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节录)
「杀王」:与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的对决──—试析大江健三郎在《水死》中追求的时代精神
绝对天皇制也称为近代天皇制,在战败后被象征天皇制所取代,然而战前和战争期间支撑着绝对天皇制的社会伦理并没有因此而消灭,近年来反而显现出越发活跃的势头,成为复活国家主义的肥沃土壤。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借助最新长篇小说《水死》,对自己的精神史进行解剖,认为日本社会种种危险征兆的根源,皆在于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唿吁人们奋起斩杀存留于诸多日本人精神底层的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这个庞大无比、无处不在的王,迎接将给日本带来和平与安详的民主主义的这个新王!毫无疑问,这是大江健三郎对鲁迅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等相关论述的最新解读成果,也是大江本人和诸多身处「铁屋子」里的人「始自于绝望」的最大希望之所在。
一、「天皇陛下万岁」引发的有关时代精神的思考
《优美的安娜贝尔.李 寒彻颤慄早逝去》的姐妹篇《水死》,也是大江作为沖绳诉讼案的被告对时代精神进行思索的产物。如果说这两者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优美的安娜贝尔.李 寒彻颤慄早逝去》这部小说,表现了我所经历过的、战后的『时代精神』。而且,这是一种与权力相抗争的民众精神」。这里所说的时代精神,是指「从我十岁那年的战败直至七十四岁的今天,这六十多年间我一直生活在其中。这种『时代精神』,在我们国家的宪法里表现尤为突出的,是战败之后追求新生的时代精神」。
《水死》则是这种思考的进一步延伸,为了表现「我十岁之前一直生活于其中的『时代精神』……」,为了检验自己「还能否抵抗『天皇陛下万岁』的『时代精神』的再次来袭」,大江借助文化人类学家詹.弗雷泽的巨着《金枝》中的「杀王」表述,在《水死》中构成多重对应关系,用以表现包括父亲∕长江先生、父亲的弟子大黄和「我」在内的各种人物及其时代精神,以及这些人物面对错综复杂的时代精神进行的必然选择。
二、失败的杀王尝试──「父亲」的时代精神
在《水死》中,为少年古义人的世界观带来重大影响的,便是主人公「我」的父亲了。战争进入最后的惨烈阶段时,父亲以酒肉招待手持高知县一位先生的介绍信函来到村里的年轻军官,席间听他们说起「必须改变维新以来的历史进程」,以避开即将到来的战败结局。于是,父亲带领弟子大黄越过四国山脉拜访高知的先生,受其教诲之后,得到大部头《金枝》全集中的三卷。
我们必须注意到四国那位先生有着非常明确的政治意图。「在最后那次会议上,大家情绪激昂,认为战争好像将比此前一直议论的时间更早以失败而告终,因而必须立即断然实施长江先生的一贯主张—安排特攻队的飞机飞往帝都的中心。」这里所说帝国之都的中心正是皇宫,不言而喻,轰炸皇宫的目的当然是杀死天皇,以此来防止国运的衰微。然而,当一位与会军官提出为了掩藏秘密弄来的载有炸弹的飞机,需要在森林中因陨石撞击而产生的开阔地修建临时机场并炸掉那块巨大陨石时,「长江先生」却激烈地大声反对,认为外人不可以踏入森林中那块名为「鞘」的开阔地,因为那里「从非常古远的时代起就是非常重要的场所,绝不是可以让你们为了修建临时机场而大兴土木工程的地方」,因而「怎么能让你们这些外人的脚踏入『鞘』呢!」。
显而易见,以森林这个边缘场域的神话和传说为核心的边缘文化的影响,远远超过国家主义思想以及杀王∕杀天皇的计画对父亲∕长江先生的诱惑。尽管他并非出生于此地,却仍然无法容忍因修建临时机场而破坏那座拥有暴动历史之记忆的森林,同样无法容忍青年军官踏入森林中那片神话和传说的空间,哪怕这样做是为了杀死天皇这个现人神进而「给国家带来巨大恢复」。
父亲∕长江先生的下场是悲惨的,为了在保住这座森林的同时设法杀死天皇,他只能先行为天皇殉死以明志,从而激励青年军官起飞特攻队的飞机轰炸帝都中心。翌日晚间,他独自乘坐舢板在洪水中顺流而下,带着那三卷《金枝》和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杀王∕杀天皇的宏愿,溺死在不远处的下游。
三、东施效颦的「杀王」──大黄的时代精神
父亲∕长江先生的思想倾向和行事风格不可避免地影响了弟子大黄。当年,大黄目睹恩师在青年军官们的胁迫下,为了自己的时代精神而殉死。其后,大黄为继承遗志而在深山里组建国家主义团体,多年以来在当地的右翼分子心目中拥有很大威信,且与各种右翼人物有着不同程度的交往,这些人中就包括曾任日本文部省某局长要职、在日本「这个国家的教育行政领域留下了成就」的小河。
十七年前,小河的妻子带着髫发子参拜靖国神社。在伯母的逼问下,十七岁的少女说出了十四岁以来被伯父长期猥亵,最后惨遭强姦以致怀孕的隐情,随即被伯母训诫道。伯母当天便将少女送到医院秘密堕胎,于堕胎后的三天内将少女独自赶回大坂老家。此后两年间,少女只在家中思考遭到强姦和堕胎这件事对自己的意义而没能去上大学,在二十二岁时参加剧团「穴居人」,同时继续思考招致强姦和被迫堕胎的经历。十多年后,髫发子为了进行自己的抵抗和批判,决定排除当地右翼势力的各种干扰和破坏,在拥有暴动历史记忆的当地女人帮助下,编排和饰演古义人剧本里的暴动女英雄「铭助妈妈」,把女英雄惨遭藩府武士们轮姦、儿子则被对方用石子活埋等受难场面,与自己遭强姦和被强迫堕胎的不幸经历连接起来,认为「由于文部科学省就是国家……」,因而是国家强姦了自己,便打算将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编入话剧。意在警示观看节目的中学生,一百四十年以来,日本的女人们一直在遭受着男人的强姦,国家的强姦。显然,作者大江健三郎借此向我们喻示,在这条浸染着女人和儿子鲜血的连线的暗影里,还有一条极为隐秘的、与此平行的连线—用绝对天皇制、靖国神社、皇国史观、甚或各种右翼组织混糅而成的平行线。
透过当地右翼势力打探到公演内容后,同为右翼分子的伯父和伯母带着律师和保镖等人马很快赶到当地,先由伯母出面阻止,失败后再由伯父小河出面,干脆动用当地右翼势力,将髫发子连同古义人等一同绑架到右翼分子位于深山老林里的巢穴,威逼不成后,在雷电交加、风雨大作的长夜里,再次彻夜强姦髫发子,以摧残她的身体,摧毁她的意志,使得她无法参加翌日的公演。彻夜未眠的大黄见证了小河再度强姦亲侄女髫发子,终于用两声枪响结束了小河的可耻生命。
大黄的所为给我们留下了思考的若干空间:(1)大黄在恩师死后继承其遗志,数十年间一直发展坚持皇国史观的国家主义团体,甚至与身处日本文部省某局局长高位的小河多有合作,并且协助小河将髫发子、恩师的儿子长江古义人、女儿亚纱、孙子阿亮等多人绑架至自己位于深山中的巢穴,胁迫髫发子按照小河的意愿修改剧本。在所谓「调和」不成并目睹小河彻夜强姦髫发子后,或许是觉察到依靠这种人更有可能给复活国家主义之大业带来消极影响,同样是「为了避免国家的危难」,大黄只能像他的恩师一样,杀死这个已不能发挥「王」之作用的「王」。(2)大黄是少年时代被恩师从中国带到那片森林里去的。然而,数十年间在森林中的生活,使得他像恩师那样深深接受了当地边缘文化的影响。正是在这种影响之下,他才明确地表示「俺认为这出戏是应该上演的」,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这个认识终于超越了他的国家主义观,促使他用两颗子弹结束了小河的生命。(3)杀死小河后,他没有像恩师那样乘坐小船死于风雨之夜的洪水中,而是在暴风雨中携带手枪潜入曾多次发生暴动的森林深处,潜入追捕的警察队伍无法进入的场所……在作者的写作预期中,大黄可能会「将面孔埋入树木里最繁茂的枝叶上积攒的雨水中,站立着水死而去」。与此同时,我们或许无法否定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仿效森林中历代暴动的先民,以手中的美制手枪为武器,将再次暴动的枪口指向越发右倾化的权力中心甚或政府的盟友美国……或许,这也是作者的一种写作预期?
四、与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的对决──「古义人」的时代精神
皇国史观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围绕针对天皇的立场和态度,来评判相关人物或事件之于天皇是忠诚或是叛逆。有关长江古义人的评判当然也不可能例外,大黄是如此界定古义人这个人物的:「古义人,十五年前,据说你表示自己是战后民主主义者,因而不能接受天皇陛下的褒奖,所以你就成了俺的修鍊道场那些年轻人不共戴天的仇敌……」这里所说的修鍊道场,是古义人的父亲长江先生初创、其大弟子大黄继承的国家主义分子的巢穴。数十年来,一代代右翼分子从这里长大成人、走向社会,形成一股不容忽视的政治势力。由于获得国际文学大奖后,竟然「不接受天皇陛下的褒奖」之「大逆不道」,在《被偷换的孩子》和《愁容童子》等诸多前文本里,无论是在参加国际文学大奖颁奖仪式前的斯德哥尔摩、在从东京飞回故乡的机舱里,还是在东京自家的宅院中,在故乡的菜馆里等诸多地方,古义人一直遭到这些「家乡人」如附骨之蛆般的盯梢(包括长途甚或跨国盯梢)、各种直接和间接的威胁以及样式翻新的殴打。在《水死》这个文本中,回到家乡的古义人照例成为各种右翼势力围堵和挑衅的头号对象。面对这一切公开的和隐蔽的威胁,长江古义人这位曾获得国际文学大奖的着名作家认为,对于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便是表现具有积极价值的时代精神,即便因此而失去所有读者也在所不惜,如果由于这个原因而死去的话,那就是在为时代精神而殉死了。
i然而,即便是如此追求民主主义时代精神且不惜为之殉死的长江古义人,在他来到故乡的森林中,观看「穴居人」演员们彩排的、由自己的同名小说改编的话剧《亲自拭去我的泪水之日》时,当演员演唱《亲自拭去我的泪水之日》之际,古义人被战争时期改自于巴哈「康塔塔」作品第六十五号中四、 五两节的歌词所打动,开始情不自禁地在内心里附和着歌曲,及至演唱发展为合唱时,「原本在观众席上的我」,也开始用德语怀着激情大声歌唱起来:「天皇陛下,请您亲自用手拭去我的泪水。死亡呀,快点到来!永眠了的兄弟之死呀,快点到来!天皇陛下,请您亲自用手拭去我的泪水。他们正在唱着的是,盼望天皇陛下亲自用手指擦去他们的泪水。」
显然,古义人这个民主主义作家的儿时记忆被启动了!儿时所接受的皇国史观教育的影响被启动了!以「天皇陛下万岁」为象征的绝对天皇制之遗传基因被启动了!这使得古义人意识到,绝对天皇制的幽灵仍然存活于包括自己在内的诸多日本人的精神底层。换句话说,诸多日本人的精神底层都不同程度地存留着以「天皇陛下万岁」为象征的时代精神,这是连接着战争、死亡和毁灭的时代精神。令人担忧的是,一旦外部环境出现所谓的消极变化时,包括文本内外的长江古义人和大江健三郎在内的诸多日本人,「还能否抵抗『天皇陛下万岁』的『时代精神』的再次来袭」?一如大黄指出的那样,古义人身上确实存在着两种时代精神,第一种是直至一九四五年战败,作为军国少年而接受的、以皇国史观教育为主体的时代精神。
至于大江健三郎及其《水死》中的分身长江古义人的第二种时代精神,大江本人是这样界定的:
一九四五年夏天之前,倘若身处沖绳强制集体自杀的现场,毫无疑问,我将成为奋起响应「天皇陛下万岁」的号召并引爆手榴弹自决的少年。此后,日本战败,在被占领两年后,我成为一名热情支持民主主义宪法的年轻人,站在与主张绝对天皇制的超国家主义截然相反的另一端。现在,我是由全国近八千个市民团体组成的宪法「九条会」的一员,坚持和平宪法中的反战、非武装思想。
说起我所经历的「时代精神」,即《优美的安娜贝尔.李 寒彻颤慄早逝去》中描绘的「时代精神」,对我来说,从我十岁那年的战败直至七十四岁的今天,在这六十多年间,我一直生活在其中。这种「时代精神」在我们国家的宪法里表现得尤为突出,是一种战败之后追求新生的时代精神。
在这种追求新生的时代精神的影响下,大江意识到「至高无上的天皇制社会伦理,也如同一根棒子般从上往下地扎了下来……儿时所感惧怕的那种具有沉重压力的社会伦理的纵向大棒,现在仍然扎在这个国家的每一处。战争期间,我们的精神和肉体都被扎着那个纵向的棒子。从那时到现在,我们真的获得了解放吗?」这里表述得已经非常清楚了,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这根大棒子至今「仍然扎在这个国家的每一处」,也不可避免地扎在《水死》的作者大江健三郎的「精神和肉体」里,扎在《水死》的诸多主人翁—大江在文本内的分身古义人、髫发子和律子等青年演员、文部省前高官小河夫妇、大黄及其培养出来的一代代国家主义弟子—的「精神和肉体」里。
大江借助写作《水死》进行思考,试图以此斩杀将给日本带来巨大灾难的王∕以「天皇陛下万岁」为象征的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从而迎来新生之王∕民主主义之时代精神,并时刻准备为这种时代精神而殉死。
为此,长江古义人和大江健三郎这两个虚拟和实在的人物都把希望放在了远离文化中心的边缘之地,以及拥有暴动历史之记忆的边缘人物身上。面对小河的恶行「不屈不挠」的妹妹亚纱是这种边缘人物,再度遭到亲伯父彻夜强姦的髫发子是这种边缘人物,「穴居人」所象征的、远离中心的诸多青年男女演员当然也是这种边缘人物。如果说,「父亲」是「为了回避国家的危难,向青年军官们传达杀死人神的指令,并将他们引往那个方向」的话,长江古义人则是为了避免「我们的下一代,以及下一代的下一代,都将不会再有希望」的恐怖景象成为现实,而向那些边缘人物乃至更多被唤醒的日本人「传达杀死人神的指令,并将他们引往那个方向」,而且同样「将贯穿三卷本的『杀死人神』并给国家带来巨大恢复的神话构想……与这个国家的天皇制直接联系在一起进行解读」。当然,与「父亲」所不同的是,古义人宁死与之对决进而试图杀死的,是存留于诸多日本人精神底层的、以「天皇陛下万岁」为象征的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这个庞大无比、无处不在的王。这应该是、也只能是「杀王」意象在《水死》中的最大隐喻,也是作者大江健三郎在当下的绝望中寻求新的时代精神的最大之希望!
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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