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lengaw 0冷傲
Walis 突然打电话来,心想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果然,「要出书啦,在印刻老初那边,当然想到老大哥你喽。稿子怎么给你?Line 吗?」拜託,属于手工业时代的我,怎么可能用 Line 来阅读,难道整本书只有十几页吗?「好啦,Email 到你学校,信箱没变吧?你列印出来,就帮我写个序啊。」隔两天,秘书将厚厚一叠文稿放在我桌上,顺手翻阅几篇,哇,简直目不暇给。尤其 Walis 信手拈来的读书摘记、神话传说、部落纪实或想像的黑色连接,天马行空,我完全跟不上。心里不免暗骂老初,怎会答应这样集结编排 Walis 的作品。在我看来,这些文章应该分成三本短薄的集子,让读者一篇一章、一字一句慢慢读,统统放在一起,令人窒息。
序要怎么写呢?不想分析,更不想东拉西扯。我想起童年在部落后山,随父亲走在狭窄山谷间的回忆。父子对谈的回音嗡嗡作响,我好奇的问怎会这样?老人家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告诉我这种现象卑南语叫「lengaw」(冷傲)。少年时代弹吉他,爱死了音箱的共鸣,轻轻撩拨,同时响应。lengaw 就是回音,就是echo!能不能用 lengaw 的方式写序呢?
1捕鼠人
卑南族的布勇(puyong),从小就是捕鼠高手,每回部落大猎祭他常获「猎王」的头衔。前不久,他和我从政大侧门恆光桥下来,在小公园的公告栏上看到一则海报,吸引他的是海报上画着的一只肥大全黑的老鼠。「哇,阿玛,你们都市人好狠啊,竟然要杀光老鼠!」我往前细看,原来是台北市文山区公所的灭鼠海报。上面写道:公所在各里设有毒饵供应站,欢迎民众来取。旁边黑体大字,提出「三不」防治鼠患策略:「不让鼠来,不让鼠住,不让鼠吃!」布勇嘴里喃喃自语:「厉害!厉害!不怕动物保护团体抗议。」过两天,布勇 Line 给我花莲T大校门口的一座立牌,上面工整地写着两行字:本校校园严禁採集或猎捕动植物,违者法办。」他评论说:「阿玛,我们东部还是比较有学问,不但爱护动物,连植物都照顾到了。」
2土石流后的学校
八八风灾投入救灾工作,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同胞们面对灾难后不失幽默的个性。某一晚,风雨中在太麻里某受灾户家讨论灾情。会后喝过鬼水,年轻人们开始唱起歌来了:
我家门前有土石流
后面有漂流木
漂流木的上面有偃塞湖
随时会溃流
没关系,没有关系
原民会有补助
只要每天快乐喝酒
总会有永久屋
配上可爱的动作,风灾的苦难彷彿一切冻结,像是大自然给我们制造的笑料。没多久,学校的小朋友也都会唱了。
3牧师的儿子
在东海岸部落参加婚礼,路边办桌,席开四十几桌。远远看到一位三十多岁的部落青年摇摇晃晃来到我们桌前:「老师,你信耶稣吗?」一身酒味,但目光有神。「我是天主教徒,当然信耶稣。」我回答说。「老师你一定要信耶稣,真的。耶稣爱我们,以前我曾被酒打败,但耶稣救了我。每次人家倒一杯米酒在我眼前,我一定虔诚祷告说:耶稣我信你!耶稣我信你!你知道发生什么事吗?那杯酒立刻变成了水……。」他亢奋地说。「然后呢?」我问。他一脸虔诚的回答说:「我就恭敬地将那杯酒干完了。」另一个青年搀扶着他离去时,隔座一位老师说:「他是部落牧师的儿子,三年远洋渔船回来之后,就成了这样。」
Ending
读Walis的每一篇故事,故事的回音飘盪在我脑海,很难保持距离客观阅读,满脑袋嗡嗡作响,lengaw、lengaw……。
孙大川
二○一六年八月十一日
(本文作者为监察院副院长)
导读
迷雾森林•残酷之旅
瓦历斯•诺干及其《七日读》 说到瓦历斯•诺干,不由得想起二○一一年秋天盛况空前的《赛德克巴莱》,以及他当时获联合报文学奖散文首奖的〈七日读〉。这篇其实并不长的散文,以上帝创世纪七天分节,将山地部落的近年灾厄与早期北美、澳洲原住民命运并举。行文冷静而节制,全无火气硝烟。也因为文字的干净简洁,掉书袋掉得刚刚好,反而衬出了背后巨大的悲伤怨念,实在是一篇好文,也成了当时《赛德克巴莱》电影最佳註脚。这之后,我到处都遇见瓦历斯•诺干的作品,也同在中兴大学兼课并同台评审过文学奖。见他一笔字写得潦草又不失款式,颇为性格,文坛上有关他的传言不少,我却一贯只是保持着距离看他。
这些年,瓦历斯•诺干和夏曼•蓝波安,几乎成了原住民作家山与海指标性的代表。多年笔耕不辍,累积的作品数量是其他人无法望其项背的,二人皆中壮之龄,还能愈写愈多,真是不多见(所不同的是,瓦历斯•诺干似乎较诸夏曼•蓝波安体制内一点,编杂志,任小学教师,投稿演说不辍,编汉语字典,到国高中教人写二行诗,脸书上跟读者五四三,「瓦历斯挖历史」)。但同样曾受汉化教育,跨越原运与社运,走了一条漫长曲折的返乡(及文学)道路,切切为自己的族群发声,我好奇今天在总统府前,如果被小英总统接见并道歉的是他们,他们的反应是否会大过巴奈与张震岳(「ⅩⅩⅩ,我写了那么多你们到底是看了没?」)。
历史正义与转型正义,从来都只是虚言。小英自己的外祖母排湾族群的血泪,又上哪儿讨去? 至于我(一个与瓦历斯•诺干约略同龄,疑似有平埔族血统的麻豆人,弱势文评者),倒是知道当今世界还有歧视原住民的。几年前在知名版本中学国文课本的编审会上,听见天龙国某第一志愿中学国文老师否决加一篇瓦历斯•诺干或夏曼•蓝波安入课本,理由竟是「原住民已经有了嘛!总要明夷狄之辨」。身为编审委员之一的我,被后面那句吓到掉下眼镜,愤而(也只能)很俗辣的辞掉这个橡皮图章差事不干了(「我我我……此生与你汉夷不两立」)。
日头赤炎炎,如今想来,那么多府会发言人或委员会鼓譟不休乔不定政策面,还不如先落实文学面——加一篇瓦历斯•诺干〈七日读〉到课本里。文章很短(符合需求),补充教材就用电影《赛德克巴莱》与导演魏德圣的访问(教师手册、主题讨论与延伸阅读都有了)。
瓦历斯•诺干〈七日读〉是这么说的:
美国小说家福克纳一生经营在地写作,像是用短暂的生命对抗巨大的历史,他说:「过去绝未死亡,甚至还未过去。」过去其实就是日升月落,每天留下一点蛛丝马迹,一点唾沫汗液,日久就成为面目可鑑的时间轨迹,历史的轨迹从未消失……
历史的轨迹从未消失。过去绝未死亡,甚至还未过去。小说家且心心念念:「童年父亲带我狩猎的夏坦森林,……在一纸命令的包围下早已易手国家部门,现在它已是林务局与农委会的实验机关所在地——『中海拔特有生物中心』。我曾试着来到父祖之地,却因为没有通行的公文被排拒在红色铁门之外。」
历史的长河总是不断向前推进,但只要有少数人记得,这世界就没完没了。电影《赛德克巴莱》如此,这本瓦历斯•诺干新结集的散文《七日读》也是如此。风雨雷电兼土石流,几乎成了一部「九二一后的部落灾难学」。
《七日读》除了篇首这篇主文〈七日读〉外,如同细数创世纪以来不绝的人世苦难一般,辑一「篮子里的世界」是部落哀歌,辑二「台风的脚走上来了」是震灾水淹组合屋,辑三「城市之前」谈论历史过往。那一种深切的痛,是漫到了无边无际去,漫到了你觉得看了都累的心智状态。你突然发觉,穿越了《战争残酷》(二○一四)这俯瞰世界苦难的史诗小说系列,那个昔日写《戴墨镜的飞鼠》(一九九七)、《番人之眼》(一九九九)、《迷雾之旅》(二○○三)时而幽默时而迷惘的瓦历斯•诺干有点不一样了。当然离《永远的部落》(一九九○)、《番刀出鞘》(一九九二)、《荒野的唿唤》(一九九二)的激情社运与诗作时期就更远了。
《七日读》(二○一六)的体例与书写手法,其实与《城市残酷》(二○一三)是比较接近的。虽然结集有先后,但都收录了十几年间的散文随笔而成,事实上可做同系列短篇散文来读,基本上都是稍早《迷雾之旅》的延续。一点点家人,一点点史实,一点点族人流落大城的辛酸与对官方政策的批判,有些闲散随心的收拢在一块儿,只是《七日读》土石流风灾雷电特多,和短篇小说集《战争残酷》「以史证文」的严谨结构完全不同。
二○一四年瓦历斯•诺干用力甚深的《战争残酷》一书,展现了他作为说故事人的绝佳技艺,其实也恐怕是瓦历斯•诺干至今最好的一本书。那是铁丝网和机关枪的悲惨世界,生存与血涙的灰败天空。一篇小说附一段真实战争简史,从以巴战争、国共内战、车臣独立、高棉屠杀、赖比瑞亚内战、哥伦比亚毒枭、寮国生化武器,归结到和泰雅族群有关的曾祖,祖母与父亲以降的家族历史。从〈羽毛〉、〈盐〉、〈父祖之名〉、〈黑熊或者猪尾巴〉、〈姬娃斯〉、〈我正要拈熄开关〉以下,正当我以为要写成一部泰雅版「百年孤寂」时,它嘎然而止了。那是瓦历斯•诺干未完成的家族史,还是以世界的苦难鸟瞰自己族群悲剧的宏图,我为之震惊莫名。只是这部短篇小说出版后,不知是否因为主题太过沉重(正如《赛德克巴莱》般,上集是馘首,下集是肉搏,观众的脑袋几乎是被打煳了,混浆一片),评论界的关注似乎也少了点。
《七日读》起首几个部落青年的沦亡记,写得风生水起颇精彩;辑二则是风灾水患不绝,九二一以降,真实的部落土石流悲剧一再重演。〈玛莎台风十日谭〉以十日分篇,大概最能总结辑二涵义,旁观别人的痛苦其实是毫无痛苦的(想想那些在风灾新闻里浑身湿透站不住脚的女记者)。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早期的《论摄影》中,对影像造成的情感疲乏就有过批判。当灾难、战争影像每日每夜曝露并侵入我们的生活时,人的感受将被腐蚀,道德判断也会流失,到最后可能无动于衷:「遥远地,通过摄影这媒体,现代生活提供了无数机会让人去旁观及利用——他人的痛苦。」在〈玛莎十日谭〉中,瓦历斯•诺干更引苏珊•桑塔格的《旁观他人之痛苦》说:
他们只不过要挑衅,你敢看吗?能够毫不畏惧的观看,可予人一分满足。不敢看的畏缩又是另一重快感。
这可真是当头棒喝。对那些老觉得这些原住民干啥不搬离山区水边危险之地,成天灾祸连连搞什么常要出动直升机浪费社会资源之天龙平地人。
一九九四年,瓦历斯•诺干请调回故乡台中县和平乡双崎部落,任教自由国小,至今已然二十年。愤青成愤老。他人的隐痛,我们听着只觉得新奇。例如「埋伏坪」(Mihu)这名字听着就不怀好意,像有一支奇兵要时持突围而出一般。在平地人心中,大雪山国家森林游乐区是避暑胜地;鸢嘴山,稍来山适合考验登山能耐;「三叉坑步道」号称「小瑞士」,连结东势旧火车站,小中嵙步道,人少冷门却是极佳健走套装行程。可是读了瓦历斯•诺干《七日读》中的〈舍游唿〉与〈YAYAYA〉,才知道泰雅族人如狂野不羁的风,早期活动于清末隘勇线圈禁之地,「三叉坑」就是他们后来被无情侵夺,原称Sr-yux的祖灵地。归结到底,我们的旅游胜地,原是建筑在人家家园破灭的痛苦血泪上,就像瓦历斯•诺干早期的诗作〈关于1930年,雾社〉:「遥远的记忆有如梦的泥土/深黑色的梦魇底下/有着肥沃的血液」。
这东势北方大安溪的上游,乃至大安溪(男人之河)、大甲溪(女人之河)、中嵙崁(聚集樟树的小山)可全是他们泰雅族北势群神圣的祖灵之地,生身之所。九二一大地震重创「三叉坑」,部落余生者集体迁出。〈YAYAYA〉写的是母亲伊娃苏彦的一生,伊娃苏彦生为泰雅女儿,父亲客籍入赘部落,日治年代备尝艰辛,〈延伸练习〉里写到外祖母生生为远古泰雅的活化石,赤脚可把铁钉踩弯(「鸡爪番」又称黥面番,足证名不虚传),同样的家族传奇。
这些古调,看似寻常,《七日读》用来作为结束的两文〈寻常生活〉、〈周而复始〉,则用加萨走廊的以巴冲突历史,对应泰雅族群的百年苦难,也回应了〈七日读〉这个用美洲与澳洲原民对应台湾原住民的开篇。以巴冲突,是永无止尽的民族世仇,〈周而复始〉可与瓦历斯•诺干短篇小说集《战争残酷》里的〈通往耶路撒冷的路上〉合看,巴勒斯坦女杀手,人肉炸弹,保证溽暑中让你寒毛飕飕竖了起来。圣地实为战场,和平其实并不和平,自由其实没有自由。像一八七七年美洲穿鼻族被追杀灭绝,约瑟夫酋长被运送到贫瘠的保留区,发表的痛苦而心死的演说:「让我做一个自由的人吧……」
自由不易,宽恕亦然。看着这原住民日的总统道歉戏码,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是赔不起了,但说不出口,于是成为支支吾吾的空谈吗?瓦历斯•诺干《七日读》最终回的〈周而复始〉或许给出了答案:「舞动民族大义大旗的往往是少数的政客。倖存者伊玛奇蕾•伊莉巴吉札以《宽恕》一书对着杀害她家人的胡图族商人费利先说:『我原谅你。』因为宽恕只有在暴力停止的时候才是可能的。」
暴力停止了吗?谁能给出答案?
从族人、番刀、飞鼠到残酷系列,瓦历斯•诺干是个道地「Atayal」泰雅魂,有着迅疾如风的意志。至今我仍然念念于他早期优美的诗句:「所有的谣言开始被河水证实……/那年冬天,立雾溪、中港溪/大安溪以及未名的溪谷/山羌再也越不过隘勇线饮溪水/有人看见男人的发火器/弃掷在冰冻而哽咽的溪水/散落的发丝,再也找不到灵魂的居所。」 那是看完《赛德克巴莱》之后的悬念,至今不绝如缕。「赛德克巴莱」(真正的人)的意义其实超越了雾社事件或原住民抗暴,它所述说的是人之所以活着的意义,要活得像一个「真正的人」,也就是「用自己的样子去活着」,然而现代人又有几人能用自己的样子去活着?早已面目全非矣!
迷雾森林•残酷之旅。瓦历斯•诺干的文学是加法哲学,百川汇入,俱成力量。在蛮荒未辟的心里,我们都是那个赤足踩过溪涧的年轻猎人,冷静等待一头月光下美丽的鹿,那是梦中的情景,那时清晨的西克丽鸟会预示我的未来,而我是善等待的……。
张瑞芬
二○一六年八月三日
(本文作者为逢甲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