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解说 三岛由纪夫自己最喜欢的小说 《镜子之家》是读者花最少心力,便可窥知三岛强大的作品,也是三岛自己最喜欢的小说。
这部作品发表时,三岛曾说:「我在《金阁寺》描写了『个人』,这部《镜子之家》想描写的是『时代』。《镜子之家》的主人翁,不是人物,而是一个时代。这部小说,并非所谓的战后文学,而是『战后结束』的文学。」战争结束,连「战后时期」都走向结束,是多么可喜可贺的事,但《镜子之家》开头第一句竟是:
「大家都在打哈欠。」
因为无聊又平凡的日常回来了。日常是多么需要珍惜的东西,尤其在经历战乱之后。但在三岛文学里,战后社会的「生」,泛指重复、单调、无聊、平庸、琐碎、近乎无机质的「现实之生」,亦即所谓日常性或日常生活。三岛不愿妥协、无法接受,甚至唾弃诅咒的,即是这种充满日常性的「现实」。
三岛的青少年时期在战时及战后初期度过,战时不知有明天的世纪末之美,与战后初期的废墟之美,深深影响了少年三岛。对三岛而言,那是个「充满生死悲剧崇高之美」的时代,随着战后复兴,整个社会的价值认同逐渐指向「平庸的日常之美」,呈现出一股阴溼、情感化的和平主义女性化性格。因此,三岛的悲剧,就在他自小憧憬的生死悲剧崇高之美被时代拒绝,同时也被当下偏向女性化的日常性之美的拒绝中,迸放开来。
于是我们经常可以在三岛的二元对立世界里,看到「生」与「丑」划上等号,「死」与「美」划上等号。
这个令人打哈欠的时代充满虚无感,甚至成为一道高墙,迫使《镜子之家》中的四位青年必须面对。因此无秩序根据地的「镜子之家」像个孤岛,成为憧憬非日常的最后堡垒,最后随着「镜子之家」的消失,也宣告战后结束的时代全面来临。
《镜子之家》执笔于三岛由纪夫三十三到三十四岁之时,描写时代结束的同时,也是三岛青年期最后一座纪念碑,因为他在这时(三十三岁)结婚了。介绍结婚对象杉山瑶子给三岛认识的,是他的多年好友汤浅敦子,而汤浅敦子的家,正是「镜子之家」的原型场所,三岛将其作为《镜子之家》的舞台。汤浅敦子的先生经常出差,宽敞的家里经常只有汤浅夫人和年幼的女儿,这和《镜子之家》的设定也有相似之处。其实在更早之前,三岛二十九岁时便曾以汤浅母女为材料,写了短篇小说〈上锁的房间〉,作中的女主角是位娼妇,而〈上锁的房间〉就是《镜子之家》的母胎。
因为是青年期最后一座纪念碑,算是总结算,也算是告别,三岛将自己拆为四个分身,拳击手峻吉、演员阿收、画家夏雄,与上班族清一郎来写这部作品。
这时的三岛已积极进行肉体改造,勤于上健身房,练拳击,还曾去日本大学的拳击社指导拳击。但拳击只练了八个月,因为他听说练拳击必定导致脑压上升,破坏大脑机能。虽然只练了短短八个月,但描写拳击手峻吉上擂台比赛的场面,仍充满鲜活的跃动感。峻吉是三岛行动家的象征人物,他只相信行动和有效的拳击,认为思考是敌人,是一切丑陋的代表。
而美男演员阿收则象征三岛的自恋角色,靠着一张俊美的脸,让女人供养过活,但三岛后来也送他去健身房练身体,夸耀自己的胸围长了几寸,肌肉变得多结实,使阿收成为「诗人的脸与斗牛士的身体」,是肉体的赞美者。但美男阿收,却碰上丑女清美。从三岛的文学脉络来看,阿收与清美也相当于金阁寺与沟口。然而最让我震惊的是,译到清美用剃刀割伤阿收时,日本刚好公布三岛自杀前九个月未公开的访谈录音,听到三岛提到「死」时说:「死是肉体形成之后,从体外进来的。」我一阵鼻酸,这分明在讲阿收。难道三岛在那时,已如此思考死法?阿收是四个男主角里,唯一死亡的。日后三岛的那把武士刀,也是从体外进来,在三岛的肉体形成之后。
至于画家夏雄,则是最像也最接近三岛的角色,代表三岛身为文学艺术家极富感受性的一面。但这样的夏雄,却槓上阿收所代表的肉体美,并直言:「这么重视肌肉的话,趁还没老之前,在最美的时候自杀吧。」这也可以看出三岛内心的矛盾与纠葛。然而宛如预言般,阿收在最美的时候自杀了。
清一郎是三岛理论家的侧面,除了代表上班族对俗世的处世之道,带着三岛的冷眼,伪装成参与命运的旁观者之外,也是三岛文学脉络里,从《假面的告白》以降,戴着「面具」成为「他者」的人物。三岛更直言「成为他者是我自负的根本」。因此就在《镜子之家》的四位青年,面对时代这道异质性的他者高墙时,清一郎想的是:「我要变成这面墙。我要化为这面墙本身。」当其他三人,峻吉、阿收、夏雄宛如成了「献给虚无的供物」,唯有戴着面具成为他者的清一郎倖存下来。
这样的清一郎,令人想起芥川龙之介说:「最聪明的处世之道是,既对世俗投以冷眼,又与其同流合污。」虽然令人唏嘘,却也象征着三岛决定从战后时代毕业,也是和自己人生和解的努力吧。
然而对《镜子之家》中的女人来说,这道时代的高墙似乎并不存在,即便同样在镜子之家出没的民子与光子,对战后社会也没什么不满,活得悠游自得,因为她们是活在趋向女性化的社会吧。这个社会对她们而言不是他者。最明显的莫过于三岛描写清一郎的这一段:
「他精于塑造自己的形象,而且塑造的方法和世间教的相反。他以奇妙的直觉发现,若想洞悉社会的本质,与其研究别人,不如研究自己才是捷径。这是女人的方法。可是现在社会对青年要求的,并非当一个男人。」
就连镜子后来也信起「人生这种邪教」,还对夏雄说「若要像清一郎那样藐视幸福活下去,女人是办不到的。」
若将当时的东京,看成一个走向女性化的社会,三岛则将后来清一郎去的纽约形容成非常「男性的都会」,而且是「全世界和『幸福』这个字眼最无缘的大都会」,所以清一郎的妻子藤子在这里过得痛苦。
借由这些描述,也更能看出三岛对于当时日本社会的看法。
《镜子之家》发表后,虽然成为畅销书,但当时的日本文坛并没有给予太高的评价,主要在于这四个主角之间近乎平行状态,彼此没有纠葛,只是各自去碰撞时代之壁。可是这本来就是三岛的设定。近来日本文坛也重新审视《镜子之家》,认为这不是缺点,并肯定三岛如实描写了时代的虚无,是三岛文学相当重要的作品。
即便在当时不受文坛好评,三岛也不气馁,隔年便开始构思《丰饶之海》,继续坚持四条线,只是这次不是平行,而是纵接,而且角色设定和《镜子之家》有异曲同工之处。
「感受性」:画家山形夏雄与松枝清显
「行动家」:拳击手深井峻吉与饭沼勋
「理论家」:上班族杉本清一郎与本多繁邦
「被看者(被观赏的肉体)」:演员舟木收与月光公主
三岛曾说,《镜子之家》是他自己最喜欢的小说。这话不是在他三十四岁《镜子之家》问世时说的,所以并非为了推销自己的作品。他说这话,是在他四十二岁时,距离自决前三年。看来三岛是真的很喜欢《镜子之家》,毕竟他曾说,他把自己的一切都投进去了。
《镜子之家》付梓半世纪之后,台湾终于首度出版繁中授权版。我想三岛在天之灵也会微笑吧。
文/陈系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