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玉嬌梨是古代纔子佳人小說的代錶作之一,它在藝術上與好逑傳等同代錶瞭纔子佳人小說的最高水平,而且對於纔子佳人小說類型的產生作齣瞭歷史性貢獻。清代以前,小說以男女情愛婚姻為題材的作品數不勝數,唐傳奇鶯鶯傳、元傳奇嬌紅記,明代文言中篇小說賈雲華還魂記、鍾情麗集等等,以及話本小說中的婚戀作品,早已膾炙人口,這類作品為纔子佳人小說的形成提供瞭藝術生長元素,但它們還不是作為一種文學類型的纔子佳人小說。作為一種小說類型,不僅在題材上有所規定,而且在題旨、人物配置、情節套路、敘事方式和語言風格等方麵也都有規定性。玉嬌梨和好逑傳等一經問世即不脛而走,其主題、人物、情節、敘事,乃至於篇幅,都成為當時和後來一些小說摹擬的對象,相當數量具有與玉嬌梨、好逑傳相類文學特徵的作品齣現,便宣告瞭纔子佳人小說的成立。
玉嬌梨二十迴,日本內閣文庫藏本正文捲首署「荑鞦散人編次」,玉嬌梨敘末署「素政堂主人題」。另一部纔子佳人小說平山冷燕順治十五年(一六五八)刊本序末署「天花藏主人題於素政堂」,其後的玉嬌梨、平山冷燕閤刊隻署「天花藏主人」之名,可知「荑鞦散人」即「天花藏主人」。「天花藏主人」的真實姓名至今仍是一個未解之謎,學術界有幾種意見,但還不能定論。我們從他的平山冷燕序中獲知他是明末清初人,自負有纔卻大半生窮途潦倒,不得已以寫小說為業,寫小說時已「淹忽老矣」。
玉嬌梨成書和刊刻的確切時間雖不可考,但它早於成書在順治十五年的平山冷燕則可以肯定。玉嬌梨如果不是纔子佳人小說的第一部,也是第一批纔子佳人小說的一部。這部小說在初刊的時候捲首有緣起一文,緣起稱此書為明代王世貞及其門客所作,是金瓶梅的兩部續書之一。兩部續書都名玉嬌梨。一部的主角是瀋六員外和黎氏,「邪淫狂亂,刻畫市井之穢,百倍瓶梅」。有論者謂此指丁耀亢的續金瓶梅,續金瓶梅確有一個財主叫瀋越,號「黃錶瀋三」,西門慶轉世做瞭他的兒子「金哥」,瀋越很快破產,金哥兩眼皆盲,父子淪為乞丐;也確有一個黎氏,是潘金蓮轉世,卻與瀋員外沒有任何關係。看來與緣起所說的續書對不上號。再說續金瓶梅成書在順治十七年(一六六○),順治十五年前玉嬌梨已經成書,緣起當然不可能預知續金瓶梅的創作。緣起所指續書玉嬌梨當是明代瀋德符(一五七八—一六四二)萬曆野獲編捲二十五所說的玉嬌李,玉嬌李與玉嬌梨有一字之差,瀋德符說它是金瓶梅續書,「穢黷百端,背倫滅理,幾不忍讀」,以文中簡述之情節對照續金瓶梅,兩書絕對不是一書。瀋德符當年在邱誌充那裡隻讀到玉嬌李首捲,其後此書下落不明,玉嬌梨緣起作者也未必見到過該書,大概是憑耳聞杜撰的。緣起說二十迴的玉嬌梨是金瓶梅續書的另一種「秘本」,「蘊藉風流」,斷與前一種淫穢續書不同,此書稿逃過兵火一劫,幸而付梓公諸於世。玉嬌梨二十迴與金瓶梅,除瞭書名由女人的三個名字閤成這一點相同之外,人物情節沒有絲毫的牽連,說它是金瓶梅的續書,實在無根無影。如此之說,也許是書商藉金瓶梅吸引讀者,這種營銷策略也反映齣作者和刊行者對本書的不夠自信。他們未曾料到此書問世即風行天下,不但翻刻蜂起,而且模仿之作絡繹不絕,所以後來的刊本便都刪去瞭這篇緣起,作者署名改為當時知名度很高的「天花藏主人」,總算是正本清源瞭吧。
玉嬌梨書名閤小說中兩位佳人的三個名字中的各一個字而成。白紅玉的「玉」,白紅玉隱蔽在姑父傢改名「無嬌」的「嬌」,盧夢梨的「梨」。這兩位美貌的纔女,再加上充當「紅娘」的紅玉的俏麗婢女嫣素,經過瞭坎坷麯摺最終都嫁給瞭英俊倜儻的纔子蘇友白。這部作品的題旨、人物設計和配置、情節構思、敘事方式、語言風格以及審美趣味,由於次後許多作品模仿,而形成瞭纔子佳人小說的類型模式。
素政堂主人 玉嬌梨敘論及本書的題旨是要演述一段純正的「風流」佳話。他說男女「悅慕」不等於「風流」,「風流」者,必須是「郎挾異纔,女矜殊色,甚至郎兼女色,女擅郎纔」,絕不是「無賴市兒、泛情閭婦」所能妄稱。纔子佳人相互悅慕,纏綿悱惻,「明明色界,卻非慾海」,大體不能越齣禮教的軌道。結局一定是大團圓,「為人欣羨,始成佳話」。
玉嬌梨的主人公蘇友白齣場時是一位窮秀纔,但纔貌過人,其貌,潘安恐不及,論纔,比曹植而過之;不隻纔貌相兼,更有超凡氣質,修身如玉,光明磊落。女主人公白紅玉和盧夢梨都是名門閨秀,姿若天仙,詩賦之纔不讓晉代纔女謝道韞,更難得的是溫柔多情,有一雙辨貞奸、知窮通的慧眼。蘇友白誓言非佳人不娶,白紅玉、盧夢梨則執著非纔子不嫁。
纔子佳人遇閤,在封建禮教社會中良非易事。男女婚姻皆由父母作主包辦,稍有身份的青年男女難有謀麵的機會,更談不上有擇偶的權利。玉嬌梨於是設計瞭一位開明的沒有道學氣味的傢長白太玄,他雖不能縱由女兒走齣閨閣,卻容許女兒通過詩賦選擇夫婿,對他的姪女盧夢梨女扮男妝私會蘇友白的行為,也隻是一笑瞭之。如果是一位死守禮教的傢長,蘇友白、白紅玉、盧夢梨的故事就根本不能開展。當然,傢長的開明和寬容是有限度的,纔子佳人的思想也不可能超越禮教的範疇,他們不大可能卿卿我我,連見麵也是難得的,於是又必要安排一個在纔子佳人之間傳遞信息的「紅娘」,這就是紅玉貼身婢女嫣素。纔子佳人如果順利結閤,那也就稱不上佳話,其間必須有阻礙和乾擾,使得這個結閤過程波浪起伏、麯麯彎彎。這阻礙因素有可能是戰亂匪患,也有可能是偏執的傢長,但更多的是企圖奪占鵲巢的拙鳩,玉嬌梨裡剽竊蘇友白詩作的張軌如、冒名頂替的蘇有德,以及為醜陋兒女謀求佳偶的陰險的楊禦史,就是這種角色。
玉嬌梨第二十迴白太玄知曉女兒與蘇友白經歷的麯摺後,感慨地說:「小人播弄如此,可恨可恨。」然而假若沒有小人的多番播弄,纔子佳人沒有經受多番考驗,纔之奇、情之貞則都無從錶現。纔子佳人小說立意單純,所有情節都指嚮纔子佳人的姻緣好閤。人物雖有主有賓,但均為纔子佳人姻緣而設,情節雖然麯摺,但頭緒十分簡單,一線到底,絕無旁枝末節。
玉嬌梨寫的是男女情愛,但這是公子小姐在禮教世界裡的情愛,不是市兒閭婦的情愛,與世情小說、青樓小說、艷情小說判然有別。蘇友白與紅玉以詩相會,心儀久久,但婚姻的締結還是要傢長認定,如玉嬌梨敘所說,他們「婉轉作緣,時露悄心,忽呈嬌慧,不弄癡柔,即吐香艷。明明色界,卻非慾海。遊心其際,覺寤寐河洲之遺韻尚存,而袗衣鼓琴之流風不遠」,情愛始終在禮教的規範之中。第十迴蘇友白請求嫣素趁昏夜無人約紅玉一會,嫣素立即正色相告:「郎君此言差矣。小姐乃英英閨秀,動以禮法自持。即今日之舉,蓋為百年大事選纔,並非怨女懷春之比。郎君若齣此言,便是有纔無德,轉令小姐看輕,此事便不穩瞭。」蘇友白聞言頓然羞慚,連連謝罪。纔子佳人受情愛驅動,舉止卻沒有越禮教雷池一步。在他們的故事裡,含有情、纔、禮三大要素,情是基礎,纔是條件,禮是原則。這三種要素自然是體現在故事情節中和人物性格上,情和纔顯而易見,禮則錶現為由禮教規範的道德操守。
不單是玉嬌梨,幾乎所有的纔子佳人小說都具有三種要素,隻不過不同的作者和作品所要演繹的重點有所不同罷瞭。有的作品重纔,有的作品重德,有的作品重情,從而形成纔子佳人小說的三種流派。
玉嬌梨重纔。全書情節圍繞「纔」而展開。白傢父女擇婿的標準,不在門第富貴,隻要纔學齣眾,所以是以詩選人,故事情節由此展開和發展。玉嬌梨所重之纔,是詩賦之纔。第十三迴蘇友白赴京途中遭劫,不得不賣文換取盤纏,當地的一位張老說:「不瞞蘇相公說,我這山東地方,讀書的雖不少,但隻曉得在舉業上做工夫,至於古文詞賦,其實沒人。」作者大概是瞧不起那些金榜題名但卻毫無纔氣的舉人進士們的,沒有功名的士人,當然不乏儒林外史的範進之流,但也確有纔華橫溢文章雋美的蒲鬆齡這類人物,天花藏主人或者屬於這一類,至少是以這一類自命,所以他要輕視舉業而重詩纔。纔子佳人小說的作者多是沉鬱下層的士人,這個觀念是共同的,也都反映在小說的人物情節中。重詩纔當然並不排斥舉業的本事,盧夢梨就語重心長地勸誡蘇友白,「韆鞦纔美,固不需於富貴,然天下所重者功名也」,提醒他科舉成名則婚姻有望。舉業是「纔」中應有之義,但不是「纔」之核心內容,玉嬌梨看重和演繹的是詩賦之纔。白紅玉測試求婚者纔之高低的依據是詩賦而不是八股,張軌如告訴蘇友白,白紅玉「誓不嫁俗子,隻要是個纔子,詩詞歌賦敵得他過,方纔肯嫁」。白紅玉的父親和姑父吳翰林擇婿,也都是尋訪清新俊逸的少年詩人。楊禦史攜子楊芳上門求親,楊芳在酒令上露怯,又在「弗告軒」三字上犯錯,測試不及格,再無挽迴的餘地。吳翰林受姐夫之託為紅玉擇婿,在金陵靈榖寺看到蘇友白的詠梅詩,立即尋覓作詩者,並遣媒說親。無奈忙中齣錯,蘇友白以為「無艷」就是「無嬌」,眼見連上的紅絲由是中斷。紅絲再連是和韻白紅玉的新柳詩,以及白紅玉命題限韻的送鴻、迎燕二詩,而盧夢梨相中蘇友白也是因為蘇友白為錦屏四幅美人畫作詩,白太玄在山陰道上與蘇友白相遇,分題作詩,對酒論,測試滿意後遂將女兒、姪女許嫁。詩纔取人,貫穿瞭全部情節。
儘管玉嬌梨立意單純,犧牲瞭生活的多麵性和人物關係的複雜性,缺乏歷史厚度和思想深度,但故事輕鬆且可讀性強,在很大程度上反映瞭廣大中下層士人的夢想,故頗受讀者歡迎。作者接著又創作二十迴的平山冷燕,此書重纔且更讚賞女子之纔。其後又作兩交婚,作者天花藏主人說:「自古纔難,從來有美。然相逢不易,作閤多奇,必結一段良緣,定歷一番妙境,傳作美觀,流為佳話。故平山冷燕前已播四纔子之芳香矣,然芳香不盡,躍躍筆端,因又采擇其纔子占佳人之美,佳人擅纔子之名,甘如蜜、辛若桂薑者,續為二集。」(兩交婚第一迴)這種重纔派的纔子佳人小說,或為天花藏主人所作,或由天花藏主人作序,或藉天花藏主人之名的作品還有錦疑團、麟兒報、畫圖緣、飛花詠、定情人、人間樂、玉支璣等,順康年間,天花藏主人成瞭享譽南北的小說傢。重纔派的作品,作者別署他名的有春柳鶯、飛花艷想、宛如約等等。這些作品的篇幅都在十六迴至二十迴之間,大抵成為一種定式。
纔子佳人小說還有重德、重情二派,清初重德派的代錶作是好逑傳,重情派的代錶作有「煙水散人」的閤浦珠、鴛鴦配以及署「煙水散人較閱」的賽花鈴等,這一派作品在情、纔、德三者中強調「情」的重要,纔子佳人私訂終身,婚前雖不及於亂,然而纔子與丫鬟、妓女之間卻不受此限。這派小說距離艷情僅一步之遙。
本書的整理以日本內閣文庫所藏清初寫刻本為底本,參校瞭振賢堂等較晚刊本。不同版本的文字略有差異,脫漏誤愆的情況也不盡相同,但情節沒有齣入,文字也沒有繁簡之別,整理時文字擇善而從,不齣校記。
石昌渝 二○一九年十月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