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始终喜爱制作需要最少介入的作品。我肯定从杜象那儿继承了这点。1960年代,我根据「Braun」的商标做了一张小的拼贴作品,我只是把Braun音译成英文,变成「Brown」。那是最少的介入。
理查.汉弥尔顿(Richard Hamilton)
1948年,理查.汉弥尔顿偶然看到一件着名的《绿盒子》,这是马塞尔.杜象于1934年伴随其杰作《新娘被她的单身汉们剥得精光,甚至》所发表,里头松散地放置了创作笔记的复制本。这位年轻英国艺术家充满好奇地投入到无疑是现代艺术史上最惊人的文献之一当中,并就此展开一生与杜象及其创作的对话。他说,这个邂逅「为我接下来几年的电池充了电」──此言并不完全正确,因为「所蓄积的能量」并不仅侷限在几年而已;事实上,时至今日,这个能量依旧持续滋养着他与杜象作品仍在进行的对话。这一切是从汉弥尔顿决定为《绿盒子》制作活字印刷版本开始。
1956年起,两位艺术家展开了密集的书信往来,他们的通信不仅拉近而且反映了两人的关系。在一开始使用「亲爱的马塞尔.杜象」和「敬颂时绥」之类的语词之后,他们的交流逐渐但毫无疑问地变得更加亲密。因此,几年后,一封写给马塞尔和蒂妮˙杜象的信,结语已经转变为「无数的亲吻」。汉弥尔顿对杜象产生深刻且不断增长的情感令人惊愕。例如,这明显流露在1961年他为英国国家广播电台BBC与杜象进行的一项访谈中的发言:「您一生中最非凡的成就之一,是您让人心生爱意。[……]那是一种对您的生命、您的所作所为油然而生的崇爱。」杜象反过来也表达了他对这位晚辈的喜爱和尊敬。当汉弥尔顿在为《绿盒子》进行活字印刷翻译时,杜象寄给他一件珂罗版作品,那是他在罗伯.勒贝尔(Robert Lebel)为他所写传记精装版(1959年)中使用的其中一张素描,特写呈现两位面对面棋手的侧面。他在图的下方亲笔写着:「给理查、我伟大的解密者理查.汉弥尔顿,致以我最深情的问候,马塞尔.杜象。」 此一指名汉弥尔顿的献词意义重大,且适用于往后数年:因此,汉弥尔顿不只是一位「解密者」而已,而是一位「伟大」的解密者,是他发现了一把进入杜象作品复杂性的万能钥匙,影响了日后许多画册文章和展览报导。
1963年,汉弥尔顿受邀参加马塞尔.杜象于帕萨迪纳(Pasadena)美术馆举行的回顾展,他和杜象一起在美国四处旅行;在这趟旅程中,他在一些机构举行讲座,介绍「大玻璃」。他自这趟首次的美国之旅带回了一枚微不足道的小徽章,上头写着「SLIP IT TO ME」(悄悄塞给我),后来成为他的作品《神灵显现》(Epiphany)。汉弥尔顿当时与这位前辈作品之间正在建立的密切联系,已见于他数件最重要的绘画,尤其是《光荣的科技文化》(Glorious Techniculture)和《AAH! 》中。他在这些画里,让大众文化消费慾望的神话与「大玻璃」中运作的「慾望之车」隐喻并置对照。
1950年代,当汉弥尔顿开始着手杜象的作品时,杜象的手稿和笔记仍少为人见。杜象是在1914年发表他的第一个盒子──一版五件,收录了十六份笔记和一张素描(《1914年的盒子》)。第二个盒子标题为《新娘被她的单身汉们剥得精光,甚至》于1934年发表,一版320件。这93件文献(1911-1915年所创作的照片、素描复制本和手稿笔记,以及一个用型板上色的板子)松散地放在一个盒子内,名为《绿盒子》,以有别于同样标题、绘于玻璃上、我们也称之为「大玻璃」的杰作。杜象对此说明:「我的玻璃已完成;或者更确切地说,在被搁置了十二年之后,我找到了自己在一百多张小纸片上随意涂写的工作笔记。我想要尽可能如实地还原它们,因此用平版印刷术以及和原稿相同的墨水来印制这一切的想法。我为了找到质感相同的纸,搜遍巴黎最不可思议的角落。在这之后,每张版画还得用我按原稿外缘裁剪的锌制版型,切割成三百份。工作量非常大,我不得不雇用我的门房来帮忙……」。《绿盒子》的笔记既是理解「大玻璃」的重要背景,本身也是一部富有诗意的散文集,与《玻璃》并行不悖。此外,这些笔记是「杜象的革命性观念,亦即发展一种精神上、而非视觉上的艺术形式的第一个和最完整的表达」。这些零散的纸页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被制成了版画。杜象使用珂罗版印刷的技术,等比例复制了这些笔记,赋予盒子一种与众不同的效果。他对版画的不同技术和理论感到兴趣,选择了一种创新的方式,使用照相制版、而非传统的原稿转印技法。这份热爱无疑增加了汉弥尔顿对《绿盒子》的兴趣──他自己也尝试过不同技术,创作了数件精彩的版画。此外,版画也在他此后的创作中佔有重要份量。
在杜象将笔记收录于《绿盒子》之前,被翻译成英文的笔记如凤毛鳞爪。最先的英文译本于1932年发表在英国期刊《This Quarter》,并有安德烈.布鲁东(André Breto) 的一篇短文介绍。《绿盒子》于1934年发表后,法国的广大民众还得等25年才有机会看到一批数量客观的「工作笔记」;因为1959年底才出版了杜象写作选集《盐商》(Marchand du sel),其中收录了许多笔记。
尽管如此,汉弥尔顿通过劳伦斯˙艾洛威(Lawrence Alloway),获得了英国屈指可数的《绿盒子》其中一件。在决定将这些复制本转换为活字印刷英文版之前,他对杜象笔记做了许多研究,并制作了一个图表,呈现他认为「大玻璃」与笔记相对应之处。一些笔记仍旧晦涩难解,存在不少自相矛盾和模稜两可。他在伦敦当代艺术中心(ICA)所举办以杜象为主题的研讨会上发表之后,将此图表寄给了杜象。那是在1956年。汉弥尔顿在写给杜象的这第一封信里,自我介绍为画家。汉弥尔顿虽然感觉到杜象憎恶绘画,却表现的相当有自信,从而为他们日后的关系定了调。他后来甚至说:「我一直是老派的艺术家,是常识概念里的美术的艺术家;我学生时代就是接受这样的训练,至今依然如此。汉弥尔顿曾经就读于皇家艺术学院和斯莱德(Slade)美术学院,创作过数幅涉及透视法和运动的绘画,并准备以拼贴作品《到底是什么让今天的家如此不同,如此吸引人?》参加1956年在伦敦白教堂美术馆举行的宣言展「此即明日」的画册。他在杜象死后(1986年)说道:「只有一种被杜象影响的方式,即成为支持和反对他的……偶像破坏者。比方说,他一直反对视网膜艺术。如今,我反其道而行,绘画上变得更加「视网膜」,我以为这会让马塞尔高兴。」
杜象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才回覆汉弥尔顿的第一封信。回信中,他表示对自己的笔记被解读及使用图示说明的方式感到高兴和满意。他于是向友人、耶鲁大学艺术史教授乔治.赫尔德.汉弥尔顿(George Heard Hamilton)提及汉弥尔顿的名字,继续发展出杜象和汉弥尔顿之间的「印刷对话」。他们的通信详细记录了两人在进行活字印刷翻译过程中遭遇到的各种问题:「在我看来,最棘手的不是翻译法文。我猜想主要困难会发生在当我们将《绿盒子》所含的微妙思想转移到冰冷的印刷品上时。真正的问题是在活字排印阶段:用印刷术的铅字而非手稿笔记的复制本,来传达思想。」汉弥尔顿对先前将笔记翻成英文的几个尝试持强烈批评的态度,尤其强调它们未能前后一致地阐明杜象创作的特殊性,即他的註解──和某些註解之间的空间配置──他的涂改,以及画底线强调的字词或段落。除了翻译上的困难之外(汉弥尔顿自知法文能力有限,且自认为「单语人士」),最难的是将笔记转换为印刷字体,而又不失《绿盒子》内容特有的自发性。他决定,为了尽可能如实呈现杜象笔记的某些微妙之处,需要一种更合适的编排设计和字型。亦即,对一系列符号进行统一、变换字型,以及发展一种与较常规的书籍格式相称的顺序。汉弥尔顿的「单语障碍」,似乎恰恰成了「跨越《绿盒子》最令人难解之处──其图形和概念元素的配置结构──的桥梁。[……] 在图形感官效果和语言融于形象的地方,他将所有注意力全集中在「类比的处理」上──结构和间距、停顿、字型、标点符号。」
汉弥尔顿将自己对《绿盒子》笔记的活字印刷翻译,即他的《绿书》,视为「大玻璃」的一种教科书,正如杜象自己对 《绿盒子》性质的说法:「某些思想为了不遭到背叛,必须用一种图形语言:那就是我的玻璃。然而评註、笔记是有助益的,就像老佛爷百货公司目录里照片的说明一样。这是我的《盒子》存在的理由。[……]」说也奇怪,这本每一个细节都详细说明──编入目录的「目录」,在1957年初获得了一个回响、共鸣,但却是以另一种不同形式、在一个不同的规模上呈现──那是在汉弥尔顿制作他着名的波普艺术特征表格时。
汉弥尔顿为《绿盒子》制作的活字印刷版,由乔治.赫尔德.汉弥尔顿翻译,以《新娘被她的单身汉们剥得精光,甚至》为书名出版。那是在1960年。此书广受好评──劳伦斯.艾洛威写道:「理查.汉弥尔顿把一台神谕邮件分拣机变成一本前后连贯的手册。他的活字印刷版本,既优雅且令人难以置信地微妙。[……]他对手写草稿的系统性编码,回应了原稿亲笔书写上的微妙变化,提供了原稿从未有过的清晰可辨性。」当杜象在纽约收到最初几本《绿书》时,他写道:「我们爱极了这本书。您的热情付出,创造了一头真实的怪物和法文《绿盒子》的一个结晶变体。首先得感谢您的设计,让翻译昇华成一种造型形式,与原稿如此接近,新娘肯定更加绽放。」杜象早于三年前在《创作过程》(Le Processus créatif)中提到「变体」(transsubstantiation)这个词。他在分析观众在场对艺术品生产的意义时,写道:「当观众面对质变现象时,创作过程展现出另一番面貌;随着惰性物质变成艺术作品,发生了一次真正的变体,而观众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在于决定作品在美学磅秤上的重量。总之,艺术家不是唯一发挥创造行为的人,因为观众通过对作品深层属性的分析和解读,在作品和外在世界之间建立了联系,从而对创造过程加入他自己的贡献。」
刚创作若干重要作品,例如《室内I,我的玛丽莲和静物》的汉弥尔顿,继续扮演「伟大的解密者」。当英国艺术委员会请他于1966年在泰德美术馆组织杜象回顾展时,他决定重新制作「大玻璃」。事实上,这件杰作的脆弱以及它在费城美术馆的保存状况,不允许它旅行。因此,汉弥尔顿的重制体现了此一「创造过程」的形式:他根据自身对笔记的深刻了解,将之再次付诸实践:「我们採取的方法是,参考《绿盒子》的文献来重新执行每一个步骤。从头开始将整个过程再做一次,而非模仿其效应。」这一浩大工程,再加上展览整体上的成功,再次博得了杜象的赞扬:「您做到了极致完美,我们知道这纯粹因您热情投入使然。」
「大玻璃」其中一个主要特征是向度,这件多向度的艺术作品在汉弥尔顿为其撰写的诸多文章中,还呈现了另一面向。这些文章精密准确,引人瞩目,不仅提供我们重新建造的所有技术细节,同时也阐明他对这件颠覆审美经验的作品的理解。
汉弥尔顿的大量投入并未因1968年杜象过世而停止。1999年,他和艾可˙邦克(Ecke Bonk)发表了杜象《白盒子》的活版印刷翻译,翌年他构思了「大玻璃」的活版印刷/地形图,以两张折叠地图构成的示意图:《马塞尔.杜象。水和瓦斯、单身汉机器、新娘马达》。至今尚未发表的一篇文章谈及新发现的一份笔记,是关于「大玻璃」当中的脱谷机。我们在这篇文章中仍可看到自一开始就指引着汉弥尔顿的不辍好奇心。
这两位艺术家夏天经常到卡达克斯(Cadaqués)相会。1930年,杜象在曼˙雷(Man Ray)陪同下造访了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 Dali),初访西班牙海岸这座村庄──卡达克斯自此成为杜象的庇护所。三十多年后,马塞尔和蒂妮.杜象邀请汉弥尔顿加入他们:
「我是在1963年首次来到卡达克斯。我记得这个日期,因为我第一任妻子泰瑞于1962年11月车祸丧生;马塞尔和蒂妮˙杜象很喜欢她,深受这场意外影响。他们隔年邀请我去卡达克斯。我去了并且住在他们家;他们的公寓矗立在阿尔盖港。我之后时常回去那儿。一开始是因为我和马塞尔有工作要做。[……]
我每年都去卡达克斯。有时我和小孩一起去,这时我们会在和马塞尔和蒂妮家相邻的一栋房子租一间公寓。当我独身前往时就住杜象夫妇家。白天,我坐在阳台和他一起工作,一到六点,我们会去梅利同酒吧喝一杯,抽根雪茄,静静地看着路过的女郎,直到马塞尔在晚餐前找到棋友下一两盘西洋棋。那是很美妙的日子,我爱极了卡达克斯。」 杜象死后隔年,汉弥尔顿在卡达克斯买了房子,并在那儿构思了多件作品,尤其是1975年的《符号》、1978年的《水瓶》或1979年的《烟灰缸》。在此同时,兰法朗哥.庞贝利(Lanfranco Bombelli)也开了一家小画廊,只在夏天营业几星期。
「当时整个地区有一个里卡尔茴香酒(Ricard)的广告。我想到「里卡尔-理查」。兰法朗哥(庞贝利)和我就决定为卡达克斯画廊的一项展览制作烟灰缸、酒瓶和商标。我们获得了许可。事实上,我们的信幸运地慢慢传到了最高层,即保罗.里卡尔先生本人那儿。他不仅是里卡尔公司的老板,也是商标的设计者。他回覆说,很荣幸授权给我们;他也经常乘游艇来卡达克斯拜访他的朋友萨尔瓦多.达利。我们一获得正式授权之后,一切进展顺利。为里卡尔制造烟灰缸的公司将里卡尔的商标换成我的,于是这成了绝对的真品。我们生产数量合理的烟灰缸,透过巴塞隆纳一家叫凡森(Vinçon)的商店销售,价格和一般烟灰缸一样。我为卡达克斯的展览另外做了签名版的烟灰缸。为里卡尔公司制造水瓶的公司也用我的商标生产了小量的水瓶。我在伦敦制造了搪瓷商标。我们决定展览採偶发艺术(happening) 而非展览的形式,只持续一个週末。里卡尔公司的人很友善,派了一辆广告面包车在附近各个咖啡馆到处跑,一辆雪铁龙2CV,里头装满了里卡酒杯和尔酒瓶、花生,还有水和一位酒保。面包车整个週末就停在画廊前面,所有进画廊的人都受邀去喝一杯里卡尔赠送的茴香酒。」
1970年代初,汉弥尔顿发现一张卡达克斯明信片,上头是日出美景。他当时正在创作一系列粉彩、水彩和油画,将一些如花和风景等感性题材的绘画和粪便的形象予以对照。这幅卡达克斯的浪漫景观只能成为此系列的一部分,结果产生了《日出》。这件粉彩作品明显指涉了荣格(Carl G. Jung)一个令人解脱的幻想:「这一整个系列中可见到的一坨硕大粪便,掉在小城的中心要素──教堂上。荣格在他的书《我的人生。回忆、梦和思想》中,描述了对他意义深远的一个幻想。他写道:「我眼前矗立着美丽的教堂,上方是蓝蓝的天;上帝坐在他的黄金宝座,高高在上地俯视尘世;宝座下方一坨硕大的粪便掉在教堂崭新闪亮的屋顶,将屋顶砸碎,墙面也四分五裂。」因而,汉弥尔顿大部分是通过写作来阐明他对杜象不可撼动的承诺。他表示,「writing about Duchamp gave me an opportunity to rationalize my devotion to him and to his extraordinary work。」《日出》呈现此一关系的另一层面,超越了两人之间不间断的丰富对话。事实上,汉弥尔顿在这件作品中向杜象表达另一种敬意──此一崇敬之举,因其不容置疑的颠覆性而更加强烈。
柯琳.迪瑟涵(Corinne Diserens)
洁昕.透辛(Gesine Tos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