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海」序
來說一個故事,那是我大四上學期的事。元旦的夜晚,我找了一個好朋友來宿舍,喝茶聊天。他是個基督徒。那天晚上,我說了許多關於宗教和生命的事,我的好朋友後來就只是難過地看著我,問我還記不記得聖經裡的《約伯記》。他說,他在我身上看見一個高僧墜入毀滅的意象。他說,你非要神用魔鬼來讓你信祂嗎?
當天夜裡,因為受到後來談話的影響,一直睡不著覺,許多思考開始不斷出現在我腦子裡,我開著電腦,只有電腦螢幕的亮光,我把它們一個一個打下來。連續三天,我都在早上入睡。自那天以後,我就進入一種很特殊的狀態。一天兩首、三首、五首,然後二十首。我開始察覺我的寫作已經不需要依賴靈感了,或者,其實是我隨時隨地都處於靈感狀態。我開始對空氣和天空的光線特別敏感,我能察覺在我周遭所有隱藏的情緒,我彷彿看見了這個世界更多的事物,它們像是正片負沖的照片,對比鮮明,色彩強烈。我的眼睛和五感都變成新的。我想起了禪宗,想起了開悟。我感覺我彷彿終於能夠理解他們了。甚至當我看見一個人,我似乎可以知道他心裡正在想些什麼。魏晉人說「得象而忘言」、「得意而忘象」;我開始思考我是不是可以就此不寫了,我認為我或許已經達到目的,可以捨棄方法了。
但我還是繼續寫著。我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已經寫下了超越所有我以前寫下的總數。我開始在晚上睡不著覺,在只有電腦螢幕的亮光中不住地打字。我所寫下的東西變得黑暗,變得深深進入了黑暗的本質,那是從前不管怎麼幼稚地嚮往黑暗都無法進入的部份。那些東西逐漸侵蝕我,我開始感到害怕。面對著身邊親近而逐漸陌生的人,看著他們彷彿正看著一個不再熟悉的事物那樣,我為我所無法解釋的感到悲哀。我不知道我到了哪裡,顯然我並不是到了那個安適自足的理想境界,因為我越來越感到不安,因為黑暗隨時都跟隨我。我彷彿進入了一個無主之地,我是那裡的王,但那裡沒有人,只是一片荒原。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在那裡我沒有目的。
之後就放寒假了,我回到台北,在一個深夜打起字。我開始無可遏止地感到恐怖,我繼續打字;我開始心悸,感覺冬天夜晚冰冷的血液不斷地流回來。我躺在床上,看著空無一物的黑色天花板。我覺得如果再不看見陽光,我就會死亡。我試著禱告,活下來,信了神。
二〇一四・一月
後記
「光上黑山」後記
開始爬山之前,我一直在游泳:國中泳隊、高中沒泳隊所以放學就跑去政大游泳池,跟政大泳隊一起練習。當時政大游泳池還是室外,夏天去游,水吸收整日曝曬成為溫熱的,不像溫水游泳池的假溫水。可以看雲,看夕陽緩緩落下。政大泳隊完全接納我,把我當成他們的一分子,教成了我蝶式,後來我再把訣竅傳承給弟弟。那是我人生中最純粹、快樂的時間。他們說之後考來政大啊,我笑笑說功課沒那麼好。
大一加入學校泳隊,非常操,暖身跑一千六,下水除了頭兩百,幾乎是七八分力游完兩千,外加重量訓練、兩人一組拉筋,痛到不行。很累,每天的疲勞都無法回復,但主要是覺得跟學長姐之間沒有情感交集。我是這屆最晚退隊的了。在那之前隊長請我喝酒,說未來隊長就是你了。當然是我,因為沒有人了。
後來終於走進登山社,他們正準備爬奇萊主北,說我可以參加,說我體力一定沒問題,畢竟是泳隊的。他們不知道我已荒廢半年,而且水裡的體力跟陸上的體力無法等量換算。所以是要爬奇萊。一進登山社就是黑色奇萊。我也不多想,跟著畫地圖做行前準備,沒人告訴我需要一支登山杖(我竟然也不知道);沒人告訴我,登頂前將會經過一段一邊是懸崖,另一邊是峭壁,只有一步寬的山路。最後他們說,平常心走過去就好了,雖然掉下去會死,但你一般走路也不會突然跌倒或走歪呀。他們說,你應該不會像之前一個女生蹲在中間哭,讓後面的人沒法動彈吧?我心想,對,我就要蹲在那裡哭,因為你們最後才告訴我有這種路,早點知道我就不會報名了。我才不想大二就摔死在山裡。但我對他們露出牙齒,笑說我才不會。
那天晚上我們的車在崖邊疾駛,車輪貼著路的邊緣,向外看不見路,只看得見黑色峽谷,沒有路燈,我相信我們會摔下山崖,但沒有,凌晨時到了登山口,氣溫是零度。半夜出發,新成員要背帳篷,所以我揹著帳篷和大背包,走在第一個人後面,那是最沒經驗的人走的位置。走過結冰的森林,大家都在粗大樹根上摔了幾次,因為冰比雪更滑。走進草原坡時已經天亮了,只有我很累。其他登山隊傳來消息:登頂之路被冰封。所以我不用走那段路了。團員顯得很失望,因為這次將無法登頂。一紮營,三個男生決定輕裝下山再爬一次。整路跟著我們,住在山上的奇萊小黑也一起下去。小黑的食物來源就是登山客的糧食,但堅持不進山屋,睡在雪地。牠有鐮刀尾,短毛,動作迅速敏捷,落腳其穩無比。我猜牠是很純的台灣犬。
那夜在山屋講鬼故事。一個隊友的同學剛過世,他說他夢到那人照常來上課,其他人都不以為意,像是他從來沒死過。他很害怕,他告訴別人但沒有人相信,那人想跟他說話或向他走來他就逃跑。他知道他在作夢,但過了好久,好幾天,夢都沒有結束。他被困在了夢中。
《光上黑山》寫於我大二到大四;三年,穩穩地,一週兩三首左右,靈感殷勤造訪,甚至到了不須珍惜的地步。怎知後來就音訊全無,迫使我得召喚,得用物質身體的力氣煉金,也煉不出什麼來。我已三十六(體感卻像六十六),黑山在我身後很遠很遠了,連第二本《星星》的海也離我很遠了。奇萊山,大武山;基隆外木山(我修鍊海泳之處),花蓮七星潭:我意象之原始。現在我已破損,精神疾病(躁鬱症、睡眠障礙、焦慮、恐慌),自體免疫疾病(復發性風濕病與各種藥物副作用),將我抝折至,連靈魂都幾乎碎裂開了。過往的黑山,光照在其上──那光意味不明;也許「終於沒有象徵」。
二〇二二・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