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感佩文学社会学的范本现身台湾 读者手中这本《花街.废园.乌托邦:都市空间中的日本文学》,是日本「文学社会学」研究的传奇作品,理论之深刻而活用,方法之艰困而创新,即使台湾译本晚出三十余年,今日再读,依然迷人,价值不曾稍减。
我第一次接触前田爱的作品是《近代读者的成立》。那是二○○四年,社会学的菜鸟博士我,正在试探「媒介社会学」的新领域,因此循线翻开这本书。扉页,就是一句沙特(Jean Paul Sartre)名着《什么是文学》(Qu'est-ce que la littérature?)的重要命题,「所有文学作品,都是对读者的诉求(appeal)」。亦即,文学作品虽由作者撰写,但是作者必须诉求读者再返回自身来书写,因此作品必定填充了读者在内。
这句话看似简单,却很颠覆。沙特大胆提出文学是一种社会涉入(committment)的理论,所以文学不能孤立为作者一身。沙特在一九四八年提出这项前卫说法之后,并没有掀起文学研究的什么大革命。之后几十年间,文学研究的惯常技法,仍多是浪漫主义的作者研究,或是主张细读作品的新批评式研究。
因此,前田爱在日本的一九七○年代,一跃而跨过作者和作品的研究方法籓篱,直逼「读者」研究的新世界,其观点、技法,绝对都是走在西方理论的最前缘,胆识真的非比寻常。较诸德国思想家姚斯(Hans Jauss)在同一时期以「接受美学」发展的读者反应理论,前田爱在时间上既不落后,在方法上甚至更加落实。
朝向读者研究进攻,正是前田爱对日本文学的最奇特贡献。文学研究的三要素中,读者的人数广泛、脸谱模煳,相对于作者和作品研究,不仅理论难度高,研究材料也难以掌握。因此,一九七二年的前田爱之所以厉害,就在于他不仅抓到抽象理论的精义,更以具体的历史材料展现出来。
翻进《近代读者的成立》内页,果然尽是书肆、出版、立志小说、妇人杂志等文学外围的主题。当时初见这样的一本书,我直觉以为这老兄铁定是社会学自己人。以至于后来知悉前田爱原本钻研日本近世文学,《近代读者的成立》算是转型的首发着作,颇惊骇他何来那样高妙的社会学眼光?
前田爱擅长探察文学的历史断裂处,而且总在文学作品外围寻找答案。前述提到的「读者」,是文学研究最难以克服的方法论。他在这本书的作法,是访查出版市场、读者阶层等实证材料,而更精彩的,是揭露明治维新以降「朗读」改变为「默读」的读书行为。前田爱彷如说起时代转折的故事──书塾的集体朗读声逐渐稀疏,商贩的新式印刷、新式书店堆起文明的浪潮,书本卖进家庭,读书成为沉默的声响、隐身私人的空间。
一读拜倒的《近代读者的成立》,引领我思考印刷媒介的文化作用,也引领我再接触《花街.废园.乌托邦:都市空间中的日本文学》,这册方法难度更提升的高密度论作。
空间加文学,在当代学术研究已广被挪用。但是可不要轻看前田爱的工夫。难道只是调查文学作品写了哪些空间?或哪些空间被写成文学作品?本书当然不是这样质朴的整理术而已。
这本书中的前田爱,已不再绕道文学外围,而是直攻作品之内,探索作者如何提出空间、又如何由读者承接去想像。
其实前田爱在思索一个文学理论的超大号难题──作者与读者如何相遇?他依循先前努力的「读者研究」,开辟一个新奇的方法论:作者和读者的相遇,在「空间」。作者和读者凭什么空间相遇?当然不是指签书会之类的实体空间。是人的意识和他人意识的相遇。因此本书一开场,就可看到前田爱的方法论宣称「文学文本的阅读行为启动后,一步步包围读者沉浸其中的『空间』,与梦境的空间多少有几分相似」。
「空间」,既是作者诉诸读者而预先埋设,但并不必须去挖掘作者的意图;因为唯有读者回应作者而开启的空间感,才是文学的要义。
这个看似都市空间文学赏析的背后,其实是现象学(phenomenology)和符号学的理论系谱。不过,前田爱并不扮弄理论书袋,而是营造起一篇一篇赏心悦目的文章。作者并不支配一切阅读,读者可以用自己的方法填补作品的空隙。读者在捧读作品的那个剎那,即进入一个作者提供的虚构与自身所处的现实之「空间」。
明明是文学家,却有能力检视文学所置身的时代脉络,即使已出版三十余年,却真的还没有放生弃绝。这本书示范了如梦境一般的文学之研究,恰需社会科学方法论的协力。
前田爱淋漓尽致的方法及实践,结合在这本书之中,能在台湾出版译本,确实是吾辈文学研究者之福分。由衷感谢我的优质同事、台大台文所张文薰教授。她精确的日文读解能力、讲究的中文书写技术,让我们轻快看到前田爱将文学与历史学、社会学通贯的范本,更看到一畦文学研究的新田地。
国立台湾文学馆馆长.台大台文所教授/苏硕斌
推荐序
掷地有声的文本空间研究 前田爱是活跃于一九七○至一九八○年代日本重要的文学评论家,对于都市与文学的研究颇负盛名,《花街.废园.乌托邦:都市空间中的日本文学》正是这一领域着名的代表作。本世纪开始,空间的研究蔚为风潮,相关论述与翻译也因应推出,包括傅柯(Michel Foucault)、德勒兹(Gilles Deleuze)、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哈维(David Harvey)、索雅(Edward Soja)、詹明信(Fredric Jameson)、色铎(Michel de Certeau)、段义孚(Yi-fu Tuan)、纪登斯(Anthony Giddens)等人都是学界耳熟能详的名字,甚至稍早包括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ua-Ponty)、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巴赫金(Mikhail Bhkhtin)乃至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等人的理论也被重新翻出,一时之间好不热闹。如今前田爱这本着作的翻译问市,不但增补了这一份清单,同时也弥补了台湾学界对于日本文学评论发展陌生的遗憾。
眼前这本书并非只是一般都市文学的空间研究,仅仅将文学描写视为实际都市空间的再现。前田爱深受符号学影响,其研究取径远比一般想像的要复杂许多。对前田爱而言,文学作品透过文字构筑的是一个如梦一般的非现实空间,而读者的想像力在这一虚幻的空间中驰骋。这一想像的文本空间显然是错综复杂且繁复配置的,举凡意识的、指意的、感官的、概念的、情慾的、现下的与过去的等等,这些向量般的活动透过语言将空间无限切割,同时也使这些分隔的空间彼此邻近且相互关联,于是构筑了绵密的文本「内在空间」。但前田爱进一步宣称,举凡作品中关于特定地方场所的资讯与描写,的确提供了文本的空间的素材,但毕竟还不是空间本身。显然,前田爱对于空间的理解并不停留在符号学指意链与结构分析的迷障里,而进一步强调以「身体」体验这一空间。如此一来,文本的内在空间成为力场的动态配置,而身体则在其间体验这世界。
换句话说,前田爱所设想的文本空间,与其是文字符号铺陈建构的虚幻世界,毋宁更是生命样态的展示力场,也因此,前田爱提示的文本空间研究也溢出了文学符号学的范畴而与科学(特别是拓朴学)以及存有哲学紧密相连,文字指向的空间与场所也获得了特定的物理、存有与美学意涵。准此,前田爱带领读者进入现代日本文学中各式各样特定的场所空间,诸如废园、塔楼、二楼寄宿处、街道等,这些场所空间构筑了身体与世界、内部与外部、表与里、私密与公共之间的复杂构图与彼此交织的辩证关系,而这些复杂的关系同时推进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这些繁复的空间构成不仅呈现了日本自明治时代以来都市空间的更迭与转换,更进一步铭刻了现代日本人理解与居住在都市空间中的动态描图。
这一厚重且掷地有声的大部头着作记录了前田爱精密的思维与宏观的企图,透过文学研究,前田爱希望呈现日本现代都市空间的繁复构图,并披露现代人在都市场所中的活动与生存样态。本书的翻译出版无疑是值得庆贺的,前田爱深邃幽微的思考不仅为当前流于单薄虚华的学术研究注入一剂强心针,其比较文学的深刻取径也为当前时兴的跨领域研究提供了一个经典的范例。这样的学术着作并不容易阅读,但文薰教授晓明通畅的翻译让这一困难的挑战减轻许多,优雅的译文也让生硬的学术语汇顿时软化并增添色彩,使本书的阅读成为一次难得的知性享乐。在当前的学术界,翻译并无任何业绩点数,为此,我也要对文薰教授漫长而艰辛的翻译历程致上无限的敬意与感佩。
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研究员/李育霖
译者序
都市空间梦十夜 《花街.废园.乌托邦:都市空间中的日本文学》为前田爱《都市空间のなかの文学》的中文译本,原书初版在一九八二年问世,本译本之底本为一九九二年发行的筑摩学艺文库版本(一九九八年第四刷)。文库版发行之际,作者前田爱已经故世,可能因为如此,这位与河合隼雄世代相同,成名更在柄谷行人之前的文艺评论家在台湾较少为人知。文艺评论家是日本社会独特的知识分子公众身分之一,论者从心理学、社会科学、文史哲学研究或创作等专业出发,对于当代的文学出版、电影戏剧、艺术展演等行动进行精湛而尖锐的评论,其独到着作的影响力甚至引领思想。前田爱正是以本身的日本近世研究为基础,关怀同时代文学与文化现象,在他溘然早逝之际,已为日本文学界带来读者论、都市论等崭新的关照方法与出色的观点结晶。
本书是日本现代国文学研究者的必读书目之一,也是拥有众多学术经典的筑摩学艺文库之招牌出版品,名列二十世纪日本思想名着。在以实证主义为主流的日本文史研究中,本书反映西方结构主义兴起后的思辩方式,从以叙事、抒情、忧思为主的文学文本之中,看出都市空间形同一种「制度」,支配着生活起居、迁移行走其中的人的意识。同时,个体的都市生命经验,经过作者与都市小说的再现,更反过来影响人在面对自我与外界时的意识,划定出日常世界的界线与群体生活的轮廓,成为都市的定义基准。现象学的思维,是前田爱处理都市—作者—文学—读者—都市之间关系的基础。在现代文学史中,都市经验被视为青年离开故乡前往中央集权国家,经历失落、成长而体认到个人身为集团一员之现实的自我发展历程。相对的,前田爱的方法强调都市经验更是身体经验,以个人为原点环顾四望,从身体为圆心感知环境;如此一来,关于都市的论述所趋,就会从文学史的建立集体认同,晕散到意识的发生,更因为读者在文字介面的空间交感、跨越内外界线,都市得以由追求效益的治理象征,收缩聚敛至凝视自我的核心所在。
本书共有十八篇论文,除了方法论的首章之外,依讨论对象的年代排序,从十八世纪江户末期的人情本,到一九七○年经济高度成长期的内向世代小说。对于日本现代文学感兴趣的读者,可将本书视为一部现当代文学史来阅读。现代文学绝非横空出世的成果,描述当代小说叙事中来自传统物语、江户戏作的回音,以及关照和歌俳句之用典修辞法绵延至都市空间意识的荫影,最能展现前田爱的国文学深厚底蕴。本译本留存「歌枕」、「道行」与「物语」等传统文学语汇,特别是一般理解为故事、小说的「物语」,其实是蕴含大量符号论述能量的散文文艺,结构较为松散、看似缺乏重心,却更能显现以物件及空间配置显现人生整体的创作精神,因此仅作适度註解,不另译出。
对于空间论感兴趣的读者,可留意「圆环」、「型态」、「视线」等,在〈序〉中以数学、物理学概念铺陈而成的空间拓朴学概念,如何贯穿全书,落实为文本分析的具体手段。空间批判理论起源自西方思想,前田爱则运用日本民俗学、人类学、社会学与统计资料的分析成果,以及关于日本传统文艺中的空间要素,加以在地实践的修正。相对于西方世界对于高塔、屋宇、阁楼等处近乎回归信仰的叙述模式,前田爱从二叶亭四迷、夏目漱石的小说中看出日本家屋中的二楼深藏秘密、家族联系更裂缝满布,却也从缺口蕴生个人意识与都市中崭新情感关系的契机。
另一方面,挑选特定作品或地点,加以按图索骥式的阅读巡礼,也是进入本书丰饶世界的方式。穿过观光客涌动的雷门与观音寺,在卖场的巨大水族箱后窥见川端康成的浅草;或沿着传法寺通漫步到樋口一叶的吉原。夏目漱石笔下的高等游民就住在JR山手线旁的高地深处,那土崖下埋藏着永井荷风的童年。银座四丁目交叉口楼顶的时钟虽不再敲响报时,新桥、日本桥、京桥这一路的炫目灯火,仍挑逗着追寻文明开化的心绪。在东京之外,前田爱还讨论了帝国首都柏林与殖民都会上海,当你站在欧洲大城的圆环凯旋门前,或许也可以感觉到百年前怀抱救国大志的森鸥外,陷入事业与爱情之间拉扯的悲伤;更发现外滩上交错的人影不只是谈着倾城之恋,横光利一也预言了日本的浪子神女,终将在黄浦江浪奔浪流中沉浮灭顶。
本书开篇就提示出文学与存在的关联──文学文本的创作与阅读,宛如沉浸梦境空间。这句话一再让我联想到夏目漱石《梦十夜》的第一梦──情人说自己将逝,百年后再会。茫然自失的我接受了情人的遗言,在墓旁数着日升日落,直到百合花开,方知百年光阴已过。人每每向往飞翔与开阔的未来,但往往在都市的角落发现自我追寻的寂寞。辉煌灯火,缤纷声色,都市闪烁着情人的明眸,吐露着永远在未来的承诺。到头来,都市并非实现梦想之地,都市本身就是一个有感官的梦境,带领着你前进,让你能凌越日复一日的索然与孤寂。
我在硕士阶段,因为对于早期台湾留日青年的东京经验感兴趣,在指导教授藤井省三先生的介绍下从本书论文〈二楼的寄宿处〉得知前田爱这个名字,不是圆脸大眼的银幕偶像,而是从租屋空间讨论家庭与创伤的学术界巨星。台湾小说中,来自殖民地的青年透过租屋,成为日本家庭的准成员;他们徘徊于学院、剧场与舞厅,对房东的女儿,做着自由恋爱的空笑梦。原来,关于帝国与殖民、自由与封建二元对立下的自我认知,可以透过都市空间的再现分析,而呈现得如此躁动又哀悽。文学的内容考察,在对于都市生活的向往与失落的论述中,和当下台日关系的狂热与疏冷产生连结,自我的生命经验彷彿已在梦中发生过,因此更具身体性、也更加个人。回国任教后,在读书会与课程中,与研究生共同研读本书中涉及孩童与家族、花街描写、战后内向世代的论文,更是常见的功课。然而却是到着手翻译的阶段,才因为依序阅读从〈序〉开始到江户晚期、明治大正、昭和战后、冷战体制的全部论文,察觉前田爱纵横于理论与文本、西方思想与日本知识,其流丽畅快的笔致下,涵盖了日本文学史的精粹与一九七○年代百花缭乱的文化论述,远非当时接下这项任务的我所能传译。
长达六年的作业过程,宛如再读了一个博士学位,其间多次低回停滞,幸得学界师友的提携与鼓励。特别是台大这个空间,先是同事苏硕斌馆长推进翻译火坑,日文系、哲学系老师给我江户文学、现象学一对一辅导课程,以及翻译学程陈荣彬教授的超专业建议。日本师友、留英法德的伙伴协助确认名词通用中译,为我说明数学、物理学知识与修改公式的宗儒、豪纬,还有参与过历年空间文学讨论课的研究生,包括本书编辑林蔚儒在内,谢谢你们的陪伴,让前田爱设计的都市空间中文化介面问世。
前田爱为日本国文学示范出比较文学、符号分析的专业视野,更提点门下的学子走上台湾文学研究之路,那就是河原功教授。这次在台湾出版中译本,或更增添东亚文化跨域研究的意义,感谢郑清茂、柯庆明、廖肇亨老师的提携,让我有勇气从事东亚文化比较研究与翻译。本书展现了日本批判研究的丰饶广博,惟在性别论述层面稍嫌单薄,这一点或可作为当代日台社会中个体情境差异的对照基础。期待读者能透过都市这种空间「制度」,对于身在台湾的自我,产生更深妙精微的觉知意识。
台大台文所副教授/张文薰
解说(节录) 一个人将自己的知识累积,打造成一部着作──这意味着其人至今为止的知识旅程,已然抵达一定的目的地。对于学问之路上的长跑选手,每一部着作,都是在有限的时间内完成特定行程的终点站,以及抵达终点的标志。站在目的地回望,我们可以发现,本书正是在近现代日本评论史上,统合了都市空间的符号学、以小说为主的文学符号学的辉煌标志。
马拉松长跑选手总在沿路观众的欢唿声中冲过彩带,绽放喜悦笑颜,然而就在前一瞬间,选手都还因为漫长无尽的跑步动作而露出艰苦扭曲的表情。这一路上,步履时而轻快雀跃,时而沉重迟缓。现在读者手上的这本书,即是观察前田爱这位选手沿路「步伐」──而非抵达终点时刻──的轨迹。所谓的「步伐」,是指面对不同的脉络情境时,作者使用的逻辑推演方式,表现在举步运筹般的文体与文章的节奏之中。以这样的心态来阅读,我们应可窥见前田爱思考轨迹的全貌。实际上,前田爱正是脚踏方便行走的软胶鞋,以他高大伟岸的背影,踩着繁复的步调,引领我们进入他曾行经穿梭的世界。
Ⅰ
《都市空间中的文学》这书名(按:本书日文原名),本来是书中收在序文之后的首篇论文──也就是写作时期较早的〈濹东的秘窟〉在单篇发表时的题目。这篇论文问世于一九七七年,当时都市论尚未形成风潮,因此如本书般以都市解读文学、进而审视日本现代全貌的企图,在当时可说是孤绝至极。然而,即使是在这样的孤独处境中所跨出的步伐,也已蕴含那后来反而被「都市论」耀眼光芒所覆盖的全书主旋律。
前田爱率先看见了江户时代大绘图中的「制度」与「自然」的对立──以江户城为核心、如漩涡般旋转而出的人造水渠象征着同心圆构造的「制度」,相对的,隅田川流水则是流贯其间的「自然」。他更将这样的发现放眼至城内各处──江户的长屋,其实是在建筑层次上将都市底层民众封锁在木门内部的「制度」;而位居各街区要道汇集处的理发店,则是町内「制度」的核心(core),因为位在邻接木门的关键转角位置,使理发店也兼具守望岗哨般监视江户民众的功能。因此,式亭三马《浮世床》这部文学文本,在前田爱眼中就从笔调轻快、描写江户庶民滑稽众生相的作品,反转为可从其细密编织的日常生活细节,解读江户这座都市空间之制度与权力的论述文本。十反舍一九《东海道中膝栗毛》的弥次、喜多,也因为前田爱的解读,他们的行为才展现出意义──原是从地方出奔到江户的流民身分,结束旅行后又将成为动摇后巷长屋秩序的危险存在──前田爱揭露他们的身分可能是放荡天涯的浪子,与鹤屋南北《东海道四谷怪谈》中试图逃离江户空间「制度」束缚的破坏性能量之间有所连结。
前田爱所展示的,是将傅柯所说看不见的权力与制度──渗透内化于人们意识中的现代性治理与规训──透过分析都市空间结构中细微要素的结果,再用于解读文学文本内容,以整合出种种论述的独特实践。在这些实践中,我们看到了以建筑为中心的都市空间配置型态的变迁及其象征意涵,作为居所的住宅空间与居民身体之间的交互作用,无远弗届的现代性权力视线以及与之回望的眼神交错……生息于空间中的人们,以及他们所感受到的时间流逝方式的变迁,这些都在本书中获得历史性、文化性、社会性的解析。并且,在突显日本社会中现代性规制之内化意识的同时,前田爱援引了来自外部的种种观察,切中内化意识的痛处。
或许前田爱所尝试的,是在最基进的意义上统合历史学、社会学与文学。然而这绝非廉价的跨学科研究,他採用的方法是扩张研究范围,从传统的「文学」领域到同时代的论述状况,都视作分析对象,借此让历史、文化、社会性的情境显影。前田爱创造的是,分析那些由不可视的权力与制度以重层意识型态烙印在词语上的痕迹,再使其可视化的批判性实践。
这项实践工程的巅峰,当属〈塔的思想〉与〈牢房的乌托邦〉。一端是作为文明开化象征的仰望之塔,另一端则是幻想将世界拥纳怀中的俯瞰之塔。钟塔如果是西欧现代世界餽赠落后日本的礼物,每当钟声以二十四小时制定时回盪在文明开化的大马路中央,都在提醒人们:原本由寺院鸣钟所掌管的悠长时间已被精细分化,进入资本主义式的规律时间。因此,配戴舶来怀表昂首阔步的文明开化期知识分子,也同时象征着迫不及待将崭新秩序内化的文明开化本身。
如果说支撑着明治国家表面的意识,是由这内化了的现代性自我管理系统所创出,那么这层意识所取代而消失的,正是辗转进入地下世界,从阴影部分同时撑托着秩序运作的牢房、贫民窟等充满暗喻性的空间。从平地而起、高耸插天的塔之思想,与盘旋辗转下降进入黑暗地下的牢狱。在这二极意象之间不断往复徘徊的步伐中,前田爱建立起独特的理论基础,用来掌握夹杂在日本原已逐渐迈进的现代,以及与西欧文明交会后所形成的另一种现代之间,二种现代化的折射交错过程中成形的明治维新时代。
小森阳一
序(节录)
空间文本.文本空间 1
文学文本的阅读行为启动后,一步步包围读者沉浸其中的「空间」,与梦境的空间多少有几分相似。
沉浸于作品世界时,连结读者与周遭现实之间的意识开关是关闭的。倘若沉浸是一种理想的阅读状态,我们将可发现一种精妙的类比──开卷之际,日常生活意识界线崩解消融,滑移至梦境世界;读完掩卷,方始醒觉幻梦一场,不禁赧然自失。读者所走进的文本「空间」宛如梦境空间,一部分扭曲压缩,一部分延展扩充。方才紧缚读者身心不放的压迫性空间,在下一瞬间已转为自由翱翔的开展性境界。那是与日常之透视世界迥然相异的奇诡「空间」、虚幻「空间」,但当视线随文本开展而逐行游移,驱动的想像力也不断赋予这虚幻「空间」生机气息。文本所创造之虚幻「空间」开展所及,同时也驱策着读者想像力奔驰,并遥指出极限所在。虽说如此,这虚幻「空间」本身在实际阅读过程中,其实大多时候,都被推挤至内心视野的边陲。作品人物的心理与行为,以及情节的推移,佔据了读者内心视野的绝大部分。其实,让这些部分得以成为中心「图样」而充分突显其意义形象的,也正是在无意识领域中发挥次结构机能的「背景」部分,也就是文本的「内在空间」。文本「内在空间」不断提供并框限作品中人物的生命图景,其机能却总是被忽略。
文学文本的读者或透过分享叙述者的观点,或与人物共拥饱含慾望与期待地注视着周遭人事物的眼神,而活进文本的「内在空间」。例如《包法利夫人》的其中一幕:
有一天,他临近三点钟来;人都在地里,他走进厨房,起初没有瞥见爱玛;窗板关着。太阳从木板的罅隙射到砖地,放成好些细长的光带,在家具的角落折断,在天花板上面颤索着。桌子上面好些苍蝇,沿着用过的杯盏往上爬,淹在盏底残余的苹果酒里面,嗡嗡在响。炉火那边下来的光亮,把铁板上面的烟屑照成了天鹅绒,稍稍漂蓝了冷灰。爱玛在窗灶之间缝东西;她没有披肩巾,光着的肩膀上面可以看见小小的汗粒。(伊吹武彦日译)
这是妻子突然过世的查理,隔了数月后造访患者爱玛住处的场景。
从明亮的屋外走进阴暗厨房的查理,一开始因为尚未习惯屋内光线,而没有发现爱玛。但他没看见的爱玛之存在,读者早透过叙述者的声音得知。然而接下来的细密描写中,即使没有明确指出行动者,但无疑都是透过查理视线所捕捉的室内风景,关着的窗板、穿过板缝的阳光等片片景致,依照时间顺序进行描写。在梭巡室内一周后,查理的视线被爱玛裸露肩上渗出的汗珠吸引停驻。在分享注视着爱玛肉体的查理眼神之际,读者也察觉了蕴含在查理视线中的慾望与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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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活世界中,我们的身体将定位中心(Zentrum der Orientierung)置定于此处,然而在阅读魅人心魄之文学文本的过程中,现实的身体性定位中心逐渐消失,被文本内虚构的定位中心所取代(但正因二者都是「原点」,所以并未上升至被给定的意识对象层次)。文本内的定位中心,是一贯的叙述者以及复数的登场人物,因此文本中呈现的事物以及包含着它们的空间,是以叙述者、登场人物为中心定位而成的方式被显示出来。我们侧身于这些人物中,得以活进文本「内在空间」。定位中心会随着文本「内在空间」的变化而转换,有时则相反。
在之前引用的《包法利夫人》厨房场景里,定位出「内在空间」之「原点」的先是叙述者,接着转为查理。然而不用说叙述者了,关于查理的直接描写也在此处缺席。对于读者而言,叙述者与查理都是看不见、无法看见的存在。这场景中的查理只是「观看者」而非其他,正说明了他是作为这「内在空间」的定位中心而存在此处。窗板、阳光、砖地、家具、天花板、餐桌、玻璃杯里的苍蝇、暖炉盖上的煤炭与冷灰,以及爱玛的肩膀──这些进入查理视野中的物件集合,本身酝酿出浓厚的气息,显示为室内空间的延展。这些物件并非个别隔绝孤立的存在,而是被查理滑移其上的视线一一统整修饰。此端是「观看者」查理这个「原点」,收束在彼端尽头的则是爱玛肩膀这个实体之点。
在福娄拜致密至极的封闭空间内部描写中,驱动想像力的读者可能会因之意识到查理视野外的事物,也就是文本未曾描写的部分。比如说爱玛家中厨房以外的空间,如餐厅、起居室的样子,或者与昏暗厨房相对的、洒满初夏明亮阳光的屋外田园风景(苍蝇在杯里残留的苹果酒中挣扎,这景象暗示了农村生活日常,窗板缝间射进的阳光,则是敞亮屋外对读者的唿唤)。关于透过语言通往非现实世界的想像力运动,沙特有以下的看法:
所谓的阅读,无非是以符号为基础,接触非现实世界的实践。在这个世界里,有植物、动物、田园、街坊,有人们生活其中。先是这本书中的焦点人物,接着是潜伏于背景中,可能连名字都没有的、却是形成这世界基础的人群。(比如说在描写舞会的一个章节里,虽然作者不曾触及,但实际上应该存在于那个场合里的「其他人等」,即舞会中的其他宾客。)这些具体的存在,都萦绕在我心怀。正因为这些非现实性的存在,使我成为在语言牵引中进行心绪活动的综合关系人。(平井启之日译,《想像论》,页一八九~一九○)
这里所说的「语言」与「非现实性存在」之间的关系,殷加登运用文本中描写出来的实际空间与未加描写之实际空间的关系来谈。爱玛在厨房里缝着衣服,与屋外的空间隔着窗及墙。再加上描写出来的屋内空间、未加描写的屋外空间的分立,与读者之间形成了双重隔离。然而,读者的想像力却无疑地可以让明亮的屋外空间、昏暗的屋内空间连结合一。更精确地说,厨房的昏暗,是在与实际上未被描写的明亮屋外田园风景的相对关系上,之间的连结才被突显。空间最为本质的属性,如果说是绵延不绝的连续性,那么文本的「内在空间」正符合了此一属性。我们看见视觉上本应绵延不绝的连续体──空间──被语言切离出种种意义,同时在想像力的运作下再次弭平断裂,重获连续性。语言的切离机能中蕴含着连结机能,转换看不见的空间成为被看见。
在解开描写与未描写的空间关系后,殷加登接着考察想像力作用之下的再现空间(Vorstellungsraum)与意向空间(Orientierungsraum)的差异。所谓的再现空间,意指一般对应于视觉性想像力产物的空间,虽然形状、色彩、深度等视觉要素在其中并不鲜明,但仍是包含着这些要素所构成之直觉形象的空间。例如回想起不在身边的友人,我们会以记忆中的痕迹为线索构成其直觉形象。这种直觉形象现身之处,即是再现空间。然而在大多数场合里,文学文本所能唤起的直觉形象以及其再现空间的可能都极有限。正如沙特所说的,大部分的「形象(image)浮现于阅读中止、间断之际。除此之外,当读者全心专注时,内心形象绝不现身」。在查理牵引下,读者由窗板罅隙射入的阳光、苹果酒杯、杯底挣扎求生的苍蝇等形象建构出厨房景观,这些形象在阅读行为的间隔中闪烁起落,流动不定。殷加登也认为,我们内部所生成的再现空间,不能与文本空间混为一谈。另一方面,想像力作用所意向的空间,是指读者朝向文本彼方的非现实对象之意向关系,在这过程中所出现的空间。这个非现实对象,先是身为意义赋予作用的标的物而被意向,进而在读者想像力的作用中,其意义的空虚形式得以被填充。读者并未在文本「苹果酒杯」词语中驻足,而是进一步在语言的导引下想起非现实对象的杯子,此时纸上印着的「苹果酒杯」词语,早已从读者意识中消失。相反的,蓦然浮现于读者心上的苹果酒杯,杯底挣扎的苍蝇等犹疑不定的形象,将在意向非现实对象的意识作用下被建构,进而活化。构成文学文本的语言符号,并非如数学符号般连结读者与纯粹意义之物件。语言符号所表现的,是读者与非现实世界之间的介面。当作为介面的语言符号消逝,以包藏着再现空间之型态显像的非现实世界,正是在阅读行为下所催动的文本空间本身。
前田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