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革命之後,魯蛇之春/張娟芬 「革命就像小孩一樣,一開始,它好小好可愛,後來卻長成一個又醜又粗魯的傢夥。」
三一八占領行動喧騰數月之後漸漸落幕,明浪變成暗潮。這場運動産生的巨大能量,鼓舞瞭許多人,其黑暗的反作用力,也啃咬著許多人。隻是鼓舞可以明講,而啃咬不能。啃咬隻能按捺著壓抑著,最好忍耐著不要講齣來。因為啃咬會傳染,聽見的人也會被咬到。
作用力有多大,反作用力就有多大,隻是受力對象不同。安全距離之外的旁觀者,感覺到的是光明的作用力,多到滿齣來,具體體現為送到抗爭現場的豐沛物資。他們纔是太陽花,一張臉隨著光明而轉。重度參與者呢,知道太多、經曆太多,劇烈情感如絲綫纏身;他們同時見證前颱的燦爛與後颱的混亂,用疲倦的肉身與糾結的情緒,在自己傾斜的小宇宙裏抵抗黑暗,然後沒事一樣地繼續創造光明。這種內心鬥爭,即使乾聲連連的大腸花也無法盡述。
於是我就老是想起《最後的邀請》裏麵這段話。這裏講的當然不是三一八,但是那不重要,因為那是革命的通則。通俗的理解或許是:革命都會變質,會墮落;革命者換瞭屁股就換瞭腦袋,掌權後會變成糟糕的人。那是旁觀者自外於革命的看法。參與者的體會或許是,「革命」的震盪不會僅止於大宇宙裏的權力重組,而會漸次滲透,同誌之間的關係會有拉扯,個人也會有內在衝突,自己與自己都處不好,好像連細胞排列的順序都錯瞭。而那是痛苦的。
真正的痛苦都是不可逆的,發生瞭就發生瞭,沒有還原鍵,無法取消。因此痛苦索求於我們的,並不是恢復到那個不曾受傷的原狀,而是要一個意義。毫無意義的受苦是人類無法承受的。《滅頂與生還》裏最令我戰慄的納粹集中營一景,是大傢圍成一個圈圈,每個人麵前都有一堆土,他們被迫整日工作不得休息,就是用一把鏟子,把土剷到右邊的人麵前。每個人都這樣做,所以麵前的土堆永遠不空,因為當你不斷把土剷到右邊,左邊的人也一直把土剷過來,週而復始。集中營裏自有更耗體力的勞動,但是圍成一圈剷土是恐怖的精神虐待,因為納粹就是要你知道,叫你剷土純粹是要虐待你,沒有彆的意義。完全沒有彆的意義。
毫無意義的受苦令人發瘋。但是如果能找到意義,那就是尼采說的那句話:「如果知道為何而戰的話,就什麼都可以忍受。」
讀《魯蛇之春》,我讀到的是意義的追尋。這本書以教戰守策的形式齣現,彷彿在召喚新的行動者一起太陽花,但是我相信其寫作的底蘊,是行動者迴應著痛苦對自己的索求,那是內心嚴厲的叩問:「我做這些,所為何來?」這一關如果過不去,此後永遠會畏懼痛苦,不會再戰。害怕失戀的人不會再愛,害怕失望的人會閹割自己懷抱希望的能力:「不要再相信任何的什麼瞭,因為會痛苦。」
如果你正站在這個十字路口有所猶豫,《魯蛇之春》可能就是寫給你看的,作者們要和你一起、又各自地重新迴憶一下,自己所為何來。因為痛苦並不必然會把人打倒,找不到意義的痛苦纔會令人失去氣魄。
作者們說,社會運動就是「比氣長」。這個「氣」未必是一鏡到底的—通常都不是,有的時候會上氣不接下氣。所以,就像遊泳一樣,憋氣有其極限,遊個幾百公尺不錯瞭;終究要學會換氣,氣纔會長。社會運動的勇氣,是互相激勵著,失去瞭又長齣來的東西。《魯蛇之春》不是選手抵達終點壓綫的英姿,此其所以自稱魯蛇也;而是在每一個換氣的時刻,想辦法讓下一口氣接上來,於是可以再度瀋潛,興風作浪。
作者序
緻夥伴:我們不打算逃走/張勝涵 這本書原本沒有打算要齣版。寫下來隻是為瞭提醒彼此,我們還能做得更好,彆因為慌張而亂瞭章法。從大學捲入野草莓學運以來,廣場的歡騰與失落使我們無法輕易轉身離開,往後數年,我們時常在各種運動的不同位置上協同作戰,在前綫與後勤之間不斷流轉、設法多做點什麼。然而,一次又一次的抗爭,往往都是以氣憤和懊悔收尾。很難不去想,如果我們,能夠更勇敢、溫柔、團結和堅強,也許一切會有所不同。
本書的主標題是「魯蛇之春」,副標題是「學運青年戰鬥手冊」。魯蛇是英文loser(失敗者)的諧音,這個用詞從二○一二年底到二○一三年初的農曆年間(恰巧是蛇年),在PTT八卦版盛極一時,由此成為PTT使用者在鄉民之外最愛用的自嘲語,比起略顯生硬的崩世代,魯蛇更能直白地說齣這個世代的自我認同。除瞭過勞、低薪、高房價帶來的青年貧窮問題之外,魯蛇對於我們還有另一層意義。參與運動,很多時候都是徒勞無功的努力,想要持續參與,運動者勢必得學會麵對失敗。在無數的敗北中,我們變得不那麼焦躁不安,我們學會在混亂的現場以自嘲保持平衡感。但是學生時期不能無限地延長,學運總有結束的一天。我們三個都在碩士班的最後階段,即將要離開颱大,失去學生身分與基地的壓力迫使我們希望留下一些什麼。
這本書是我們學生時期運動參與的筆記,其中有心得感想、有概念說明,但大多都是操作方法。本書初稿完成於二○一四年三月十六日。那時,我們還不知道自己即將捲入一場遠遠超過我們所能承擔的運動。這是「魯蛇之春」,我們放下瞭論文和筆記跳進這個春天吹起的時代之風,春天是可能的時節,乍暖還寒忽雨又晴,運動初生,召喚世代的反叛,榮耀和羞辱並存、信念與懷疑共生,這場進步的風暴狠狠地颳削著我們,拷問我們對理念、運動、組織和夥伴的友愛與忠誠。經過這場運動,本書所談的每個概念、每種作法、甚至每個用詞,也許都不得不重新定義,或者至少,我們都有瞭更切身而深刻的理解,然而,我們暫時還無力處理。因此我們選擇保留初稿寫就時,那種前三一八的素樸風格。
本書的章節架構分成三個部分,始於組織、展開行動,最後纔是網路宣傳。行動纔能帶來改變的可能,但是行動之所以可能,則必須仰賴組織者在組織中日復一日的努力,至於網路宣傳雖然有趣好玩、有時來得迅捷猛烈,但終究是末端。
此外,對運動稍有認識的讀者都會注意到,關於運動傷害和運動倫理,我們談得很少。因為,我們確實也還不知道到底該怎麼做比較好。倫理是我們應當如何對待彼此,傷害是因為有愛有期待,有位前輩說過﹁運動傷害隻能在運動中治療﹂,然而,無論要不要繼續運動,療癒的可能或許隻能從好好麵對彼此和自己開始。
這幾年,特彆是三一八以來,我們老去好多,但是國傢卻因此重新年輕起來。我們的想法和作法都是在實踐與閱讀中自己摸索齣來,不成係統也未經審查,但我們就是這樣過來的。希望讀者能夠在閱讀與運動中得到驗證或否證,繼而有更多的思考和討論。最後,我想對彼此說,彆著急,我們的時代纔剛剛開始。
黃守達
當初受邀參與這項寫作計畫,以為隻是編個講義、留個迴憶。沒有想到,真的來到齣版成書的這一天。仔細想想,那個振筆疾書的自己,實在太過草率。
對我來說,運動與體製是一個互相破壞卻也互相補充的過程。為瞭追求某種理想,於是引發運動,但運動勢必挑戰既有體製;為瞭鞏固某種秩序,於是産生體製,但體製總是帶來新的壓迫與規訓。新的壓迫與規訓呼喚更新的理想,新的理想又形成更新的秩序,就這樣生生不息。
開始參與這個生生不息的過程,是在大二。那年,我參加瞭學生會福利部,投入瞭野草莓運動,也發起瞭名為「百大維新」的鬥爭。
福利部─不同於福利社─是個爭取學生福祉與權利的部門,透過蒐集公共議題、揭露公共資訊、促進公共討論,我們嘗試建構一個校園的公共領域。福利部的經驗,讓我感到興奮又焦慮。興奮的是,當愈來愈多人開始關心生活周遭的事務,某種共同體的輪廓也開始浮現,民主似乎不隻是浪漫的想像;焦慮的是,關心生活周遭的事務,好纍好難好麻煩。
野草莓,算是我的運動啓濛。從我眼裏看來,那是個沒有達成任何目標與訴求的運動。守過一次又一次的廣場夜晚,我覺得自己在消耗社會對於這場運動本來就不多的期待。離開廣場的夥伴們,沒有不帶著屈辱的。或許,這種啓濛也是好的。那股屈辱,激起瞭一整個世代的復仇。
百大維新,是一場奪迴颱灣大學詮釋權的鬥爭。二○○九年,是颱大建校八十周年,教育部五年五百億計畫也即將告一段落。「八十颱大.前進百大」的標語散布全校,那時的我還看不清颱灣高等教育産業的睏境,隻是對這種粗陋的形式主義感到憤怒。百大維新,就是把社會運動的現場搬迴校園。透過一連串的集會遊行、文化乾擾、快閃行動、擺攤活動、研究調查、發錶報告,嘗試提齣學生對於颱灣大學的想像,說齣學生的爽與不爽。
我很珍惜這些興奮、焦慮、屈辱、復仇、憤怒、爽與不爽。
後來,我就一直在校園與社會之間遊走,緩慢纍積組織、行動、網路宣傳的心得。不太喜歡把魯蛇掛在嘴邊,深怕講久瞭就不能翻身;但至少在運動這個領域,我個人倒是魯蛇無誤。每次抗爭,總是失去的太多,成就的太少。留下些心得,或許就是等待著被超剋。
曾經自問,假如給大二的自己讀讀這本小書,後來的際遇是否會有所不同?不知道,但可以確定的是,他會用更多的耐心與勇氣,去探索不同於這本小書的可能。
我期待這個可能。
餘崇任 這個國傢每天都在發生一些狗屁倒竈的事。
同誌和非典型傢庭想要政府認可自己選擇相守終身的人,不可以。
苑裏居民不想要住傢旁有支每天嗡嗡嗡的巨無霸風機,不可以。
關廠工人要拿迴自己該有的資遣費和退休金,不可以。
外籍移工需要更完整的製度保障他們的工作權益,不可以。
蘭嶼和達仁居民不想要變成都市和工廠的垃圾桶,不可以。
刺桐想要迴自己部落原來共有的海岸不要給飯店,不可以。
大埔的張大哥隻是想要跟自己的傢一起好好活著,不可以。
維持這個城市錶麵亮麗的底層工人想要有個地方落腳休息,不可以。
土地和房子應該要先給人住而非用來玩錢滾錢的遊戲,不可以。
學術助理應該也要有勞工的權利和義務,不可以。
想要讀根據事實撰寫的曆史,不可以。
想要讀根據事實撰寫的報導,不可以。
想要追究政府過當施暴的責任,不可以。
想要國民黨把黨國時期從國庫奪走的財産還給全體人民,不可以。
想要正常的公聽會或民主審議程序讓大傢理性地修正兩岸協議內容,不可以。
不想要為瞭多賺一點錢而經濟依賴一個政治專製國傢,進而被它統一,不可以。
這個國傢每天都在發生一些狗屁倒竈的事,我無法假裝沒有看見,我也無法接受大傢真的沒有看見,或假裝沒有看見。
於是我以社運打雜工和鍵盤酸民的身分參與這項手冊寫作計畫。寫給與我抱有類似心情,想要強迫這個社會在意某些事情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