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心」天方夜譚的創造與源起
「一本書最後完成的部分,」巴斯卡觀察說,「其實是作者當初就該放進去的。」所以,寫了這些奇怪的故事,蒐集、整理完畢,也選定篇名和兩段引言,現在是我檢驗成果,也是檢視自己動機的時候了。
引言中的一語雙關,以及它們之間的對照,事實上,也就是麥肯齊所描述的醫生和自然學家之間的不同,正符合了我本身某種的雙重性:我覺得自己是自然主義者,也是個醫生;對疾病與對人同感興趣;或許,我也是個理論家兼劇作家,儘管不甚稱職;科學的事物與浪漫的事物同樣吸引我,我也不斷在人們的身上看到這兩種特質;在疾病中,依然看到人之所以為人的精髓所在──動物會染患疾病,但唯有人才會身陷病態之中。
我的工作,我的生活,都是與生病的人為伍,然而,病患和他們的病況,促使我去思想。若非在這種環境當中,我可能不會想得這麼深刻。見到這麼多的疾病,讓我不得不提出與尼釆同樣的問題:「談到疾病,我們豈不是幾乎都曾偷偷地問自己,沒有疾病,我們還活得下去嗎?」我也被迫將疾病所引發的問題,視為自然中的基本原理。我的病人不斷促使我去問問題,而我的問題,也常常將我帶到病人那裡。所以,接下來的故事和研究,存在著一個接著一個的進行式。
探究病人背後的故事
研究是必要的,為什麼還要講故事、談病例呢?希波克拉底提出了病史的觀念,認為疾病從發病到症狀最厲害或最危險的階段,以至於恢復健康或不幸致命,這中間乃是一個過程。他因此引進了病歷,也就是對於疾病自然發展過程的描述或呈現。病理(譯注:字源有途徑、過程的涵義)一字當初的意義,恰如其分地表達了這個觀念。病史也是自然歷史的一種形式,但它告訴我們的不是一個人和他的歷史;病史毫不涉及患者本身,從中我們看不到這個人面對疾病的奮鬥、求生經驗。
在狹隘的病歷中,並無「主體」;現代的病史,提到患病的主體時,只是一筆帶過,例如,「第二十一對染色體白化症女性」。但簡單一句話,可以用在人身上,也可以拿來形容老鼠。要恢復以人做為中心主體──承受痛苦、折磨,與疾病抗爭的那個人──我們必須加深病歷的深度,使其成為一篇敘事或故事;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看到「病人」又看到「病症」,看到一個真實的人、一名病患與疾病的關係,以及與肉體的關係。
高層次的神經學和心理學,與病患的本質密切相關,因為患者的個人特性融於這類疾病之中,所以研究疾病與研究本人是分不開的。看待這類疾病,以及如何呈現它們、研究它們,的確需要新的學問,我們或可稱之為「自我身分的神經學」,因為它所要面對的是自我身分的神經基礎;是腦與心智最古老的問題。
或許,在生理和心理之間,基於某些需要,必須有界限、加以分門別類;但是研究和故事卻自然而然關係到兩方面,而且無法加以切割,也就是這一點讓我深為著迷,也是我整本書所要呈現的。透過故事可以拉近兩者的距離,引領我們到機械與生命交會之點,讓我們看到生理的歷程對人一生的關係。
具有豐富人文色彩的醫學故事傳統,在十九世紀到達高峰,接著就衰退了,起而代之的是無個人性的神經學。盧力亞寫道:「常見於十九世紀,神經學家與精神學家所擁有的敘述能力,如今幾乎蕩然無存……必須加以重振。」他最後的一些著作,例如《記憶大師的心靈》、《活在分崩離析世界裡的男人》,都試圖回復這個失去的傳統。
因此,本書中的個案病史,也是回到古老的傳統:回到盧力亞所言的十九世紀傳統;回到第一位醫療史家希波克拉底的傳統;也是回歸普世和史前的傳統,當時病人總是把他們的故事告訴醫生。
帶有傳奇色彩的生命旅程
古老的傳說總是有英雄、受害者、暴君、戰士等固定的人物。神經科的病人可以囊括所有的角色,在本書所說的奇異故事中,他們扮演的角色還更多。我們如何以這些神祕或比喻的名詞來區分「迷航水手」,或者書中其他奇怪的人物?我們或許可說他們是迷思的旅行者,到了一個若沒有生病就無法了解、無法想像的地方。
這是為什麼他們的生命和旅程,讓我感覺帶著傳奇色彩,也是我之所以用奧斯勒的《天方夜譚》的意象來當引言,而且必須一邊談病例,一邊說故事的原因。科學和浪漫,在這方領域嘶喊著要彼此貼近,盧力亞喜歡說這是「浪漫的科學」。兩者在事實與傳說的交會中結合,也點出了本書中每個患者的生命特質。
然而,多麼特別的事實!多麼奇異的傳說!我們拿什麼來跟它們相比?可能現今世上無任何模式、隱喻或神話足以形容。或許時間久了,會有新的意象、新的神話出現。
本書中有八篇文章曾經登載過:〈迷航水手〉、〈天生我手必有用〉、〈數字天才寶一對〉、〈自閉畫家的心路歷程〉刊登在《紐約書評》。〈鬼靈精怪的小雷〉、〈錯把太太當帽子的人〉、〈迴盪腦中的兒時記憶〉登載於《倫敦書評》,最後一篇比較短的版本,篇名是〈音樂耳〉。〈麥貴格的平準眼鏡〉刊登在《科學》雜誌。我很早期對一個患者的描述,可以在本書〈六十三歲的阿飛少女〉中找到(最早是以〈左多巴引發之不可抑遏的鄉愁〉之名,刊登在一九七○年春季號的《刺絡針》季刊)。關於四個〈「割」劇魅影〉的故事,前兩個曾出現在《英國醫學期刊》的「診所軼聞」中。兩篇短篇故事〈被一條怪腿糾纏的男子〉和〈希德格的異象〉則分別出自已出版的《偏頭痛》與《單腳站立》裡。其餘十二篇不曾出版過,皆完成於一九八四年的秋冬。
謝謝所有幫助過我的人
我要特別向本書編輯致上謝意:首先是《紐約時報書評》的西佛和《倫敦書評》的魏莫;還要感謝紐約高峰出版社的席伯曼,以及倫敦杜克沃斯出版社的海卡夫,他們為這本書下了許多潤飾的工夫。
在我的神經科的同業中,我要特別感謝馬丁醫師,我讓他看了「克莉斯汀娜」和「麥貴格」的兩卷錄影帶,並且與他就〈靈魂與軀體分家了〉和〈麥貴格的平準眼鏡〉兩篇文章做了完整的討論。
感謝克雷姆醫師,他是我過去在倫敦的上司,他對《單腳站立》提出了非常類似的例子,收錄在〈被一條怪腿糾纏的男子〉一文中。
感謝馬克雷醫師,他那個視覺辨視失能的精釆例子,很有趣的與我自己的病例相應和,他是在我文章寫成兩年之後,無意間發現這個病例。我在〈錯把太太當帽子的人〉的後記裡,引用了他的發現。
我也要對我在紐約的好友兼同事羅蘋致謝,她與我一起討論了許多病例,介紹我認識克莉斯汀娜(那位「靈魂與軀體分家了」的女子),她也與自閉畫家荷西相識多年,從他小時候就認識了。
我更要對患者的慷慨與無私的協助(某些例子是患者的親人提供),對本書的貢獻致意。他們知道自己雖然無法直接受益,卻仍允許我,甚至鼓勵我寫下他們的生命故事,希望別人從中有所學習和了解,有一天,或許有能力對症治療。就像《睡人》一書一樣,本書中的名字和場景細節都經過修改,這是為了病人的隱私和專業上的保密需要,但我的目標在於保留這些人生命的基本「感覺」。
最後,我要對我自己的指導老師獻上感謝──比感謝還多的感謝──我將本書獻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