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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真实,就在这里 「远远可以看见旱田的另一头,知子家那栋两层楼的房子,在山崖上耸立着,宛如高塔。偶尔,窗口会透出灯光,那是慎吾独自看家的夜晚。与凉太相拥,越过他的肩膀望着灯光,知子觉得火焰之羽彷彿拂过自己的背,惹得她一阵战慄,把指甲掐进凉太的后背。
唇瓣与凉太交缠,目光却被灯光吸引,她的心已经朝向灯光下的慎吾颤抖。「保重。」每次背后传来凉太告别时的低喃,她就再也忍不住地快跑,奔向慎吾身边。
知子目光落向脚边,差点叫出声,支撑着自己与凉太间恋情的,正是怀抱着背叛慎吾的秘密,与恐惧仅有一线之隔的心动吧。」──《夏之残恋》
濑户内寂听,日本的传奇女作家,以其不伦恋而深受争议,却在写作里刻镂出女人强韧、勇敢、执着追求所爱的面貌。一九五三年出版第一部作品,一九六三年出版《夏之残恋》,一九七三年出家,继续创作,一九九二年以《问花》获得谷崎润一郎奖。
二○○五年,日本富士电视台曾制作单元电视剧「女人一代记」,讲述这名日本现代史上知名女性的生平故事,由宫泽理惠饰演濑户内晴美(在出家前的本名)。二○一三年,日本导演熊切和嘉将《夏之残恋》搬上大银幕,这部小说同名电影由满岛光、小林薰和绫野刚主演,也在台湾的台北与高雄电影节映演。
《夏之残恋》是濑户内寂听的半自传作品,小说家的作品和现实中人生有着令人不安的吻合度。濑户内近乎坦露地写下与情人间的故事。最迷惑人的,与其说是濑户内敞开一切的毫无畏惧,更不如说是这位小说家除了借写作耙梳了作为一个女人的繁复心思,且了然地将整个繁美花结般的缠绕,看为某种等待且必须被说出的生命真理。
二十九岁时,濑户内寂听认识了当时四十岁的小说家小杉慎吾,小杉极有才华,却一直不得志。相识时,小杉已有妻有子,两人仍不顾外人眼光毅然同居,看上去就像寻常夫妻。小杉来回于与濑户内的同居处和有妻子在的老家之间,很长的时间里,两个女人知道彼此的存在,却默无表示。对濑户内,小杉从不遮掩对妻子的眷恋和不舍,亦不曾谈过和濑户内间的未来,但两人间的平淡却深重,却正是一桩婚姻里所能拥有的最珍贵事物。濑户内也就这么过着日子。
某一天,濑户内过去的情人木下凉太出现了。在很早的时候,濑户内曾有过一段婚姻,有丈夫、女儿,却为了和丈夫的学生、这个年纪比她还小的男人木下在一起,断然抛家弃子。这段感情后来亦散漫地结束了。可十几年后,木下凉太又出现了。
濑户内开始了来回于小杉和木下间的日子。小杉回妻子身边的时候,出于对小杉情感的有所迷惘、忧惧、或仅仅是无可无不可的茫然,濑户内会去找木下,又在木下的温柔与渴求里,郑重地对他、也对自己确认着对小杉的爱。
读着《夏之残恋》,会有所焦灼,像是成为故事里的女子,每一格、每一绺心思都被锁定凝视,却也同时感觉到自己,对一段极私密关系里极私密的慾念,灼烧热切的窥探。
《夏之残恋》主人翁知子和现实中的濑户内最大的不同,在于小说改动了女主人翁的职业,隐去了女人对写作的追求,以及面对文学的时刻。而这部分,或可是解读知子对两个男人的复杂情感的线索:一边是启蒙与陪伴写作的小杉,另一边则是意味着之于文学的逃离和喘息的木下。
表面上,小说未包含濑户内寂听与小杉慎吾相处间必然有的两个文学家,不得不一同面对日常的圣俗两难时刻,以及在那个时代(或此个时代亦然)女作家受到的不平等对待、由此而来的心绪。然而,同样的,这一切细密却沈重的精神上的拉扯,亦俱以另种态势、气氛、甚至是气流与嗅觉,渗入了《夏之残恋》的恋爱故事。
不同于多数作家,濑户内对待作品,或者原就更倾向让个人生平与虚构结合难辨。据说《夏之残恋》的出版缘起是濑户内和小杉分手的消息传出后,原本看不起她的纯文学出版社,看准了小杉的名气与绯闻潜力,而向濑户内提案由她来创作以这段恋情为题材的小说。
小说和现实的纠缠其实是个假议题,关于濑户内与《夏之残恋》,我们读到,小说家拿自己的人生当画布,恋爱里的每回快乐与伤心、忠贞与背离,无法不时时刻刻嵌入属于创作者自觉的凝视。似乎是真的爱了,但也似乎是为了探询那样的爱的内部是怎样的景观;似乎是徘徊在两个男人间的犹豫,也似乎其实清明、谁也不爱、爱的是更里头的情慾的本质;似乎接受了自己就是这样一个耽溺的情人,又似乎,最纯真又世故的情人,不过是小说家决定扮演的某个角色。
然而,若不考量进濑户内的写作者身份,则《夏之残恋》就会是一本爱慾无尽的小说吗?不设防地,埋进去读,不断下沉,恋爱里原本难为外人道也的幽微,在濑户内笔下变得具体而危险。耸动的,非关那个三或四角关系,而是这名女子始终甘于混浊的清澈。
她知道一切。当故事中的男人迷失在惯性与慾望,女人知道一切。她知道爱情的背叛、秘密、谎言,知道活着的苦衷、悬念,知道人性的凝滞与漶动。而比起她知道情人的本性,她更知道自己:要将每桩遭遇、每段关系中感触的渐层,调度地起造一个让自己得以活在其中、继续活下去的世界。
当故事中的男人,像是怎么样都可以活下去,女人却是,差一点点,就什么都不一样、不能够。
骇人而深邃。《夏之残恋》铺陈着知子的心思:慎吾在身边时、不在身边时,凉太在身边时、不在身边时,各种各样的想念与厌倦。知子对慎吾谈凉太,对凉太谈慎吾,盯着男人们为此痛苦。知子以残忍的冷漠在感觉着对他们的心疼,又同时反过来地,以蚀进骨子里的心疼,品味自己的冷漠。知子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什么是女人的真实?或许在恋爱之中,不曾有男人与女人的平等战争、没有进退优美的探戈。或许女人,从来就没有完全在场、没有真正在场,她们看着自己,在那里头,征服或受苦,计算或无辜,然后爱情的繁复,会酿出蜜,酿出关于自己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的真相。
什么是女人的真实?在无止的温柔之河的彼岸,当宝爱他人耗尽全部岁月,她们终将证明,女人是冰,一辈子在世界尽头。从不需要他人。不需要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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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已过了许多、许多年,媒体仍每一次都要追问往事,早已剃发为尼的濑户内寂听总是微笑,「我不后悔」,她说。那个释然,或者非关舍离红尘。在更早之前,当还像是真的依恋着谁,濑户内已预见如此风景,从那时就知道不会后悔。
「即使未来必须独自走过人生,她大概再也看不到这么美丽的花景了吧?
一片花瓣飘落知子背上。转眼之间,冰冰凉凉的花瓣就在她的背后深处,随着知子的体温消融。
阳光略暗,把大海染得更深了。」──《夏之残恋》
黄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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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私小说到佛门:超级欧巴将濑户内寂听的一生 当我执笔此文的二○一七年四月,本书作者濑户内寂听以九十四岁高龄,仍然百分之百活跃于日本文坛上。过去一个月,她不仅有新书《巡访我喜欢的佛像们》问世,而且为卫星电视节目跟常惹是非的女明星泽尻英龙华对谈,也接受《朝日新闻》的访问。她和目前以《九十岁。有什么可喜的?》一书佔据着畅销书排行榜一角的佐藤爱子(九十三岁),可称为扶桑两大超级欧巴酱作家。濑户内寂听,原名三谷晴美,儿时父亲给亲戚过继,全家改姓濑户内。她五十一岁出家,后来用法名寂听。
一九二二年出生于日本濑户内海边四国德岛县的晴美,是两姐妹的老二,父亲是细木工。她十八岁就离开家乡,到首都念东京女子大学国文系,没毕业之前就相亲结婚,并随教书的丈夫到当时在日本佔领下的北京成家,生了个女儿。一九四五年日本战败以后,举家回四国家乡。原来,在太平洋战争末期,德岛小镇都遭到美军飞机轰炸,母亲和爷爷在防空洞里活活给烧死。丈夫为了谋生,先独自去东京,幸亏找到了政府部门的差事。在那期间,晴美在丈夫的遥控指令下,参与当地议员的选举事务,未料在过程中,跟丈夫以前的学生谈起了恋爱。比她小四岁的学生,就是本书作品里出现的凉太/田代早年的风姿。不久三口子搬去了东京,可她就是忘不了年轻的恋人,最后留下幼小的女儿离开了丈夫。然而,好不容易在一起的情侣之间,不知为何恋情再也不能燃烧起来。她不由自主地开始过单身女人的日子,同时也走上了成为小说家的道路。晴美届龄二十五岁,到京都投靠东女大时的老同学,边上班边写作。她投给儿童杂志、少女杂志的作品,逐渐开始被接受。耐性等待她回来的丈夫,三年以后终于同意离婚。曾经把放弃了女儿的她叫做「鬼」,一时断绝来往的父亲也上了西天。二十九岁的晴美,为了登上文坛而回到东京,在太宰治生前住的西郊三鹰住了下来,一边写少女小说维生,另一边参加着名作家丹羽文雄主办的小说杂志《文学者》。在那圈子里认识的小说家小田仁二郎,就是本书作品里慎吾/久慈的原型。
小田仁二郎比晴美大一轮,是有妇之夫,可差不多十年之久,把一半的时间在晴美身边过了。两人之间的关系,既是情侣又是艺术上的同志。就是在小田的鼓励下,一九五六年,晴美根据北京时期的见闻写短篇小说〈女大学生:曲爱玲〉,获得新潮同仁杂志奖,第一次受到了注目。跟着发表的〈花芯〉以婚外情为主题,被部分评论家说成是黄色小说,作者则被起了「子宫作家」的外号。结果,严肃文学杂志不跟她约稿,叫她饱尝委屈。然而,人间万事塞翁之马,通俗杂志的稿约接踵而来,使晴美转眼之间成为流行作家。那个时候,从前的年轻恋人重新出现在她面前。本来的三角关系,从此变成了四角关系。一九六三年问世,并获得了「女流文学赏」」的本书《夏之残恋》,所收录的五篇小说中,〈满溢之情〉、〈夏之残恋〉、〈眷恋不舍〉、〈花冷之季〉四篇写的正是当时的四角关系逐渐瓦解的过程。只有最后一篇〈雉子〉则描写晴美为恋爱而丢下女儿的始末。
这些作品,除了登场人物的名字属于虚构以外,架构和情节都基本上反映着作者的亲身经历,正符合「私小说」的定义。在日本,明治维新以后,从西方引进了小说这一文学形式。二十世纪初期到中期的东瀛作家们,犹如西方天主教徒定期到教堂忏悔一般,面对原稿纸拿起笔来,就老老实实告白隐私,把人性弱点公开于世,而相信那样才是诚恳的艺术行为。在当时重男轻女的日本社会,小说家大多是男性,尤其写「私小说」的,以无赖派男作家为主。在这一点上,濑户内晴美属于少数,但也不是例外。一九六一年,她写女性作家的评传《田村俊子》得到了奖赏,以此为自己、为日本文学界开启了新的写作领域。后来陆续发表的女性艺术家、革命家评传有:《女德》(高冈智众,一九六三)、《加乃子缭乱》(冈本加乃子,一九六五)、《美在乱调》《楷调则伪》(伊藤野枝,一九六六)、《蝴蝶夫人》(三浦环,一九六九)、《远声》(菅野须贺子,一九七○)、《余白之春》(金子文子,一九七二)、《青鞜》(平冢雷鸟,一九八四)、《孤高的人》(汤浅芳子,一九九七)等等,可见濑户内晴美是日本女性主义书写的先驱。
写有份量的评传之同时,私小说作品也不断地发表。从四角关系挣扎出来后,她跟年轻小情人的同居生活却没有维持多久。他经济上依靠女作家,另一方面跟年轻女郎交往,甚至谈到结婚,导致年长的女作家患上神经衰弱,几次闹自杀。二○○一年问世的《场所》可以说是私小说作品的总结篇。每一章的标题都是故乡「德岛」、曾经独居的「京都」、跟小田同居的东京「三鹰」、「西荻洼」、「野方」、跟凉太一起住的「练马」、「中野」、出名以后搬去的「目白关口台町」、「本乡」等地方的名字,年迈七十八岁而剃头、穿法衣的女作家,一处一处地,隔几十年后重访,并且回想当年,写下感想。虽然在文坛上成功了,可是曾经放弃过亲生女儿,后来也没有再正式结婚,心底的空虚是难以填平的。四十岁以后,她一方面觉得自己过着晚年,另一方面又跟一个有妇之夫搞上男女关系。书中没有写出名字,可是后来当事者都公开承认,那是六十六岁去世的无赖派小说家井上光晴。当他女儿井上荒野,二○○八年获得直木赏的时候,由井上夫人和老情人濑户内一起陪伴,而且夫人那天身着丈夫生前跟情人要来的和服,叫台下的观众觉得:老一辈文人圈子,男的女的都无赖得可以。
一九七三年,五十一岁的濑户内晴美出家。她剃掉头发,并宣布远离男人,但是仍旧吃肉,也喝酒。翌年,她在京都嵯峨野开创了曼陀罗山寂庵,从此以法名寂听发表作品。曾经放荡的女性小说家,忽然变身为尼姑,一时轰动了日本社会。不过,她强就强在文笔好,稿量多。在原来的私小说和女性评传的基础上,出家以后,也开始书写有关佛教的作品了。一九八八年问世的《寂听 般若心经》销售了四十三万本。一九九二年发表的一遍上人传记《问花儿》则获得了谷崎润一郎赏。一九九六年,小说《白道》的成功带来了艺术选奖文部大臣赏。曾经被贬为「子宫作家」的她,过四十年,七十四岁,终于被日本官方肯定了。翌年,她也被定为文化功劳者。二○○六年,更收到了文化勋章。
从一九九六年到九八年,由濑户内寂听翻译成现代日文的古典小说《源氏物语》共十册,由讲谈社出版。原作完成的平安时代贵族,个个都皈依佛教,而且不少登场人物都中途出家的。虽然之前也出版过好几种白话版,可是由爱情和佛教两方面的专家濑户内解释起来,当代读者对《源氏物语》的理解,确实能够比原先深刻一些。
后来,每一年,她都有好几本新书问世。光是七十岁以后出版的着作,都已经超过了一百种。同时,关于世界和平、废弃核能、反对死刑等社会问题,她都非常积极地发言。在示威、静坐等场合,她光头穿袈裟的样子特别显眼。二○一二年,九十高龄的濑户内寂听,竟然为反对核能而参加绝食斗争,被媒体大篇幅报导。她的敢言敢做,在日本博得男女老小的支持。早期是私小说作家,后来进佛门修行,而且活到九十多岁,在任何意义上,她都左右逢源,都是达人。果然,在寂庵等地举行的说法会,每次都吸引上千名听众报名,只有抽签抽到的幸运儿才有机会当场聆听。
二○一四年,九十二岁的濑户内寂听,因嵴椎压迫性骨折住院,期间医生发现了她患有胆囊癌。于是施全身麻醉,做了大手术以后,有半年时间只能躺在病床上煎熬,不能走动。所有在报纸、杂志上的连载停了下来,寂庵等地的说法会计画都因此取消了。然而,后来恢复的速度和程度,简直跟奇蹟一般。二○一六年,九十四岁问世的《求爱》一书是掌篇小说集,由三十篇全部关于性爱的短小故事组成,其中包括婚外情、卖淫、殉情等等,恐怕叫正派人士们皱眉的话题,很难相信出自高龄尼姑之手。连生病、动手术、受苦的经验,都没有打垮她。反之,被她写成养病散文集《老化、疾病都接受吧》由新潮社出版了。
概观濑户内晴美/寂听的一生,若要用一个词儿来总结的话,似乎不外是「生命力」了。在新书的宣传影片里,这位尼姑说:「我这次体会到,人出生是为了老化,人活着是为了死去。反正都是要死的嘛。不死的人最恶心啊。那么,尽量死得好看为好(微笑)。」这就是她养了一场大病后的心得。除了「生命力」以外,显然还有很大一块「幽默感」的成分。在新陈代谢颇快的日本文坛上,前后五十多年一直能够保持流行作家的地位,果然归功于她与众不同的「生命力」和「幽默感」。但是,读过她私小说的我们也知道:这位奇特的女性艺术家,中年出家前,曾经为狰狞的情感,多么严重地伤害过自己和别人。本书《夏之残恋》和获得了野间文艺赏的《场所》,可以说是最好的证据。她的前半生和后半生,两个面貌之间的深刻矛盾,就是文学的所在,没有错。
新井一二三(日本作家,明治大学教授)
序
「在气球爆破的边缘」──读濑户内寂听的《夏之残恋》
可乐
看着气球缓慢地吹入气体而渐渐膨胀时,会有什么样的感觉?那种在极度紧绷的爆破边缘、在随时都有可能炸裂的压力下,要承受着以毫秒计算的爆发可能性,但你永远不知道,究竟会在那一刻爆开来。
会出版濑户内寂听的《夏之残恋》,一开始是在「有河book」书店老板詹老大的脸书上看到「熊切和嘉」这个关键字,而不是「濑户内寂听」。因为多年前曾看过他的第一部电影作品《鬼畜大宴会》,那种直接的暴力、赤裸裸而令人极度惊骇,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依然映象鲜明深刻。但这次詹老大介绍的熊切和嘉最新作品《夏之残恋》,却似乎完全不是那个我所以为的熊切和嘉,不过还是引发了我的兴趣。
先把电影看完之后,仍不免把《夏之残恋》和熊切和嘉的旧作《鬼畜》做比较,因为落差感实在太大,但不是那种对导演功力的失望落差,而是风格上的差异,让我感叹他的厉害,转换之间不见斧凿和牵强。如果《鬼畜》是一种外爆狂放的形式,那么《夏》片就是一种闷热持续延烧的内爆状态。从女主角知子的外遇不伦、一个情人换过一个情人的慾望延烧,到后来呈现相对稳定的四角恋状态时,气球就一直在慢慢地吹胀之中,我们一直在等着它爆开。所以这其实还是熊切和嘉,只是隐去了他第一部片的年轻生涩与狂烈张扬,成为稳重内敛的叙事模式,但那种暗流般的阴影依旧挥之不去,即便画面如此美丽动人,随时可能的内爆状态都依旧让人坐立不安。
像是有一幕,知子从俄罗斯旅行回来,两个情人慎吾和凉太同时到码头接她。在等待过海关时,知子撇开为她排队的慎吾,去找躲到一旁抽烟的凉太撒骄,说要吃水蜜桃。最后知子没吃完凉太买给她的桃子,随手将吃剩的果肉扔在地上,那颗甜嫩多汁的蜜桃,于是爬满了蚂蚁。这一幕对三人恋情的明示和暗示画面,甜腻之下暗藏的麻痒感,令人起鸡皮疙瘩。
这于是让我更好奇想看原着了。濑户内寂听在日本是很有名的比丘尼,也是公众人物,知名小说家之外,她还是佛教天台宗的大僧正,讲经说法且着作等身,2006年还获得日本文化勋章,随便Google一下便可得知。《夏》片的故事是出自她前半生的真实传记,也可说是她的私小说,只差在女主角的职业不同。她本身是作家,但书中的知子则是从事染色工作(另外一提,宫泽理惠也曾在《女人一代记》电视剧中饰演过她,角色职业就回归到作家本身)。看到濑户内寂听的名气如此之大,台湾却一直无人出版过她的任何着作,心里不免觉得奇怪,且也暗暗觉得想签到中文授权是否不妙,对方会不会不理我这个小出版社呢?不过还好,一切都是我多想,算是顺利签下版权,终于有机会一睹原作。
原作的文字充满画面,脑海随着字句勾勒出那些场景。像是下面这段,读毕之后一直让我印象鲜明:
牧子像在防虫晾晒似的,用一整天的时间把那些和服挂在家中,眷恋不舍。昏暗的中式屋子里,有着亚字型的櫺子窗,乍然色彩斑斓,丝绢在光线辉映下,鲜艳地摇曳着。那是一幅异样的华丽光景。就连还是婴孩的理惠都兴奋地放声大叫,在和服的帷幕下爬来爬去。
而电影则可说相当贴近原作的故事,但有其独特的影像叙事和铨释,两者都很值得一看,可以互补不同角度和层面。且原作最后另有一篇,补足了我们对知子抛夫弃子投奔爱人后,那个我们难以忽视的疑问:身为母亲的知子,对于抛下稚龄的女儿是否有遗憾、后悔与内疚?但这里就不爆雷,以免大家读原作时扫兴。
但故事还是以知子的情事为主轴。知子、慎吾与凉太,表面上乍看是三角恋,可是由于叙事中心是知子这个第三者,所以其实还应该加入慎吾的原配,而是四角恋才是。但慎吾的妻子不论在电影或原着中,都像个隐形人,存在感不高,似乎也一直暗暗默许了慎吾和知子的来往,所以慎吾规律地来往于两个「家」之间,两造相安无事,让这段感情像洩气的气球,所以不曾处于爆炸的危机。而凉太这位知子前任情人的出现,以及知子选择与他旧情复燃,有点像是故意点燃了熄灭的引线,想要让这个气球继续充气下去,看看能否引爆出什么结果。
这让我联想到诗人顾城的激流岛悲剧,他既爱妻子谢烨,也爱情人英儿,在两人之间无法抉择。即使谢烨默许三人的这段关系,但由于实在太过痛苦,谢烨趁夫妻俩即将受邀去德国这段时间,要英儿趁机离开,她对英儿说:「这是我们唯一的一次机会了,找一个机会走掉,否则的话我们谁也活不下去。」但英儿的离开仍让顾城崩溃,最后当谢烨也想离开的那一天,顾城杀妻后自尽。气球终究爆开,成为至今令人唏嘘的惨剧。
虽然知子的同居恋人慎吾在她提出要离开时,曾闹着说要知子和他一同殉情自杀,但这潜伏吹胀的气球却不如我们一般所想,凄美绚烂的爆开了。相反的,就像濑户内寂听在现实生活中,毅然决然的出家一样,她决绝地斩断世间所有的爱恋。不过这段故事已在小说之外,属于她的后半生,在宫泽理惠诠释的戏中可以看到。这段虚实之间交错难解的情爱纠缠,就像复杂难解的人生,谁也不知道自己耽溺的爱恋,是否会在哪一次临近爆发点。
濑户内寂听的人生和她的小说,对这种情爱的耽溺描述,可说是相当忠实诚恳,但面对卫道人士,她还是曾被嫌弃的称作「子宫作家」。即使是我们一般人,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总是不齿第三者、不屑那些不伦之恋,可是对这种既想又不敢的关系,却又抱持着窥视的态度,于是那些小三们的故事,无论在现实还是戏剧里,永远都是茶余饭后八卦的话题。而濑户内寂听的真实描述,就成了窥看的窗口,如日本作家竹西宽子评论《夏之残恋》一书所写:「这段难解的四角习题,是不曾在良知世界中登场的地狱风景,忽明忽暗,阴暗的热气甚至扰乱读者的唿吸,读毕,只觉一股干燥的微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