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留待天空來丈量
武陵驛
十七世紀,倫敦爆發大瘟疫,疫情來得凶猛。劍橋聖三一學院也不得不關閉。牛頓因此被迫回到出生地伍爾索普莊園,在一年多的隔離歲月裡,他發現了改變世界的萬有引力定律。那年被稱為牛頓的「奇蹟之年」。二十一世紀,全球大瘟疫復燃,心水老師也在為疫情困頓的隔離生活裡,完成了這部短、微篇小說集。對於行過近兩百座城池、逾百萬公里里程的高齡寫作者來說,這樣的寫作經歷、精力和成果,不妨視作心水的「奇蹟之年」。
心水老師諄諄囑我為此代序,這不僅是對一個海外文學寫作後輩的信任,更是才況不逮的小僕的榮耀,教筆者唯有誠惶誠恐。鑑於心水老師非但是怒海餘生、著述勤勉的耿介文人,也是本城方正敦良的德高僑領,一時之間,教我不知從何處落筆是好。
回想認識心水老師的緣起,當是澳洲作家沈志敏兄的引薦,得以加入心水創建的「世界華文作家交流協會」。第一次面晤,應是在新金山圖書館舉辦的世華交流協會改選,見到了從新加坡趕來的新任郭永秀會長以及老會長心水,彼時文友雲集,高朋滿座,往來喧嚷無白丁。
及至再次會面,已是墨爾本封城期間的二○二○年了。大災之年,趁解封間隙,蒙心水、婉冰夫婦熱誠相邀,志敏兄和小僕叨擾其大隱隱於此的查德斯通市,在附近的上海風味餐館小敘,席間無酒可把,然賓主言談甚歡,曾相約下次換到小僕處作東。誰知,此後疫情纏綿,封城不斷,竟而連封六次。墨城創下新冠病毒疫情封城世界時長之最,此約難踐,唏噓不已。
時值疫情時代展望,歐洲正兵荒馬亂,東亞也頻頻清零,幸得書齋半日閒,容小僕用拙筆為其細細數算文學征程。心水,本名黃玉液,常用筆名醉詩、無相、老黃,祖籍福建廈門翔安,生於越南湄公河畔巴川省。幼酷愛文學,十七歲即開始創作生涯,至今著作等身,已出十二部文學作品,雜文集《散沙族群》將刊行。長篇小說《怒海驚魂》完成英譯,為著名英文出版社買下版權。迄今共獲海峽兩岸暨澳洲頒發十四項文學獎,以及十五種服務獎。先後與文友聯合創辦「風笛詩社」、「澳洲華文作家協會」、「墨爾本華文作家協會」、「維州華文作家協會」,並獨自創辦「世界華文作家交流協會」,目前已吸納一百三十餘位作家、詩人、學者,分布世界各大洲。心水不虛此生,為宏揚多元文化和承續華語寫作傳統竭盡全力,尚未到蓋棺論定,然而,確已臻於海外華語文學前輩的風範。
心水的小說師承淵源無疑是傳統的,接續了東南亞華裔寫作的一支,可以辨認出其中國古代話本演義的影響,十九世紀現實主義的根基,乃至以金庸為首的港澳武俠小說的薰染。在他的短篇小說世界裡,焦點大多貫注在移民落地前後情與愛的糾纏上,塑造的人物有家花不及野花香的木星(《情劫》),有僥倖沒有鑄成性過錯的宇文德(《換妻記》),有基於在越戰期間教書經歷、更接近於作者本人形象的安海大哥(《歎息湖》),也有在驀地閃現幽靈般出現又隱遁的阿蘭(《美麗的錯誤》),有被信仰之愛救拔出欲望之海的林秋(《不變的救贖》),但也有在澳洲種族歧視中直面抗爭的勞倫斯(《東方人》),而這個勞倫斯當然也就是《歲月的跫音》中的那個作者自況黃坡。心水對家庭價值的看重、對澳大利亞的感恩以及對家鄉南越的熱愛全都躍然紙上。
心水的長篇再現了早年的越戰逃亡、怒海浮生,他的短篇則續寫了中年以後安居澳洲的生活點滴,雖有題材和篇幅差異,兩者卻是一體兩面地和諧。作家未必文和人合一,然而,心水的短篇小說,的確文如其人,透出正直誠懇的價值觀,並不炫示技巧,筆力樸拙,行文平實,全無西化的句式,煥發著鮮明的東南亞華語寫作光彩,卻已經走到熔異域風土與華裔人情於一爐的軌道上。在筆者看來,這是一些對讀者娓娓道來的「親近而溫暖的話」(里爾克語)。
心水的創作成就,主要在於以投奔怒海的個人經歷為基礎而作的兩部長篇小說,業已成為越戰華語寫作的經典名篇,在此無須贅述。心水其人,作為澳洲華語作家個案,我們仍然可以從他所作的短篇小說和微型小說,來研究海外華語文學的發生、發展、變化的曼妙姿態,認識其中濃得無法化解的原鄉之情和新鄉之結。
如果說澳華小說創作是一扇照進旭日光線的天窗,心水的小說便是飛過天窗的那群晨鳥中間的一隻,不以絢麗多彩的羽毛傲人,卻是翩然的早起者、先行者,翅翼所達到的高度,也許容不得我們這些後輩妄言,卻要留待天空來丈量。
二○二二年六月二十六日,於墨爾本鷹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