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手指隨時觀音
任明信
就當這一生
只有這一次
字,從嘴裡唸出來,跟心底唸,是不一樣的。感覺是歌,要拿來唱,但唱不是器用,唱是歌的自證自明,且有萬千他心。初讀詩集,好奇彌勒是誰,自以為想清楚了,又不想談。像茶總是愛喝,但不想懂,不想搞清楚道與理,不想輕易步入神祕事物除魅的當下(或許那是風雅人士做的事)。看完詩集幾回,只覺得俗而不庸,是塵世粗礪,是逗貓被抓出的血痕;是放空咬著指甲見白肉,是超商採買牛皮紙袋突然破裂。
從日常與周身的凝望開始,彌勒讓我想起是枝裕和的電影《歩いても歩いても》(中譯:橫山家之味),日文原名有持續走著,一步一階漸進之意。與電影不同,詩集要談的不是家本身,較像是個人在名為「家」的空間裡所搬演的與物事間的磨蹭,如詩句:她帶我靠牆坐下/露出/有時候革質的微笑有時候紙質/我還不能。/我還不能觸摸確認/乾跟遠是不一樣的(〈她帶我靠牆坐下〉)。分輯則以事茶的步驟,帶入故事投影。是你來作客,泡茶請喝。從溫壺溫杯起手。壺是樹洞,準備承載;茶是心意,隨時間暈展:三十歲後充電器的線就斷掉了。//沒事。但覺悲傷/而且知道這很正常//因為那是悲傷,不是我,我只是被經過。(〈貼紙人間〉)
泡開的茶也帶有多許禪意:走不到就說遠/走得到就說不遠/距離不是遠近/是多能走(〈醒來對坐〉);選擇輕鬆/而不是愛//就會成為輕鬆的人/而不是愛人(〈在是一起〉)。隨著賞茶與置茶,醒茶再聞香,生活的輪廓與靈犀反覆交疊,如〈砧板〉所寫:床是身體的砧板/剪完指甲/依舊習慣放在窗檯/但螞蟻啊/已經很久沒來;〈如入無人〉:你無心的長髮/掃動暗處/邊牧著光。日常的持續,一步一階,帶著無數跌撞與磕絆。到最後注水出杯,分杯品飲,詩的音聲更加細密,也更加沉溺:然後你就醒了我就想/是不是可以不用在這裡也沒關係呢/就這麼想殘廢自己的系統嗎/今生還能再見你幾次如果再沒有了(〈別住〉)。
小令在另一本詩集《在飛的有蒼蠅跟神明》的自序寫道:為了溝通方便而將書名簡稱「蒼神」,在開口的當下大悟,意會到這才是她在心中看到的東西。這詞彙也深深打動我:蒼茫的神祇──瀰漫的、曠遠而無邊的泛靈。蒼神中的插圖皆為閉眼畫出,比起畫看來更像字,或某種量測、數學演算的過程。後來在某次講座中,看到她分享了自身獨到的閱讀方式:「……字的形象先於意義,且形象給人的感覺未必與意義相符。」便明白她確實如他所言,所畫,所寫。
如此直覺而靈感先行的領會,轉化,與詮釋路徑,令我想起梅洛龐蒂在《眼與心》裡寫道:「不解之謎就在於此,即我的身體既是能見者(voyant)又是可見者(visible)。身體凝視萬事萬物的同時,也能凝視自己,並在它所見之中,認出能見能力的『另一面」』。它看見自己正在看;摸到自己正在摸;它對自己可見、可感覺。」作者、作品與創作的本身即為一,無心無主的狀態,也扣合最後一輯中的〈銀河〉:合一的畫面即是/床上的碗裡的稀飯裡的湯匙被放入我的嘴/巴的一匙稀飯消失在碗中的床上//緩慢嚥下銀河。
「彌勒」亦充滿美妙的觸覺與歧異,如〈孑孓〉中的決絕,有親緣的尷尬與甜美;〈沒有妳呢〉和〈愛不動〉的洞悉與酸楚。而彌勒一詞,本質是未來佛,渡人之舟,他的招牌是溫厚笑顏,但若兩字拆開,「彌」有遍布、更加之意,「勒」則有收束、強制、用力拉扯之意。拆合之後延伸出來的意境,與原意便大相逕庭。讀完詩集,尋思作序,腦中浮現的形象反而是觀音:那位傳說有千手千眼的菩薩,發願看顧、觀照眾生。觀音二字在翻譯的過程中也衍生出「觀看世間音聲」的意涵──只是這裡的觀音,不是用肉眼,而是用手指在撿拾,探看。
回想起當時答覆小令的邀約,自己打下的訊息:我隨緣讀,也隨緣寫。若字想跟你走,我再循著路去找。
如今,字確實自己走出了路。謹以此文祝福她與她的彌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