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What If:「若則」假設分析
1961那一年,析模公司(Simulmatics Corporation)的科學家整個夏天都待在紐約長島一座海灘的穹頂建築內。這座半圓穹頂乍看像是降落於該地沙丘之間的太空船。他們身處穹頂內,在黑板寫上各類數學公式。只見眾人指尖沾上粉筆灰,打孔的電腦列印資料大量散落地面。
析模公司相當於美國冷戰年代的劍橋分析公司(Cambridge Analytica);約翰‧甘迺迪(John F. Kennedy)之所以能在1960年11月當選美國總統,析模公司將功勞攬在身上。幾個月後,析模公司的科學家在海灘度過夏天,為他們研發的作品擬訂新專案。該作品是一套電腦程式,用於預測和操縱種種人類行為,舉凡民眾購買洗碗機、政府壓制政治反抗運動,乃至選民的投票行為等,不一而足。他們稱這項發明為「仿人機」(People Machine)。
如今,許多人對析模公司幾乎已不復記憶。不過,在這座蜂窩狀穹頂之下,這間久不復存的美國企業昔日曾打造出的科技,後世二十一世紀的人類已身陷其中,飽受苦難:隱私被赤裸裸地扒開,被誘惑得無法專注,感官體驗遭到剝奪,生活樣態變得斷斷續續,遭到剝削,也受人主導;建立連結的同時,也被脫鉤;消費的當下,也在出賣自己;孤立、強迫、困惑,被餵食錯誤訊息,甚至受到宰制。析模公司的科學家可從來沒有害人之心。
他們年紀輕輕,頂尖、聰明,擁有極具破壞力的才華,猶如希臘神話中的依卡洛斯,背負著以羽毛和蠟作成的翅膀,妄圖飛向太陽。「這群科學家畢業自麻省理工、耶魯大學、哈佛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和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當時《紐約時報》報導,「他們打算用電腦處理工作。當時電腦問世沒幾年,是體積龐大的設備,人們用它來解答問題;但他們用了社會和經濟方面的數據和本身的知識,開發了用於電腦模擬的新程式。模擬是指針對一組特定情境,演練各種可能產生的結果。」他們用新程式語言FORTRAN來寫,其中以「IF/THEN」的敘述來教導電腦模擬可能的行動,計算在不同條件下,一次又一次的「若則」發展情境。「若」輸入甲條件,「則」會得到乙結果。「若」輸入丙條件,「則」會得到丁結果。以此類推,會產出無數組模擬分析的結果。
那年夏天,析模公司的科學家帶著妻小到長島海灘。男人身穿海灘褲和POLO衫,腦中想著輸入電腦用的打孔卡(punch card);女人穿著洋溢夏天風情的洋裝和拖鞋,料理著馬鈴薯沙拉、鮪魚沙拉、烤肉、通心粉沙拉、火腿沙拉、一鍋鍋燉菜,以及一串串完整的玉米;在場的十七個孩子在水中嬉戲,蓋著沙堡,那是他們位於海邊的亞瑟王卡美洛堡;他們駕駛單桅帆船在海灘來來回回,追著黑色貴賓狗史普尼克(Sputnik),就這樣越過了小溪。孩子們曬傷太嚴重,到了晚上,母親在他們的皮膚澆上醋來舒緩,結果聞起來活像醃菜。下雨天,他們就玩「大富翁」,從遊戲中第二昂貴的公園廣場(Park Place),跳到巴爾的摩和俄亥俄鐵路(B & O Railroad),玩家每次通過「Go」時都能收兩百美元過路費;他們也像每個「大富翁」玩家,想方設法避免吃上牢飯。人妻之間交換閱讀平裝版小說《佩頓廣場》(Peyton Place);這部激情小說主題是性和女性叛逆,書本頁面已經因為濕氣而萎軟。而如果在那裡待得夠久,所有人和所有東西都會被海沙覆蓋得好似出土的古埃及人。
日出日落、一天一天在過,沒有人料得到未來的下一步。人類身處於充滿不確定性的世界,從上古時期的社會開始,就在預測未來。希臘人蓋神廟,傳達德爾斐神諭;印加人蓋神廟,傳達帕查卡馬克神諭。佛教徒、穆斯林、基督徒、猶太人,每一宗教,每一文化,都有本身的神諭和廟宇,以及卜卦、解讀預兆、預言未來的人。時光流逝,千百年荏苒。到了二十世紀中葉,美國人開始研發新科技,機器於其中扮演宛如祭司的角色,提供新型的預言和電子神諭,以數據來占卜。
析模公司成立於1959年,而1970年宣布破產前,它在紐約、華盛頓和麻州劍橋都設有辦事處,最後據點也拓展至越南西貢(今胡志明市)。析模公司的外衣下藏著心眼,但那有部分是無意間形成的。公司總裁曾對股東說:「析模公司的祕辛,就藏在公司名稱裡。公司名由『simulation』(模擬)和『automatic』(自動)這兩個英文字組合而成。」創辦元老希望公司名稱能像「cybernetics」(模控學),成為琅琅上口的代表用字,結果事與願違。「simulmatics」造字的曖昧,固然為日後失敗下了註腳,但倒是顯露出他們想「以機器模擬人類行為」的野心。
析模公司的科學家創業時,業務運作的假設是:如果能收集足夠族群規模的數據,輸入至機器分析,則連同人、人心和行為在內,萬事萬物均能用機器預測,並且電腦能如同百發百中的導彈,驅使和引導人類行為。臉書(Facebook)、帕蘭泰爾大數據分析公司(Palantir)、劍橋分析公司、亞馬遜公司(Amazon)和俄羅斯網軍工廠「網路研究機構」(Internet Research Agency)和Google——這些組織的運作雛形恰似一顆顆蛋,孵化於緊挨著灰綠色海水的那座蜂巢狀穹頂建築之下。
當時,外界稱析模公司的科學家為「假設分析家」(What If Men)。他們相信,仿人機可以透過模擬人類行為,協助人類避免災難,而且萬無一失。它可以擊敗共產主義;可以壓制政治反抗運動;可以打贏選戰;可以推銷漱口水;可以加速新聞報導速度,就像很多安非他命會加速生理現象;仿人機還可以安撫心亂如麻的妻子;可以摸透人心,贏得越戰;可以預測種族暴動,甚至瘟疫——仿人機可以終結混沌。析模公司科學家相信,他們發明了「社會科學界的原子彈」。他們沒預測到這項發明會像深埋已久的未爆彈,於數十年後引爆。
儘管如此,當時仿人機在許多人看來,仍是一種瘋狂,預示著即將降臨的反烏托邦。1964年,析模公司成了兩部小說的主題,這兩部作品皆預示著不祥之兆。其一為尤金‧伯迪克(Eugene Burdick)的政治驚悚小說《480類選民》(The 480)。在這本小說中,「模擬企業」(Simulations Enterprises)這間幾乎毫不掩飾意圖的企業,搭載笨重又險惡的IBM電腦,為1964年美國總統大選攪出一灘渾水。其二是丹尼爾‧F‧加盧耶(Daniel F. Galouye)場景設於2033年的科幻小說《三重模擬》(Simulacron-3):「模擬電子」(simulectronics)領域的專家發明了一台仿人機,作為「全方位環境模擬器」,到頭來科學家卻發現自己實際上並不存在,猶如不斷爬回原點的潘洛斯樓梯般,虛幻縹緲。在那之後,析模公司在小說和電影作品中,如同匿名化身般存在著。1973年,前衛的德國電影導演雷納‧沃納‧法斯賓達(Rainer Werner Fassbinder)將《三重模擬》改編成《世界旦夕之間》(World on a Wire),這是一部驚悚的未來科幻大作,也啟蒙了1999年的電影《駭客任務》(The Matrix)。《駭客任務》中全人類生活在模擬環境,受到封鎖、桎梏、欺騙,以及非人性對待。主角試著解放人類,將偷來的軟體藏於挖空的《擬像與模擬》(Simulacra and Simulation)書中。該書由尚‧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於1981年發表,為後設文本,探討無意義的「模擬惡夢」。
而小說和電影中,科學怪人臣服於哲基爾博士(Dr. Jekyll),最後也臣服於奇愛博士(Dr. Strangelove);當中的瘋狂科學從生物學展開,一路走到化學和物理等領域。而析模公司在電影和小說中的化身,是專精電腦科學領域的瘋狂科學家。析模公司在故事中獲得瘋狂延伸,像一個身形極矮小的人,映照出超長的影子。《480類選民》書中,「模擬企業」是超大型企業;《三重模擬》(Simulacron-3)中,模擬電子領域的專家則是科技天才。現實世界的析模公司是間小企業,經營不順,受雇的技術人員笨手笨腳,公司帳目一團糟。公司命運像氦氣氣球一樣,先是扶搖直上,然後迅速殞落。在長島的那座穹頂,後來開了間得來速式的漢堡店「太空漢堡」(Space Burger)。
然而,析模公司的遺澤仍可見於預測分析、「若則」(what-if)模擬分析,以及行為數據科學——就潛伏在現今所有設備的幕面。析模公司儘管以失敗收場,但終究協助打造了對於數據狂熱、近乎集權的二十一世紀——在這個時代,「預測」是唯一吃香的學問,而且不論在冠狀病毒疫情席捲全球之前還是之後,企業界均透過收集數據、操縱輿情,以及利用預言來獲利。析模公司的結局說來諷刺,它的過去幾乎被抹消了。這間公司協助打造了一個「對未來癡迷的未來」,卻對改善未來無能為力。
析模公司的起源可追溯到二十世紀早期的心理戰科學:也就是藉由攻擊、攔截和轉移注意來控制人心。析模公司將這樣的分析法帶入現代電腦起步的1950年代,也帶入選舉政治,由1960年代美國民主黨全國委員會(Democratic National Committee)委託,最後也走入精準行銷的領域。後來,析模公司的模擬分析法飄洋過海,用於越戰,直到引發學潮抗議,管這家公司叫戰犯。
如果說,析模公司的科學家真的是壞人,批評起來倒是更名正言順、心安理得,但事實卻非如此。這群科學家是二十世紀中葉的白人自由派,當時的社會不會期望這樣的族群理解白人或自由派以外的族群。這群科學家既為人夫,也為人父,生活在「沒有人期望男人該理解女人和小孩」的年代。「人類行為」當時指的是男性的行為;「人工智慧/人工智能」指的是男性的智慧。這群科學家幻想著將自己的智慧移植到機器上。他們沒有將女性的才智看成才智,也不認為女性對人類行為的理解算是知識。
他們打造了一台機器,來控制和預測他們無法控制和預測的事情。他們簡直像是馬克‧扎伯格(Mark Zuckerberg)、謝爾蓋‧布林(Sergey Brin)、傑夫‧貝佐斯(Jeff Bezos)、彼得‧提爾(Peter Thiel)、馬克‧安德森(Marc Andreessen)和伊隆‧馬斯克(Elon Musk)這些當代巨擘的太上祖師爺。析模公司是科技史上的失落環節,緊密銜接起二十世紀上半葉至二十一世紀初——後者是個獨特的苦難年代,如今演算法預測著我們的一舉一動,它們試圖透過模擬每一個人,來指引和影響我們每一步決策。
如果人類在1950至1960年代朝別的方向發展,如今就可能力挽狂瀾。當年如果歷史另取別徑,人性或許不會頹敗,人類知識仍可能受到珍惜,民主也可能變得更加穩固,而非更形脆弱;又或者,最終可能殊途同歸。如今已不得而知。畢竟,我們可沒有機器能回溯執行「若甲則乙」的情境,來回推算出過去的多種可能;歷史固然無法針對「若則」(what-if)的假設性問題給出答案﹐卻可以說明過程以及原因。
析模公司所打造的未來,有著一段過去。這段歷史如同沙堡,受到時間的浪潮沖刷。現在,我們只能一點一滴回溯,拼湊組裝每一處矮牆、城垛、壁壘和砲塔——這些一點一滴,在在記錄著他們往昔擁有的膨大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