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挑战生命科学新世纪 吴成文 每次出国演讲,提到台湾医药卫生发展,我最常举的例子就是肝炎。因为肝炎的研究与防治早已得到全世界科学界的赞誉,这是台湾的骄傲。讲多了,自认为对于肝炎故事的来龙去脉应该是很清楚的,没想到,在受邀为《肝炎圣战》写序之后,才勐然发现,我对肝炎故事的了解,其实大多局限在科学的层面。
科学本身是单纯的,但是人却是复杂的,因此科学研究若加入人的因素后,往往会产生出许多难以预料以及有趣的故事。
书中的人物几乎都是旧识。多年来,虽然知道他们在做哪些研究,也钦佩他们的重要研究成果;然而,最初为什么要选择这些主题?研究过程中曾经遭遇什么挫折?是用什么方法解决的?以及他们曾有过哪些独特的人际互动?这些发生在科学研究背后、属于比较人性化的一面,我却是从《肝炎圣战》书中才一窥究竟,这帮助我对台湾肝炎研究的故事,其体认又加深了一层。
《肝炎圣战》最难得的是,一方面能把人与事处理得非常细腻生动,另一方面,却又能掌握精深的科学知识,把学理部分铺陈得条理分明,硬是把这架构庞杂、牵连众多学门和机构的肝炎研究与防治故事,处理得趣味盎然,让内行人看了亲切,外行人看了入迷,真正是一部兼顾趣味与知识的科普佳作。在此,要先恭喜两位作者。
台湾的骄傲 肝炎是台湾很特殊的例子,更是威胁国人健康不容忽视的严重疾病,尤其是B 型肝炎。国人约百分之九十曾遭致感染,其中又有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人因此而终身带原。而且在为数多达三百万的带原者中,又有约二分之一的男性以及七分之一的女性,可能罹患肝硬化及肝癌,这是国人健康的一大杀手。
许多台湾学者如宋瑞楼、罗光瑞等人,很早就注意到这个问题,开始研究肝炎。但是肝炎研究与防治,真正变成全国性重要议题,且被列入重点科技,则是1980 年代初的事。此后,台湾的肝炎研究迈入一个新的时代,汇聚了更多的人力,在基础、临床,乃至流行病学上,都有出色的表现。可以说,肝炎研究是台湾第一次全面把研究做到国际水准,而受到国际的认可,这点值得一书。
另外,在肝炎防治方面,台湾最早提出预防注射模式,有效的阻断母子垂直感染,使国人幼童的B 型肝炎带原率由防治前的百分之十,骤降为不到百分之一,这样的佳绩,被世界卫生组织赞誉为全世界第一个成功消灭B 型肝炎疫病的地区。此外,这项全面预防注射更进一步证实,B 型肝炎疫苗能够大幅降低幼儿的肝癌罹患率,这项发现,成为人类医学史上第一宗「疫苗防癌」的成功例证。虽说B 型肝炎疫苗并非台湾研发出来的,但是台湾在肝炎防治的成果,不仅可以造福国人,还可以提供其他国家参考,用来防治肝炎以及类似的疾病,这是台湾在医学史上很令人骄傲的贡献。
前述肝炎防治的历史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让我们了解,如何利用医学研究,来解决国家严重的医药卫生问题。它带给我们最重要、也最直接的启示莫过于:唯有加强生命科学研究,才能解决我们切身的健康问题,也才能真正提升国人的生命品质。
另外,肝炎的故事也忠实反映出今日生命科学的几项发展特性。生命科学和以往的理论物理或是数学最大的不同,在于它并非一个人闭门造车,靠着灵光乍现的创见,来出人头地。
其实一个学门要做得好,需要相当人力的投入,也就是超过所谓的临界量(critical mass),否则很难有突破性的进展。除了这项基本人力的要求之外,今日生命科学还具有另外一项跨学门(interdiscipline)的特性。因为任何一个生命科学上的问题,都绝非单一学门能解决的。而这一点,也令我有些担心。本书第4 章中提到,宋瑞楼教授曾经说过,要是早知道流行病学这么重要,他早就主动去找流行病学者合作了。足证跨学门的研究、互动,是生命科学发展的基石。但是,对于一些国内人才极为缺乏的新兴学门,例如最新的生物资讯学(bioinformatics),甚而已经不那么新的生物统计学(biostatistics),学界却尚未警觉到它们将来的重要性;这种情况就好像早年医学界忽略流行病学般,很值得大家警惕。如果国内还是抱残守缺,无法修正、补强,未来将很难跟他国竞争。
前面提到今日的生命科学研究,需要突破临界人力,但是台湾生命科学的研究人力只有四千名左右,反观美国一所大学就有上千名研究人员,我们要如何跟人家竞争?很显然,台湾没有办法样样都做,必须择重点来发展;但是该如何选择主题重点?记得在十多年前参与筹划中央研究院分子生物研究所时,这个问题就曾引发两方学者的争论。其中一方主张:应该与世界同步。另一个意见则是:应该做台湾特有的问题。两造说法其实都有道理,可是,现在如果从肝炎这个例子观察,在临界人力以及有限财力等诸多限制下,台湾将来的科学研究发展,恐怕还是得以我们特有的问题为主。
是学术领导的时候了 最后,肝炎故事让我感触深切的是李国鼎。
书中,大家都说,当初如果没有李国鼎,肝炎防治绝对做不成,所以他有很大的贡献。我相信李国鼎先生洞见的贡献,但是,现在台湾没有李国鼎了,那么,是否表示我们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了?
事实上,当年李国鼎呈现的是一个行政领导的范例,那是因应当时特殊政治环境下的权宜做法;但科学其实并不适合以行政领导,科学需要的是学术领导。也就是说,应该先由科学社群产生共识,来决议什么是台湾重要的问题,然后再把我们的人力集中起来,寻求不同学门间的合作,大家协力共同解决问题。当然,要做到这一点,学术界必须自觉、必须合作,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依赖强人用行政命令来领导科技发展。
我尊敬李国鼎先生在推动肝炎防治上的贡献,但是,就学术领导这个议题,我以为,大家不要因此而产生一个错觉,误以为今天台湾的科技发展还需仰仗强人的行政领导,否则便没有希望。时代不一样了。二十年前,台湾的科学社群还没有发展成熟,但是今天台湾的科学社群,已比从前成熟很多,学术界应该要扬弃长久以来依靠强人行政领导的习惯,而以学术来领导科技发展。
许愿新世纪 转眼就是千禧年了,展望被喻为生命科学世纪的二十一世纪,台湾是否也有决心,像过去半世纪辛苦缔造经济奇蹟般,开创出卫生大国的奇蹟,让国人不仅是活得富裕、活得长寿,还能活出健康和品质。
很可惜,过去十年,台湾没能把握住当时人力和财力较充沛的阶段,一鼓作气,把生命科学发展起来。值得警惕的是,根据种种因素评估,未来五年,将会是台湾能否顺利发展生命科学的最后契机。换句话说,下一个世纪国人的生命品质,就看这五年能不能放手一搏了。
肝炎防治的胜利故事只是起点,而非终点;这场圣战之后,下一波规模更大的圣战,才是挑战的开端。
—1999 年9 月于国家卫生研究院
(本文由国家卫生研究院院长吴成文口述,杨玉龄整理)
再版导读
台湾引以为荣的公卫之光
陈建仁 如果有人问我,医药卫生的「台湾之光」是什么呢?我会先回忆在这块美丽的岛屿上,所有重要的公共卫生与健康照护工作者的丰功伟业,再评估他们的善行义举如何造福台湾人民,甚至带给全人类福祉。更重要的是,这些努力是否能够启发新的医药卫生的发展,引领研究创新的更上层楼而历久弥新?像是蛇毒研究与医治、传染病防治、环境卫生改善、地方性甲状腺肿大控制、乌脚病与慢性砷中毒防治、全民健保的实施与改进,都是值得新一代年轻人去认识的台湾先贤足迹。就我个人的浅见,如果只能选一项台湾在全球医药卫生发光发热的典范,我会选择开始发生在1970年代,直到现在仍然受到国际重视,由政府与民间携手对抗B型肝炎的圣战,它是真正璀灿的台湾之光。
《肝炎圣战》一书娓娓诉说着1970年到2000年的光辉岁月,透过杨玉龄小姐与罗时成教授的访谈与记录,把这一段台湾人不能不知道的公卫史,深入浅出的写成了这本科普书界的经典。本书于1999年出版,并于2002年获得第一届吴大猷科学普及着作奖「创作类金签奖」;十七年后的今天再度翻开书页,依然字字引人入胜,值得细读。
肝硬化与肝癌,曾经是台湾最重要的本土疾病,堪称「国病」,就当时全世界的肝病发生率来看,台湾这种肝病高发生率、高死亡率的现象,并不是一件寻常的事,引起了台湾肝病之父宋瑞楼教授的注意,也连带开启华盛顿大学(美国海军第二医学研究所)、台大、荣总及长庚等研究团队,针对肝炎所展开的既竞争又合作的研究竞赛。
1970年代,美国流行病学家毕思理教授来到台湾,研究B型肝炎的传染机制,发现以往认为B型肝炎源自遗传的假说是错误的,并且进一步指出母子间的垂直感染,才是台湾B型肝炎盛行的原因;后来更以两万多名公保被保险人为调查目标,展开大型的B型肝炎与肝癌的世代追踪研究,并与黄绿玉、林家青、陈家襄共同在《刺络针》期刊,发表了台湾临床医学研究被引用次数最多的论文(Google Scholar统计至2016年8月,累积引用2,877次),这篇论文第一次证实B型肝炎病毒的慢性感染会引发肝癌,也是第一篇确认病毒引起人类癌症的论文。
在捷报频传后,毕思理与台湾的团队,更大胆提出进一步的临床实验计画,要为台湾的小朋友注射B型肝炎疫苗。消息一出,当然引起轩然大波,毕竟有谁愿意让一位外国人,用自己的心肝宝贝当白老鼠呢?这是出于民众不够了解流行病学与公共卫生而产生的偏见,当时会有这样的舆论并不奇怪,其实临床实验受试者往往会是最早受益的一群人。所幸当时的行政院李国鼎政务委员,非常了解这项计画对台湾有多重要,说服了行政院孙运璇院长,在1980年成立肝炎防治委员会,让政府正式投入这场肝炎圣战,不让学界孤军奋战,也成功催生了B型肝炎疫苗的临床试验,研究结果证明疫苗接种有很好的成效。
台湾在1984年展开高危险群新生儿的B型肝炎疫苗接种,紧接着在1986年开始了所有新生儿的全面接种,这是全世界最早实施的全国性B型肝炎疫苗接种计画。这个疫苗接种计画的成果,经过张美惠教授带领的台湾小儿肝癌研究团队的深入分析,证实B型肝炎疫苗接种有效降低七成的肝癌发生率,该研究结果发表在《新英格兰医学期刊》(Google Scholar统计至2016年8月,累积引用1,785次)。这是全球首篇以疫苗成功预防癌症的论文,是人类医学史上的重大里程碑。
嘉惠数亿幼儿 1986年后出生的台湾囝仔,应该感谢当年这一群人的奋斗与决心,得以拥有比父执辈更健康的人生。世界卫生大会在1992年,将B型肝炎接种指定为第七种全球性疫苗,毕思理也成为世界卫生组织B型肝炎接种政策的撰写者。目前全球有179个国家的全国疫苗接种计画纳入了B型肝炎疫苗,台湾过去领先推动的B型肝炎研究与接种计画,嘉惠了全世界数以亿计的新生儿。
当时B型肝炎疫苗的全面接种,也带动台湾早期生物技术的发展。由于当时进口国外药厂的疫苗成本太高,完整注射疗程至少需要一百到一百二十美元,折合当时的台币约四千到五千元,对于当时国人的经济情况,实属艰难。成立于1984年的台湾第一家疫苗制作公司「保生」,承接了非常重大的任务,要取得法国巴斯德药厂的技术转移,来制造国人使用的B型肝炎血清疫苗。就在保生公司开始稳定提供平价的血清疫苗时,基因工程疫苗开始崭露头角,虽然技术尚未如血清疫苗般成熟。由于当时爱滋病在世界上引起恐慌,而血清疫苗因为有被爱滋病毒污染的风险(尽管风险非常非常低),在各方民代与反对学者的夹杀之下,专供血清疫苗的保生公司,终于不敌基因工程疫苗浪潮的冲击,于1994年关厂,成为台湾早期生技发展史的一大缺憾。
疫苗可以大幅降低新生儿感染B型肝炎的风险,却无法保护全球三亿五千万慢性B型肝炎病毒带原者,免于发生肝癌的风险。2000年以后的研究,转而聚焦在慢性B型肝炎患者罹患肝硬化与肝癌的风险评估以及抗病毒药物的疗效评估。我的研究团队在台湾七乡镇展开社区世代追踪研究,在1991年至1992年展开慢性B型肝炎病毒带原者的收案,再以腹部超音波扫描检查,以及全国癌症登记档与死亡档资料连结来确认肝癌发生状况。我们发现血清HBeAg阳性以及病毒量偏高,都是慢性B型肝炎带原者发生肝癌的重要风险因子,这些研究成果分别发表在《新英格兰医学期刊》(Google Scholar统计至2016年8月,累积引用1,262次)以及《美国医学会期刊》(Google Scholar统计至2016年8月,累积引用2,606次),已成为全球重要肝脏学会订定〈B型肝炎临床处理指引〉的重要参考。
廖运范院士带领的临床实验研究团队,发现抗病毒药物的治疗,可以有效降低慢性B型肝炎患者罹患肝癌的风险,该研究成果发表在《新英格兰医学期刊》(Google Scholar统计至2016年8月,累积引用2,237次),给B型肝炎患者带来无限希望。台湾在2003年底开始,全民健保开始实施B型肝炎药物治疗计画,最近的研究指出,台湾的肝硬化及肝癌死亡率,已经下降将近四分之一。
回想当初,从宋瑞楼与毕思理教授种下探索B型肝炎的好奇种子之后,延续数十年的开枝散叶,串连了国内外菁英研究者携手合作,庇荫了全世界上亿人口不再受B型肝炎之苦。我很荣幸曾与这群公卫界、医药界与行政单位共同合作的肝炎圣战。
今年是B型肝炎疫苗全面接种后30週年,天下文化也把《肝炎圣战》以科学文化经典十书的身分,改版推出,实在具有历史意义。本书作者杨玉龄小姐,为专业译者与着者,文笔流畅、扣人心弦,生物系毕业的她,本身就具有相关学养,能将肝病的机转清楚解释,更将肝病防治史中的人、事、物,交织成一幕幕生动的画面;本书另一位作者罗时成教授,本身即是研究肝炎致病机转的学者,也是台湾肝炎分子生物学的专家,更增添本书在学识上的重量。
历史的共同记忆,一直都是国家无形的财产,二十世纪台湾人成就了打败B型肝炎的圣战,《肝炎圣战》一书则将这场战役的历史与共同记忆,化作隽永的文字,进入新一代读者的心中。《肝炎圣战》是一本必读的好书、是台湾人引以为荣的公卫大胜利,我郑重推荐给各位读者。
(本文作者为中研院院士,曾任台湾大学公共卫生学院院长、行政院卫生署署长。现任中华民国第14任副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