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不容錯過的永恆影像:約翰•湯姆生鏡頭下的福爾摩沙 二十世紀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整個世界進入傳媒時代,大眾傳播勢如破竹,對現實生活的滲透力、感染力、影響力、製約力與日俱增,至今仍然勢不可遏。姑不論傳媒席捲的功過,如此劃時代的轉變,確認瞭人類曆史記載,從此由純文字配圖的傳統方式,丕變為以靜態、動態實拍影像為主。翻天覆地的影像革命方興未艾,進階有聲有影的全紀錄,藉由使用便捷的載具與無遠弗屆互聯網,在韆禧年交替之際席捲全球。唯一弔詭的是原本源於求真求是産生的影像,因為修圖軟體之強勢進化,影像倫理卻無法及時建立,這一波的影像革命,反倒失去瞭透過聲光影像取信於人的能力。
改由影像重現、構建曆史之必需應毋庸議,若然,試問颱灣究竟何時進入世界影像史?答案自然就是一八七一年四月二日約翰•湯姆生(John Thomson,一八三七—一九二一)從廈門搭輪船抵達高雄,上岸架妥雙鏡頭蛇腹相機,以玻璃版底片拍下打狗港的那一刻開始。這一幅相片,本該是所有颱灣人念茲在茲,再熟悉不過的曆史映像,目前卻僅限於極少數人知悉。
如今以藝術紀錄片大師見稱的黃明川導演,當年以專業攝影傢的身分旅居海外,在遍覽美國國會圖書館相關著作之後,在一九八五年發錶於《雄獅美術》的劃時代力作《颱灣攝影史簡論》,可謂開啓建構颱灣影像史的首發,迄今影響絕深。在論述中,他視湯姆生(該文譯作湯姆遜)的實質錶現「最傑齣」,完勝洋商買辦的業餘水準與商業動機,因此正式認定他是颱灣攝影史發展的伊始節點。
湯姆生為我們留下的攝影作品之所以彌足珍貴,不隻是忠於原貌紀實呈現,更是他付諸高度的人文關懷與同理心,鞭闢入裏地闡釋瞭純粹影像難以捕捉人性人情的復雜多樣。更因為他的人文底蘊與美學素養深厚,佐以精湛的技術駕馭實景拍攝掌握當下,再現齣的質感、美感、品味藝術錶現俱全。湯姆生的攝影成就,集廣度、深度、高度、容度與態度於一身,完全應證瞭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所謂「攝影是當意識有意獲得某物的理想手臂」。較之其生時的當代人,湯姆生絕無僅有,如今絕大多數追隨者,隻能望其項背。
二○一二年高雄市立美術館推齣瞭一項特展,名為《玻光流影:約翰•湯姆生世紀影像》,以「世界看見颱灣的第一眼」破題,呈現攝影傢鏡頭下的福爾摩沙及亞洲行旅為策展脈絡。時任館長,雖說此展為彰顯高雄在地文脈量身訂製,但之所以直接與英國威爾康文獻庫(Wellcome Archive)協商,請其授權高解析原尺寸圖檔,倒是本於美術館是史觀進駐的空間,從而帶著為全颱灣以全新觀點寫史的決心,排除萬難辦理成之不易的展覽。威爾康文獻庫及附屬圖書館舉世聞名,乃寰宇首屈一指的傳統攝影重鎮,可謂攝影界的故宮。湯姆生的部分收藏尤其完整,從玻璃版原版底片、原版印樣、手工作品集、親筆手劄、原始史料文獻一應俱全。
湯姆生用攝影記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為世界開啓瞭一扇扇窗口,助世人得以一窺神秘的遠東。之於颱灣,福爾摩沙係列自然至為珍貴。島上的風土、人情世故的真實麵貌,在他多元視角的見證下,首度納入時人眼簾,颱灣自此也纔正式晉升有圖可徵的影像信史之列。
在此之前,福爾摩沙隻是一則則傳說。優越感作祟染指之下,停留在充滿異國情調的光怪陸離,充斥形形色色不痛不癢的錶象描述。不涉實證,這些穿鑿附會成虛妄浮誇的貶抑想像和偏頗描述,甚至淪為未曾踏足颱灣島、未嘗接觸颱灣人的野心傢招搖撞騙的工具,以滿足當時西方獵奇渴望的癲狂異想。多虧纔思捷敏如湯姆生,透過全觀式的優質照片與钜細靡遺的翔實筆記,這纔讓颱灣終於立體化、量感化、真實化。
作為英國皇傢攝影學會、皇傢地理學會的一員,湯姆生行萬裏路攝萬象的過人處,不僅因為他博聞強記,學貫文史哲,深諳地理學、植物學、人類學、建築學、水利工程等。追究起來,筆者認為他之所以獨具慧眼慧心,其土生土長愛丁堡人的身分至為關鍵。愛丁堡作為蘇格蘭首府,亦以自由主義著稱,嚴格說來,湯姆生斷不是「English English」。盡管曆史上蘇格蘭與英格蘭之間互為頡頏,夙來形成微妙共生狀態,但是本質上民族性非常不同。即使隸屬大英帝國,蘇格蘭不可摺衷的自明性,確立瞭兩者和而不同的發展。
正是本著從邊緣透過冷眼旁觀,參與中心與集權的本能慣性驅使,湯姆生纔能拍下與眾不同的動人映像。留下的劄記之所以曆久彌新,歸因於他關切瞭少數、弱勢、底層、女性等等超越當時的核心議題。與他同期的旅行探險傢的攝影,難脫建立視覺檔案的直白無感,或者標榜異國情調的矯揉作態。湯姆生成長於英皇國屬地的生身背景,賦予瞭他敏銳細膩的心眼,選擇相對觀點,冷靜精確執行擺拍。他以鏡頭陳述的不隻是作為蒐羅異域風土民情眼見為憑的佐證,或是擁有攝像權者無意識的本能反應,更是在認同他者尊重歧異下,欣賞並且呼應多元並存的具體錶述。
當他初遇在廈門採購而在南颱灣行醫的馬雅各(James Marxwell)醫師,也正是因為十多載再聞鄉音而認親;一見如故的馬雅各醫師也是愛丁堡人,被長老教會派遣宣教。由於福爾摩沙原本是湯姆生不敢奢望的行程,有賴馬雅各安排這纔成行,可惜隻有短短兩週。馬雅各醫師熟諳南颱灣方言,以偏鄉醫療行腳深得人心,加以攜通族語的管傢東(Tong,即東哦氏)隨行,讓行路難又風塵僕僕的湯姆生,得能以非常的效率,一路從打狗上岸造訪鳳山,繞道安平港瞻仰熱蘭遮城,遍覽南颱灣特殊的地形地貌,經由內門、木柵,最遠抵達荖濃溪盡頭的甲仙、小林、六龜的這些原鄉,與漢人、客傢人、西拉雅族乃至於「斜坡上的人」(kacalisians)相遇,留下他們不可逆的曆史容顔。
湯姆生在關於颱灣紀行的筆記裏明白寫著,與之前旅居亞洲各地的其他人迥異,福爾摩沙人民相較之下秉性純良開放:「充分流露齣良善、坦率與誠實的氣息」(wearing an air of perfect good-will, frankness, and honesty),發自肺腑的評語,實可謂對島民民族性最大的恭維。
當年展覽的圖錄打破紀錄,榮獲國際重大設計奬的大滿貫,從Good Design、Red Dot到IF莫不掄元,開啓瞭世界看見颱灣官方展覽圖錄新頁的新篇章。為瞭籌備展覽,有幸細讀他的著作,感嘆無法普及。殷殷期盼瞭這許久,湯姆生《十載遊記》終於在颱灣正式齣版。掐指一算,距當年湯姆生遠渡重洋抵達南亞已經將近一百六十年,距此書的首刷發行,已經超過一百四十年,而距他按下快門拍攝颱灣的那一刻,將近一個半世紀已經過去。
當許多新颱灣人的母親來自《十載遊記》記述的國度,這本書特彆意味深長,理應成為你我必讀書單之一。颱灣如今已被認證為南島文化語族共同的原鄉,遺憾的是我們自己人卻鮮少知曉,猶如湯姆生的這一批福爾摩沙的照片一般,盡管關鍵至極,卻乏人問津。衷心希望不久的將來,一綱多本的曆史課本裏,都必定會收錄湯姆生拍攝福爾摩沙的照片,而且無論課綱如何修繕,這些照片都會永存,構成颱灣子民永世共享的永續記憶。
非洲肯亞有座山巔,以湯姆生之名命名,紀念他踩踏無人之境的居功厥偉。筆者不奢求中央山脈某峰以其命名,但求有識者皆能見其所見,感其所感。
謝佩霓(藝評人、策展人)
前言
有些讀者對於我足跡所至的遠方,以及那些居住在遼闊中國的廣大人民,深感興趣;透過蒸汽動力和電報通訊,這些遠方地區與我們自身的關係正日趨密切─相信這些讀者為數不少,以下我就是要嚮他們緻上我遊曆的迴憶。
我極力嚮讀者傳達我在那些年的旅途上所體驗到的樂趣;但同時,我也立誌嚮讀者反映實情,呈現中國及其居民的樣貌,這形象就算不是十分愉悅,但至少非常忠實。而關於中國的子民,我要談的不僅包括那些留在中國本土上的,還包括住在我們殖民地的,還有居住在其他地區的;他們隨著海外移民活動徙往四方。
自那位偉大的威尼斯旅行傢以來,這個地區在曆史上,恐怕找不到比此刻更令人興味高昂的時期。文明似乎終於在遙遠的東方露齣曙光,初升的幾道光芒掠過小島國日本,並滲透到中國大陸的邊緣;雖然幾個世紀以來的黑暗還籠罩中國城都不去,但烏雲正在緩慢消散,並且心不甘情不願地降伏於湧至岸上的光明。但這些也極可能隨著一觸即發的戰爭,而消失在九霄雲外。
很明顯地,中國再也無法不受乾擾地長久蟄伏於現狀,它備受推崇的無為政策已經帶來洪水、飢荒、瘟疫和內戰。其勞苦大眾的痛苦,再也沒有比此刻更深瞭。河水氾濫沖毀瞭他們肥沃的平原,馬路變成瞭水道,中國無法阻止廣大人民哭喊糧食的喧囂之聲。統治者基於一種盲目的驕傲,正在武裝一支乞丐般的軍隊,來保衛一些不值得捍衛的東西。而日本─聲稱是基於它的權利以及人類的福祉─已經對中國的固有領土派遣瞭一支小型卻有紀律的軍隊。
附帶一提的是,除瞭提供一本愉快而好讀的作品之外,我也盡可能呈現完整可信的資訊。我在本作品的後段重復瞭一些已經在《中國與中國人影像》(Illustrations of China and Its People)裏介紹給讀者的篇章,將其擴寫詳述。我認為這些段落頗為重要,但前作篇幅龐大、所費不貲,因此尚未廣及於許多大眾讀者。
約翰.湯姆生 於布裏剋斯頓(Brixton)
一八七四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