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談陳明剋颱語詩作〈茫霧中ê火車〉及其他──用颱語訴說颱灣人最深層的聲音
宋澤萊
〈霧中的火車〉
已經掀皮的事務桌濛瞭沙
明天用車子運去丟掉吧？
祖父齣神坐在書桌邊翻書
轉頭為我擦眼淚
拿糖給我吃
「男孩子不能哭
我們一起去看火車」
風若有若無拂著我的臉
我摸著我像砂紙的短髭
我含著糖果，高興得唱歌
霧停在田野上
或近或遠
祖父的眼睛看著鐵道
直看入霧中
火車噴著煙霧像黑熊衝瞭齣來
我在祖父的身後
祖父大口嘆氣嘴裡小聲說
「妳坐這班車嗎？」
「霧是火車噴齣來的嗎？」
我陷落在紛飛的霧中
「等你長大我再告訴你」
我拉開抽屜找到幾個簿子
祖父偷偷拭淚
我從外頭走進來要他說故事
祖父說阿雄曾經約美雲到車站等候
想一起去看海
阿雄在車站前遇到一隊士兵
他看到美雲被火車載走
進入瞭霧中
美雲一次又一次叫他
「美雲是誰？」
「是仙女」祖父拿糖給我
簿子紙張的黴味稍稍散開來
火車站前 不知哪裡來的士兵大聲喊叫
槍聲中，人們哀嚎、跌倒
他遠遠躲在亭子下
不敢靠近去找美雲
槍聲漸漸稀疏
他聽見美雲叫他快走
他躲在棉被裡 發熱畏寒
他從車站走嚮他的學校
蹲下 變成血水汩汩
而流的屍體 他十分歡喜自己能死去
不是美雲叫他走
是他不敢救美雲
美雲從傷痕的屍體將他扶起
他突然從床上坐起
「上次，美雲彷彿在車窗裡
這次站在車門邊 微笑著
我一直跟隨火車直到變成茫茫的霧」
我聽著火車輾過鐵道聲
水田一畦畦金黃色 鐵道
空空的 火車聲音越來越近
風一頁又一頁掀開祖父的簿子
我看著，「美雲跟我說
男孩子不要哭
不是你害的」
「要打拚！」我彷彿聽到
祖父與美雲的聲音
稻秧輕輕搖 火車在遠方
在天邊 彷彿從天上下來
上麵就是陳明剋颱語詩作〈茫霧中ê火車〉的北京語翻譯；〈茫霧中ê火車〉已經是他這本新詩集的書名瞭。
這首詩敘述瞭一個悲哀恐怖的故事，可能涉及瞭228事件。故事的主角如今已經是個老人，年輕的時候，曾經與女友美雲相約在火車站等候，一起去海邊玩。可是當他抵達瞭車站前，卻看到美雲被一隊士兵押進火車載走，他沒有勇氣去救美雲，從此目睹美雲在人間消失瞭。事後，巨大的悲劇轉嚮攻擊他自己的內心，後悔自己的懦弱與貪生怕死，一生噩夢不斷，有時在夢中看到美雲迴來，有時甚至譴責自己讓自己死亡。他一直要找到美雲的蹤跡，經常到鐵道來眺望，希望再看到美雲，可惜終其一生都在失望痛苦中。故事的敘述者是他的孫兒，透過瞭這位孫子的口，把這件事說齣來，令人十分動容！
這一篇是典型的敘事詩，其實本質上就是就是一篇小說。在這本颱語詩集裡，他又蒐羅瞭5篇書寫228或白色恐怖的詩作，使這類詩的分量變得很足夠，寫作的時間大概是近10年之間。由於都是颱灣人悲慟至極的經驗，用長篇故事詩來呈現，使得這本颱語詩集變得相當可觀。
從這首詩看來，陳明剋是一個高明的小說傢，乃是敘述文類的高手，外景的描寫栩栩如生，伏筆、懸宕的技法無懈可擊；而事實上，他也是高明的小說傢，從他的年錶看，在1977年就開始寫小說，1980年小說〈雨日〉發錶在《現代文學》雜誌上，後來至少齣版瞭《最後的賭注》與《木棉花的掙紮》兩本短篇小說集，都是日常生活的寫實作品，精準寫實的描寫是他小說最大的特色。
筆者認為，隻有通過他的小說技法的分析，方能真正瞭解他的詩作。比如從1976年他就寫詩，也齣版瞭很多的詩集；但是他的詩作其實與寫實小說手法不可分。他的詩作，絕大部分都是外在景觀的描寫，或者是草、花、地上小動物、天上飛鳥、山、水、建物……等等的描繪。這些詩大部分都是他日常所看所感，並不使用一般詩人高深難懂的修辭法，而是使用瞭小說中的白描法，把物象直接用分行的手段寫齣來，其實就是小說中的景色的白描寫法。如果我們把陳明剋的一生看成一篇小說，他的大部分詩作就是陳明剋這個主角生存環境的外景描寫；他的外景描也就是在反覆重申陳明剋這個主角不可抹殺的「自我的存在」！
他的小說化的敘述手法也是一樣。這本詩集裡的5、6首敘述詩，都是小說的詩體化，技巧都來自於小說。每一首都牽涉瞭某個人在大時代的悲劇，故事背景都很動人，如果寫成小說就更可觀。他的5、6首敘述詩可以等同5、6本小說，技法的運用與小說是完全一緻的。
因此，我們可以說，他的這本颱語詩集與以前的北京語詩集的外景描寫一脈相傳，很大部分仍然用颱語寫身邊所見的花、草、小動物、山、水、建物……等等，除瞭語言不同外，內容與他從前的北京語相近，乃是為作者的「自我的存在」而寫；不過他的228或白色恐怖的人事的書寫則是北京語詩所少見的，是為「他人的存在」而寫，也使這本颱語詩集成為不得瞭的詩集，這幾首詩深達瞭颱灣人最深的傷痛和恐懼裡，成為民族文學最深層的一部分……。
筆者並非陳明剋的研究者，接觸他的文學創作是最近的事，對他的作品說不上熟悉，本不應該發錶意見；但是既然作者一定要筆者寫一寫，筆者隻好略作上述數語。筆者要預祝這本書齣版成功；又因為這本颱語詩集實在太重要瞭，凡是颱語文學的愛好者都來買這本詩集，閱讀它、朗誦它、傳播它！
2021.12.06
推薦序
茫霧中ê一葩明燈──序陳明剋的《茫霧中ê火車》
方耀乾（國立臺中教育大學颱灣語文學係特聘教授）
陳明剋教授的《茫霧中ê火車》是伊的第一本颱語詩集，伊特別吩咐愛寫一個推薦簡序。承濛看會起，恭敬不如從命。
這本詩集分做五輯：即景篇、草木篇、動物篇、生活篇、和政治受難篇。其中的即景篇、草木篇、動物篇、生活篇的詩作攏是明剋兄佇日常生活中的觀察，是有所感和有所思的情思和哲思。詩篇大多數較短，毋閣詩意真厚、思想真深。這毋是一般的颱語詩人佇第一本的颱語詩會當達成的懸度。政治受難篇當中有一寡詩作的篇幅相對有較長，是以敘事詩的形式書寫。詩中會當看齣對受難者的同情、同理和敬意。可貴難得的是，明剋兄毋是用潑狗血的書寫風格來呈現，牽挽之間，分寸的搝捒真四序。伊的文字風格樸實，毋過佇伊的詩句當中定定會齣現突齣的意象，意料之外的哲理，若像佇茫霧當中看著一葩明燈咧閃爍。
明剋兄是颱灣詩壇的資深詩人，寫詩已經有數十年，是清華大學物理學係的碩士、博士。捌擔任國立中興大學物理係的教授，這馬已經退休。伊退休瞭後，大量以颱語書寫詩作，成績突齣，我真推薦這本詩集。
2021.12.23臺中教育大學求真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