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徘徊在詩歌歷史的屋宇
推介蕭宇翔《人該如何燒錄黑暗》
須文蔚(詩人‧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文學院副院長)
在二〇一〇年,我們一群熱愛創作與文學的老師,在花東縱谷以十足的創意,打造一個全新的文學系所。我私心期待這不僅僅是一個學術機構,應當像西班牙小說家薩豐(Carlos Ruiz Zafón)《風之影》(The Shadow of the Wind)一書中的「遺忘書之墓」一樣充滿奧義與驚喜。記得在故事開端,十一歲的主人翁達尼隨著經營書店的父親來到「遺忘書之墓」,這裡典藏所有圖書館、書店不再蒐藏或販售的書籍,迷宮般的神祕處所中,愛書人一旦選取一本絕版書,就要終身守護之。
我們也深知臺灣的文學教育科系專業涇渭分明,中文系疏於世界文學與西洋文學批評理論,外文系不重視中國古典文學素養,我們所設置的文學知識迷宮立足臺灣,以文學的歷史為經,中國古典、現當代華文文學以及世界文學為緯,召喚擁抱創作之夢的青年,前來探險。
二〇一七年你是個青澀的小大一,我忙著帶領你們全班閱讀現代文學史,你在課餘好幾次拿著新寫好的詩作,語言還粗礫,過於繁複的意象阻礙了抒情,我給了修改意見,沒兩天就會收到新稿,於是我們經常往復透過雲端的書信,字斟句酌,修潤增刪,朝向一首詩的完成。你最近來信回想起往事:「老師直到半夜兩點半仍與我訊息往返,還記得當時心中激動不已,但又不敢聊得太晚的緊張和愉悅!」我當時其實並不疲倦,因為知道也很快會挑選一本詩集,全心全意看顧之。
我沒來得及告訴你更多詩的祕訣,現代文學史的課程就結束了,於是文學歷史彷彿只是一本厚重,過了保存期限的講義,而現代詩創作的指導,只開啟在詩的語言與敘說上。但你早熟與多元的創作,在二〇一八年就獲得《幼獅文藝》新秀專刊介紹,夏天時登出你的五首詩,我也獻上祝福:「宇翔有專注的性格,銳利的眼神,在大一的學生中很醒目,很快就吸引老師的注目。課餘他會拿創作與我討論,非常難得的是,他耐心修改創作,反覆鍛鍊文字,傾心閱讀經典,一切都來自他對詩的虔誠信仰,也使得他能銘刻情愛、寂寞與公義在文字中。期待花蓮的山海能成為宇翔的祕密武器,探索自然的奧義,開拓更多書寫的可能。」
你在縱谷的文學迷宮中長成,課堂開啟你廣泛接觸華文現代詩創作,也讓你熟稔西方當代詩歌的創作系譜,《人該如何燒錄黑暗》是一本充滿前衛精神的詩集,你以異常冷靜的語調,與楊牧、木心、阿巴斯、特朗斯特羅默對話,在虛構中,以充滿智慧與同情的語言,展現出表述真理、呼籲正義以及追求善美的抱負,呈現了詩意,更展現思想,難能可貴。在不少青年詩人情迷於自身幽黯的心靈世界,你不跟隨著時代裡的風氣,有著截然不同的觀念:
因為意識到自己
陷在一幢歷史之屋中(〈序曲:紀二〇二〇年生日〉)
你自覺到自身與時代的關係,也將中國古典文學乃至世界文學納入視野,體會到傳統不僅再現於文學史的課堂上,也存在於你的眼前與詩中。
你相當著迷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默(Tomas Tranströmer, 1931-2015),細讀詩集,聆聽他中風後錄製的鋼琴演奏專輯,〈深夜聽托馬斯彈琴〉一詩吐露出對詩人以孱弱病體演奏的不捨,在感動之餘將樂音與詩句融合:「此刻黑暗燒錄著我們,直到唱片彈出槽隙/睜開光縫,我看見他靜止於潔白書封」,紀錄了藝術通向永恆的一瞬間。而〈特朗斯特羅默之死〉一詩,更置身於詩人的書房,並不致力敘事與描寫細節,而是援用特朗斯特羅默擅長的神祕與精妙的意象,既道出詩人生命的困頓與詩藝的精湛,也以老少詩人的握手:
他握起我的手,像是在
給我把脈
像是握著一個門把
然後打開
歌唱出「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的寓言,縱然老去的靈魂離開了肉體,但創作詩的火苗與一扇又一扇開啟的門,等待青年詩人邁入詩的殿堂。
你閱讀與觀影的涉獵很廣,也開始創作的靈感,但不拘泥於經典的本身,而你擅於藝術家比肩,〈阿巴斯之死〉一詩也讓人印象深刻。伊朗知名導演阿巴斯是「伊朗電影新浪潮」的第二代代表人物,在充滿政治與禁忌的年代,他以詩意的影像語言,揭露現實的弊端,多次獲得國際大獎,但影片往往遭到母國查禁。阿巴斯於二〇一六年在巴黎辭世,遺體返國時,受到萬千影迷夾道迎接。你虛構了與阿巴斯在病房的對話,在大導演生命終結前一起觀看夕陽,回顧來自鄉野的風光,迎接死亡的到來,叩問藝術捕捉美麗的祕訣。你以充滿智慧與同情的語言,收束全詩,沙子流過指隙的匆匆,有餘韻,也帶給讀者無限的思索。
記得你問過我,如何調度詩的敘事,同時保有抒情的意涵?當時你有意書寫到一個早療中心志願服務的經驗,我提醒你應當注意事件發生的空間關係,以及先後的次序,帶領讀者跟隨你的腳步,領略故事中的轉折,而不要任性地跳躍與剪輯。看到你還有些迷惑,我笑著說:「最簡單的方式就是打開Google地圖嘛!」其實就想告訴你,詩固然本於語言,但謀篇還是與真實世界脈絡相通,關係緊密。當讀到〈二〇二一年四月七日〉一詩,我欣悅地感受到你能承接前輩詩人的創作論,又能以詩撼動社會的氣象。
二〇二一年四月七日北迴線太魯閣號列車出軌,在清水隧道前,工程車滑落邊坡墜入鐵軌,造成列車出軌,車廂嚴重損毀,造成四十九人罹難和二一三人輕重傷,引發社會震動。在巨大的悲愴情緒中,文字往往顯得蒼白與無力?你引了亞當・扎加耶夫斯基〈讀米沃什〉一詩的最後一段:「大夜已君臨,/我且將書一放,/城中的浮薄與喧囂又起──/有人咳嗽,或哭喊或詛咒。」表白心跡,期望自己能如波蘭詩人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一樣,他的作品目擊大戰與死亡,但以詩超越現實的猥瑣與悲哀,以愛與信念化解人類的苦痛。在這首寫實的作品中,一個喜愛詩的學生搭上一班死亡列車,「他正動筆寫下的詩句將永遠抗拒完成/因為這是一次誤點,渡向永恆」,縱使詩沒有魔法,不能扭轉命運,你還是以詩紀錄下災難到來的一瞬間:
誰在最後記住了他們?
進入隧道的一刻
黑暗也曾在玻璃上速寫他們的臉
那毫不遲疑的筆力
這是最後一次
你知道語言儘管無能為力,黑暗終將降臨,但你繼承了加耶夫斯基在〈讀米沃什〉中所展現的詩人職責:「你總是想要超越/詩歌,在它之上,飛翔,/同時也更低,深入我們 /卑微、怯懦的領域起始之處。」詩能讓人們記得悲劇的傷痛,詩以帶著人們穿越死亡與黑夜。
你同時努力探究音樂與詩的關係,以語言展現韻律、聲響、節奏與弦外之音,反覆出入流行音樂、民謠與古典音樂,從力度、速度、旋律與曲式,談愛情、哲學與美學,探索音與意合的境界,深具特色,也影響了同代的詩人,以唱片的兩面,敘說人間事多重的觀點。
不容忽視的是,《人該如何燒錄黑暗》中也關懷社會底層民眾的生活,道出當代青年的困頓, 豐富了整體創作的面向與廣度。我特別喜歡〈他住在頂樓加蓋的雅房──獻給我所有的詩歌夥伴〉一詩,年輕的詩人過著波西米亞的生活,在貧困中依舊兢兢業業於詩創作,熱中於相互的批評,你感慨地說;
聰慧,與幻滅何嘗不可──感到被說服
我推回那些詩稿,下定論:讚賞
或批評你不要管──先好好活下去
是啊!生活才是創作真正的源頭,這不正是特朗斯特羅默透過俳句激勵我們:「我們必須共同生活:/與細字體的草/以及地窖的笑聲」。
你曾在花東縱谷中,徘徊在文學歷史的屋宇,文學傳統的教養滋潤了你,鄉土現實的衝擊洗滌了你,我知道你已經完成一個浪漫詩人在二十五歲前的作業了,未來你要更深入古典的精髓,學習更多世界詩歌的美學,才能邁向更長遠的創作道路,就如你在詩集終章〈功課〉的歌唱:
假使一個詩人
真正繼承了詩的尊嚴
與記憶,那麼他會懂得
貶謫的旅途如何擴張了語言的窮途
點上這支煙,孤煙也完成了它的功課
期待你始終保有對經典的好奇,願意踏查臺灣土地觀察現實,相信定能鎔鑄出更加抒情與成熟的詩篇。
小序
當人們談及什麼是詩,總覺得意猶未盡,這樣很好。我們知道詩之為詩,一個經久不衰,且往往就是最為前沿的文體,不只因為情感的共鳴,或以語言為情感賦名──不只如此。詩,是為了成為他人的容器,且完全不設限他人的想像。
因為語言是人體向外延伸、鋪展的一套神經系統。一個詞的跳躍、一道分行或斷句、一首詩的結尾,都不斷搜索著各種新的人類處境和心理現實,永遠在經驗世界的風口浪尖睜大雙眼。這龐雜的意識流,可能源自於一個詞:一個詞經過意識的折射,成為一顆旋轉煥發的水晶,投出數種角度,而那些折射又會反過來重新定位人的意識。
事物的本質似乎早已允為無限。
我們對於一個詞彙、一道分行斷句、一首詩的結尾所產生的反應,就是這神經網絡所帶來的作用,我們忘不了一個詞彙所帶來的,或粗糙或纖細的感受,我們忍不住去追究,即便那可能是毀滅性的觸發,不可預期的衝擊。我們忍不住去增加和提煉,正如我們忍不住對敏感與精緻、美和善產生渴望。尤其,語言錯綜複雜的變異常常會自動銳化或發展原觀念、原主題;尤其,語言的加速度總是飛掠過那些不可言明的東西,終使它們不言自明。
當語言作為我的神經,即便坐在斗室裡哪也不去,也能感到世界正尋找我。
人類的心無法相通,但我相信最終有一種系統可以將價值共享,串聯起人與人之間的命運與意義,而人們仍保有其主體性與獨立的創造力。這系統不正是語言嗎?如果語言最終達成一種革命性的演化結果,一種人與人之間共同互惠的區塊鏈能否成立?與其他藝術相比,詩歌的本質不是音符節奏,不是顏料線條,正是語言,以其高效、迅猛和加速,通往共感、通情與同理。布羅茨基曾這樣為詩辯護:在類型學中,詩歌是語言的最高形式,而在人類學的意義上,詩歌是人類演化的目的。用我自己的話說:眾情敵擁護著同一個心上人,我們對真理的愛使我們浸漬,穎悟,決絕。
我今後還要寫這樣的詩:掌握一個主題動機、敘事視角,並斟酌一句當定而未定的獨白、一個拳拳赤誠的故事與心意,藉此興發,佈置縱橫座標,將知識經驗裡最尖銳、透徹、飽滿的觸感予以披露,以最為寵辱不驚的方式,如一個鋼琴演奏家也有他的專業,細心把控觸鍵的深淺與高低,隨情緒起伏與合理的辯證思路,適時綴以合情的裝飾背景,設定它們成為寓言的一環,配合主題的趨指,帶動輕重緩急,反覆如此,只要耐心,眾多線路自然在最後的段落匯沖為強力的隱喻,彷彿奔流碰到溪石,擊出響亮的扇形,更在迴流以後製造深度與潛力。惟耐心,惟時刻警醒,不被遐想所帶跑,如此,便可以唱出完整的曲目,懇切而必然,從心而不逾矩。
我相信,一首詩能為人類的眾多心靈求存同異,一經創生,就在這世上獲得了一席之地,一個可以自由進出,內外分明的結界,一首詩能保護裡面的故事與心意不為外在紛繁所侵擾,不因宇宙之大而絕望,不受時間漫漫點滴之腐蝕。一首詩使我相信,世界是真實的,而且語言、心靈、物質三者同樣真實。
因為一首詩就像音樂,它無抱可擁,它直接熨貼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