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新譯契訶夫的戲劇藝術
俄羅斯國立莫斯科大學高等翻譯學院院長 加爾勃夫斯基(Н . К . Г а р б о в с к и й)
《凡尼亞舅舅》是契訶夫成熟的代錶劇作。俄羅斯白銀時代著名戲劇評論傢、文學傢與翻譯傢,埃夫羅斯.尼古拉.葉非莫維奇評論:「《凡尼亞舅舅》是最「契訶夫式」的劇本,劇作傢契訶夫在這部劇中特別完整且清晰的錶現自我。一切如此珍貴並具代錶性──大篇幅又迷人的方式全部呈現在此劇作中。」契訶夫的劇本是俄羅斯文學中獨一無二的存在。契訶夫把俄羅斯古典文學中的心理描寫推嚮顛峰。劇本《凡尼亞舅舅》理所當然地被視為契訶夫最好的作品之一,同時也是俄羅斯最好的劇作之一,其重要性絲毫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降低。
雖然作者對於劇本標題如此說明──「四幕鄉村生活場景劇」,但重要的並非故事情節,不是俄羅斯知識分子「鄉村生活」的實際情況,而是各個角色的情緒,他們的內心世界,在非戲劇性的平淡日常中揭開社會矛盾的傷痕。作傢用他個人特有的錶達方式,將自己的劇本編排成精細的「生活概念」。除瞭沃伊尼茨基跟謝列布裏雅科夫的爭吵為主要錶麵衝突之外,劇本《凡尼亞舅舅》一如契訶夫往常的作品,其中沃伊尼茨基、伊蓮娜.安德烈耶芙娜、阿斯特洛夫、索妮亞彼此的私人關係呈現錯綜複雜。劇作傢也沒有忽略角色多樣化的傢庭與日常關係,包括劇中配角,切列金、保姆瑪琳娜、沃伊尼茨基的母親。高爾基描述過契訶夫,指齣契訶夫所見,在他麵前並非單獨存在的個體,而是一條條的線,全數纏繞在一起,成瞭巨大、可怕、糾結的線團。契訶夫沒有讓「善」與「惡」的對決直接、具體的錶現於任何個體。社會心理學與個人心理學之間的關聯性引起瞭劇作傢的關注。契訶夫筆下的角色不滿於生活結構和規範,但他們更加強烈感受到自己的無能為力,他們看不到齣路,隻能夠屈服於消極的日常生活。契訶夫戲劇中人物的性格是多元、流動的;即使充滿矛盾,人物依舊保有自我內在人格統一性。契訶夫感興趣的不是角色個人特色,而是許多人熟知的情緒典型特徵和穩定的精神狀態。
各個角色的複音音樂中,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飽受摺磨,感到恐慌的氛圍、普遍的不安,無關乎個人的不幸,而是由於人類社會結構的不穩定所造成。
契訶夫劇本的語言特色在於錶麵上文字平淡無奇。什麼都寫齣來瞭,卻也什麼都沒有寫。隨著譯者緻力於契訶夫劇院的翻譯過程中,應該能夠逐漸挑選齣可以稱之為調性的部分。《凡尼亞舅舅》的主要調性蘊藏在「粗俗的」( 平庸的、陳腐的)這個詞之中,它與「美好的」( 優秀齣色的)完全相反。契訶夫在劇本框架中同時加入其語言的獨有特徵,以及他劇本的深刻主題。劇本的文字──指的是這齣戲的內容,而文字的本質──隻能是他們說的話。
在《凡尼亞舅舅》劇中,謝列布裏雅科夫首次登場就說:「太美好瞭、太美好瞭……」契訶夫盡力讓事情變得顯而易見,就算假設一切始終處於非常隱蔽的狀態。當我們的注意力被喚醒,我們會看見他接著使用一個非常相似的形容詞「絕妙的景色」。之後切列金使用另一個相似形容詞:「美妙絕倫的景色,教授閣下。」凡尼亞舅舅則對伊蓮娜使用瞭「美妙的女人」這個形容詞。而切列金稱天氣為「迷人的」。沃伊尼茨基將謝列布裏雅科夫第一任妻子形容為「純潔的天使,純潔又美好」。如果是涉及到故事係統的重要元素,一切都會再次重複齣現。索妮亞在劇本結尾的時刻,當她的人生變得更加徒勞無功,變得比過去任何時候更苦,便再次使用這個詞,賦予它最完整的涵意:「舅舅,親親可愛的舅舅,我們就能看見人生的光明、美好、優雅,我們會興高采烈並帶著感動,帶著微笑,迴頭看我們現在的不幸──然後我們終將安息……」此時,重要的是標齣「美好的」這個形容詞被列進一套完全不協調的陳腔濫調中,索妮亞相當尷尬的陳述那些老生常談,讓他們更加挫敗。因此她加入瞭另外一麵的調性:平庸、粗俗、陳腐──這是阿斯特洛夫從一開始跟保姆聊天的時候就提齣的:「再說瞭生活本身就是枯燥無味、無聊、一團糟……」
譯者必須要對這些調性保持敏感度,以確保關鍵字係統的架構:美好的、絕妙的、美妙的、美妙絕倫的、迷人的,注意這些關鍵字被安排在文本的什麼位置。劇中的每個角色都在追求美,期待它,然後失去它,而判斷每個角色的期待和失落,則是根據他們是如何憧憬它。順帶一提,這也意味著再也沒有好的人物或是壞的人物之分,也沒有重要的人物或是次要的人物:隻需要接受保姆的角度,打開心胸去發現某種觀點的世界之美就已經足夠。因此契訶夫總是會注意將這個調性跟慾望、忌妒、對未來的盼望等等調性連結起來,也將劇本中其他偉大的調性,如過去的、失去的、消耗的時間之類串聯。譯者需要完成的,就是將這些訣竅提供給即將要在劇院演繹此劇的演員們。
每個新的譯本──都是十分冒險的事業,往往不論譯者意願,都會被擺放在與前輩成為競爭關係的位置。翻譯的歷史上有過許多重複,或是多次翻譯同一部原著的案例。
極有可能,每當著手處理那些已經被前輩推廣到接受者文化懷抱的作品,譯者都滿懷期待他的譯本不會遜色較早之前的譯本,或甚至希望自己的譯本能更優秀。新的譯本若與前一個譯本間隔很長一段時間,至少半個世紀,可能就有除瞭競爭以外的動機。
這也會討論到關於譯本「更新」的語言條件。據說,語言已經改變到令世人難以理解的程度,並且經常碰到「復古」的生硬晦澀。
齣現的原因,應該主要是社會層麵,而非語言層麵。不得不顧及一個事實:人類社會的發展與變化大幅超前於使用的語言。不僅如此,社會生活可能會經歷顛覆性的改變,結果是道德價值的急遽變化,一種意識形態接替瞭另一種意識形態,這些變化可能會影響翻譯,和所有受影響的文學創作一樣,藝術全體亦無法自外。
譯者創造新的譯本,如同導演籌備名劇的新演齣或是文學名著的新改編。新的譯本正如新的演齣,從中感受到新的詮釋與新的錶現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