到好墨好紙,而去嚮畫壁討生活,這是大韆的聰明,也可以說他是玩世。」
《文心雕龍》說:「觀韆劍而後識器,操韆麯而後曉聲。」定公可說是做到瞭,因此他對於前人作品的評論可說是精準的,甚至可以看齣其作品脫胎於何人,齣自於何派。當然這也歸功於他對於整個繪畫史的鑽研,他的〈中國歷代畫派概論〉長文是擲地有聲的重要論著。同樣地,他的〈讀鬆泉老人《墨緣彙觀》贅錄〉一文,幾乎把故宮典藏和私傢收藏的名帖都看遍瞭,纔能寫齣這樣精彩的文章,他說:「或睹於故宮,或覯之藏傢,無不精誠赫弈,韆載如新。有宋兩代名臣真蹟,幾盡萃於此,雖有二三僉壬,亦如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矣。令人過目不忘,洵有以也。」
陳定山早在一九二○年即活躍於滬上美術界,籌辦美展活動、主編。而一九三五年故宮博物院要挑選文物參加英國舉辦的「倫敦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他被聘為負責書畫部十一位審查委員之一,可見也是藉重他在書畫的鑑賞能力。據學者熊宜敬說:「一九四七年九月十五日至二十八日在上海市南昌路法文協會展齣『中國近百年畫展』。配閤這項展覽,上海美術館籌備齣版瞭《中國近百年名畫集》和《近百年畫展識錄》,由陳定山、徐邦達、王季遷等執筆,其中《近百年畫展識錄》,詳載瞭每件展齣作品的形式、尺寸、款識、鈐印和收藏經過,並附畫傢傳略,全書數萬言,是一九一一年民國肇建後,第一本具有學術研究價值的畫展圖錄。」我因此又特別找到他早期的三篇畫論,讀者可比較其與來臺後的觀點有否異同。本書廣搜其有關藝苑散論,多達十數篇,均為他論及畫人畫事的不可多得之作。其中有畫史的源流、繪畫的理論、作畫的心得,更有畫傢個人的傳記,例如〈民國以來畫人感逝錄〉長文,他就窮三年之力,四易其稿(本書採用他的四稿)方始完成。至於〈樹石譜〉更是畫國畫的基礎理論,得其竅門,即刻進階。最後定公對於作畫的結論是:「多求古蹟名本,或多讀書習字,或齣觀名山大川,覺胸次勃然,若有所蓄,鬱鬱欲發,乃藉筆寫之。故畫者,隻是寫自己一片胸襟耳。」堪稱至理名言,不二法門。
定公少多纔藝,得名甚早。壯歲久寓滬濱,馳騁於文壇藝苑,輕財任俠。渡海來臺,除短期都講上庠外,勤於寫作,著述等身。然原本齣於鐘鳴鼎食之傢,突遭國變,衣冠南渡,能不無感!於是他發之於吟詠,有《十年詩捲》、《定山詞》之作,人間何世,無限江山;聽流水於隴頭,見夕陽於故國。但定公一生原不隻是詩人、詞人、小說傢、書畫傢,因此茲書之編就,就是要讓讀者瞭解他多纔多藝的各個層麵,也為後人研究提供更多的材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