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我來四川,很大的一個原因,是受到山水風光的吸引,也就是自然環境。那時我想,要是有一個所有季節都盛開鮮花,到處一片蔥蘢繁茂的地方,能夠讓我靜靜住下來,在那裡安心地生活,該有多好啊!
我還幽默地說過,自己是逃荒,而來到四川的。
這荒,我指的是沙塵暴。
正是離開故土那年,赤峰大地上起了沙塵暴。當時不知道它是沙塵暴,只感覺那個春天的風沙尤其大,去上班的時候,風衣大大的帽子必須拉起來,將頭臉嚴嚴實實裹住,只留一雙眼睛在外面。
當知曉這三個字,初始內心是僥倖的,覺得自己也許是那個神尤為眷顧的不幸而萬幸的人,你看,沙塵暴來了,我也走了。至今能回想起初來川時,那種被花草樹木所迷失的情形。從塞外的春天出發,正好走進天府之國的夏天,便一下確定自己是來到了滿意的地方,那些無處不在的樹啊,它們令我的心掉進憂傷一樣逼真的快樂。開始本是住在城中間的,但城外的花和樹那樣搶奪著我的時間和精力,特別是春天的時候,城市外面的整個大地都開滿鮮花,油菜花兒、豌豆花兒、蠶豆花兒、蘿蔔花兒、櫻桃花兒、蘋果花兒、梨花兒、桃花兒、杏花兒……每天我都得去看望它們,不去就不能得安生,去了就忘記回來,痴痴地在那花的海洋裡游啊游啊游啊。後來索性搬到了城外去,推開窗便是田野,上面忽而花朵絢麗,忽而稼禾青青,而四圍水杉高灑,竹簧密簇,芭蕉、枇杷、梅、海棠,點綴如畫。
但是,漸漸地,我喜樂的心上,雲煙樣起了哀愁。
便是那古往今來詩歌裡所吟的,鄉愁。
最早是因母親而起,當迷醉於鮮花,尤其是深冬裡的花兒,我那樣痛切地想到母親。在記憶中,沒有比母親更愛花兒的人了,要是她也能夠來到這天上地下都是花兒的地方,這深深冬天裡仍香花綺麗的地方,她該笑出怎樣的舒心啊!然後是手足、朋友、故舊,然後是整個故鄉。當這溫暖之土最美的梅和海棠盛放之時,我親愛的故鄉正是飛冰揚雪,地凍天封,最酷寒的時節。看著巴蜀大地如湧如漫的綠色,我總是想到故鄉那些幾乎寸草不生的高悍山脊,那些在凌厲的風中頑強搖晃著的小老樹。
小老樹,是故鄉給自己那些永遠也長不大的樹們起的名字,它們立在山樑上,或是坡谷、曠野之間,永遠在努力,永遠不能夠長大。它們是樹的侏儒。
便想起故鄉那些揮鍬舉鎬,風餐露宿,年復一年,在大山上、在荒漠中,與風沙殊死搏鬥的人們。
21世紀是生態的世紀,生態文明是21世紀最重要的文明。早在專家學者們這樣的聲音響起之前,赤峰人就開始行動了。到21世紀的曙光在地平線上耀然閃亮,赤峰人生態建設的戰役已激烈地進行了近半個世紀。是的,他們開始得早,從來沒有停止過,就是在人人談之色變的「文化大革命」期間,其他地方的人們做著各種各樣其他的事情,那塊土地上的人也盡可能地尋找機會造林植樹。哪怕政策要求把樹林砍倒,他們也隨即在沒有樹木的地方悄悄地重新挖坑栽苗,讓綠色再艱難而奇崛地忽閃、蔓延。
幸而,改革開放的東風浩蕩而來,這種勞動更加氣勢雄偉,可歌可泣了。
一度,生態建設成為赤峰市的市策,舉全市之力向荒山進軍,從官員幹部到百姓黎民,全部到山上去,從七十老翁,到稚稚少年,全部到山上去,真正是全民參戰,全民皆兵。
任《赤峰日報》記者時,我對治山治沙、生態建設尤為關注,抓住一切機會去採訪,每每面對那些震撼人心的勞動場景慨佩橫生,熱淚盈眶。本書裡寫到的「雙臂皆無,只能靠兩個胳肢窩夾著鐵鍬挖土,每挖一鍬,身子艱難地一晃」的殘疾人張金余,和「只有一臂,便用一隻手和另一個胳肢窩持鍬取土」的殘疾人李金鐸,現實生活中,我都看見過他們,只不過,他們是叫著不同的名字罷了。還有「任務所在的山坡,土薄得像一層皴,根本無法栽樹……他就用柳條筐從一里半路以外的陰坡一點兒一點兒把土背過來。」利用歇工時間從遠遠近近的地方背來石頭,在山坡上砌成「第一經濟溝」大大字樣的退休教師雷萬均;彎腰駝背,耳聾,腿殘,已過花甲,一人承擔五個人任務的老人趙文;還有掄著比自己輕不了多少的鐵鎬,揮汗如雨幹著的,年僅十二歲的沒有名字的瘦弱女孩……這些人我都見過。他們每個都不止是一個,都是無數中之一。在大山的高處,只有石頭沒有土的地方,鍬和鎬都用不上,只能用鑿子,一點兒一點兒把石頭鑿碎,再一點兒一點兒用手把它們捧出來,十個手指全部磨得鮮血淋漓,膠布纏了一層又一層;搭個窩棚在山上住下來,天一放亮就爬起,直幹到星月滿空,渴了,喝幾口裝在塑料桶裡的冷開水,餓了,啃幾口裝在塑膠袋裡的窩窩頭,下雨了,披上塊塑料布照樣幹——這是尋常的情景,只是,當它們是由年逾古稀的老人們演繹時,特別刺心。
我寫了許多飽蘸深情的文章,通訊報導、報告文學、散文、雜文。我要為他們歌唱,為那些揮汗灑血、捨己忘我、重建綠色家園的人們,那些淳樸的、勤勞的、幾乎不知個人享受這類詞字的父老鄉親,我要把自己全部的激情和崇敬獻給他們。
我做了當時所能做的全部,內心卻愈來愈不滿足,因為覺得那些文字不能發揮所希望的作用,它們只是刊登在《赤峰日報》上,收進赤峰市所編的書籍裡,那是些不能擺脫地域和時間限制的書刊,上面的文字難以為外部世界看到,幾乎沒有與時光同行的能力。
這,便是我來四川的另一大原因了。
我要來到這具有強大文化力量的土地,吸納,提升,使自己獲得一種理想的文字表達能力,寫一本能夠不受時間和空間限制的書,讓所有的人們,遠方的、未來的,讓那些人知道在塞漠的土地上,人們與惡劣的生存環境曾經和正在進行著怎樣的殊絕的搏鬥。是的,這搏鬥一直在進行,年年,歲歲,因為那片土地是那麼闊大,又是那麼難於使樹木成長,栽下去的樹,有時好多年不能夠長起來,只能不斷地重栽,一遍又一遍地栽。
這是需要關注、鼓勵、支持和幫助的事業,儘管故鄉的人們,熱情和堅毅是與生俱來而如星辰一樣永不減弱光芒的。這事業其實不光是故鄉人應為之獻身的,它關乎世界上的每一個人,因為,正如已經人人皆知了的那句話,地球是人類的共同家園。
鄭舜成是一個虛構的人物,他卻是故鄉人性情稟賦的一個縮影,塞外大地上,這樣勇於擔當、擎天托地的男子漢如夏季草原上的青草一樣舉目可望。女作家胡文焉八年後返鄉所見到的「今日曼陀草原」是一種想像,或者說是熱切希望。多麼希望現實生活中,真的有「北京興達集團第一副總裁常春佑」這樣的人,能夠把發展和責任的眼光、把巨大的資金力量投放到塞外草原。草原在呼喚,呼喚具有博大愛心的人們,獻出自己的力量,去和那裡勇敢淳樸的人們一起,還復她昔日的美麗容顏。
赤峰大地曾經是非常美麗的,我母親出生的貢格爾草原曾經是浩瀚的原始森林,只要翻開志書,便可見到「千里松林,綠濤浩蕩」、「花繁原野,長風送香」之類的文句。貢格爾草原便是席慕容魂牽夢繞的那「母親的草原」,她常常在夢裡見到的那條大河,真的存在過,只不過它現在已經不是那樣了,瘦削再瘦削,已幾近消失了。
但是它會回來的,那清澈浩渺的水波,那藍得如夢的湖,那平地松林千里,那野花兒一直開放到天邊,都會回來的。只要我們獻出勞動、智慧和愛,只要我們不懈地努力、努力。
這部小說基本挖尋出了塞外草原綠野變荒漠的根本的、歷史的原因,也道出了還其往昔美麗容顏的有效方法和途徑,這是我喜歡它的緣故,也是我欣慰的地方。這是我為故鄉而寫的一部書,因為傾注了巨大的深情、憂患和愛,相信它擁有著打動人心的力量。祈願有一天,自己能夠像書中的胡文焉那樣,乘清風而返故鄉,帶著獻給那片神奇土地的贊助和吉祥。
故鄉,你是每一個遊子生命最深的牽掛。
你永遠與心臟是同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