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文一
这不是导读,也不是序,只是一点点阅读的感触 ◎知名导演、作家 吴念真
阿嘉莎.克莉丝蒂的书迷遍及两、三代数亿的人口,而我承认自己只是其中极其平庸的一个。
平庸的证据之一是,每回出国前都不会忘记在随身行李中塞进一、两本她的书,但总要在飞机上或旅馆中看完几页之后才勐然发现:搞什么,这一本不是多年前就早已看过?
是,依稀看过,但结果是一路读下来却依旧乐趣无穷。内容大部分已然遗忘的,读起来彷彿又是一本新书,内容记得的,则在翻阅书页的过程中伴随着起伏的记忆,总会难以避免地想起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时的过往时日,以及当时的点点滴滴,一如一首老歌在耳边轻轻响起。
时光飞逝,眨眼间远流出版公司推出克莉丝蒂的推理全集至今已将近十年,且不说在这之前已陆续读过这位「谋杀天后」的人,即便对当时才开始接触克莉丝蒂的读者来说,想必也无法否认那一个一个的故事也已经都是老歌一首了。
记得推理全集出版的当年许多人都撰文推荐,包括金庸先生。他说:「阅读她的小说,在谜底没有揭露前,我会与作者斗智,这种过程令人非常享受。」这是高手之言。然而对一个单纯的读者来说,詹宏志先生说得准确,令人会心,他说:「整个世界对听这些故事如此热情,他们舍不得睡觉,每天问后来还有吗?还有吗?永远不肯离去。」
克莉丝蒂……还有吗?你是否也曾这样问过, 一如全世界不同世代的许多读者?
正如金庸先生曾说过的,克莉丝蒂的「佈局巧妙,使人完全意想不到!」她果然还有。
我们无法想像一九三○年代当阿嘉莎.克莉丝蒂以一系列的推理小说开始扮演类似「《天方夜谭》故事中每天说故事说个不停的王妃薛斐拉柴德」(詹宏志先生的形容)这个角色的同时,她以「玛丽.魏斯麦珂特」这个笔名在二十几年中写下【心之罪】这六部风格完全迥异的小说,并且隐瞒作者真实的身分长达十五年之久。
或许大家都熟悉某些对跨界作家的描述,比如「左手写小说,右手写散文」或者「右手写评论,左手写诗」,但请原谅,我实在无法对阿嘉莎.克莉丝蒂和玛丽.魏斯麦珂特这样的「分身创作」给予一个准确的形容。
总要在读完玛丽.魏斯麦珂特这六部小说之后,才约略可以想像:啊,如果阿嘉莎.克莉丝蒂是幕前亮丽的角色,那么玛丽.魏斯麦珂特彷彿才是落幕之后她真实的自己。
如果前者是以无比的才华用一个一个精彩的故事取悦自己、迷醉读者的话,后者则是在离开掌声和绚烂的灯光之后,冷静而诚实地挖掘自己内心深处所累积的种种疑惑和祕密,以另一种形式故事跟读者交心。
这些小说里不但真实地呈现阿嘉莎.克莉丝蒂童年的记忆以及一次世界大战中她个人的经历,甚至自己不圆满的婚姻以及对家庭、情感的质疑,都能在其中找到蛛丝马迹。
写作最难的不是无中生有的虚构,而是最直接的自剖。
自剖对创作者来说有一首歌的歌名正是准确无比的形容:痛并快乐着。
一九四四年克莉丝蒂以玛丽.魏斯麦珂特的笔名出版了《幸福假面》。
她在自传中是这样描述这本书的:「……我写了一部令自己完全满意的书(请注意『自己』这两个字)。……这本书我写了整整三天……一气呵成……我从未如此拚命过……我一个字都不想改,虽然我并不清楚书到底如何,但它却字字诚恳,无一虚言,这是身为作者的至乐。」
看到这样的描述当下热泪盈眶,相较于她或许没有资格定位自己为写作者,但在某些文字形成的时刻里,这样的感觉……我完全都懂。
你将读到的是玛丽.魏斯麦珂特--那个真实的阿嘉莎.克莉丝蒂--推心置腹的六部小说。
读完之后也许你还是会问:还有吗?
我似乎只能这样回答你了:虚构可以无穷,真实的人生却唯独一回。
推荐文二
「心理惊悚剧」的巨大实验 ◎PChome Online董事长 詹宏志
人生的彼此伤害并不限于掠夺与谋杀;人际间的误解、嫉妒、傲慢、背叛、猜忌,甚至是个人野心或感情的挫折与心碎,也都足以构成暴烈的冲突。
英国「谋杀天后」阿嘉莎.克莉丝蒂当然是编构谋杀情节的高手,但她人情练达,洞悉世情,早就看出人心险峻不限于谋杀,光是家庭里、情人间的心底波澜就足以让任何一个故事惊心动魄,让你像读谋杀故事一样屏息以待,心情跟着七上八下。她在生前曾经以化名玛丽.魏斯麦珂特写出这系列堪称「心理惊悚剧」的巨大实验,如今这些书回归阿嘉莎名下,重新出版,不读它无法全面了解谋杀天后的全貌。
他序
玛丽.魏斯麦珂特的祕密 ◎露莎琳.希克斯(Rosalind Hicks, 1919-2004)
早在一九三○年,家母便以「玛丽.魏斯麦珂特(Mary Westmacott)」之名发表了第一本小说,这六部作品(编註:中文版合称为【心之罪】系列)与「谋杀天后」阿嘉莎.克莉丝蒂的风格截然不同。
「玛丽.魏斯麦珂特」是个别出心裁的笔名:「玛丽」是阿嘉莎的第二个名字,魏斯麦珂特则是某位远亲的名字。母亲成功隐匿「玛丽.魏斯麦珂特」的真实身分达十五年,小说口碑不错,令她颇为开心。
《撒旦的情歌》于一九三○年出版,是【心之罪】系列原着小说中最早出版的,写的是男主角弗农.戴尔的童年、家庭、两名所爱的女子和他对音乐的执着。家母对音乐颇多涉猎,年轻时在巴黎曾受过歌唱及钢琴演奏训练。
她对现代音乐极感兴趣,想表达歌者及作曲家的感受与志向,其中有许多取自她童年及一战的亲身经历。
Collins出版公司对当时已在侦探小说界闯出名号的母亲改变写作方向一事反应十分淡漠。其实他们大可不用担心,因为母亲在一九三○同时出版了《谜样的鬼艳先生》,及玛波探案系列首部作品《牧师公馆谋杀案》。接下来十年,又陆续出版了十六部神探白罗的长篇小说,包括《东方快车谋杀案》、《ABC谋杀案》、《尼罗河谋杀案》和《死亡约会》。
第二本以「玛丽.魏斯麦珂特」笔名发表的作品《未完成的肖像》于一九三四年出版,内容亦取自许多亲身经历及童年记忆。一九四四,母亲出版了《幸福假面》,她在自传中提到:
「……我写了一本自己完全满意的书,那是一本新的玛丽.魏斯麦珂特作品,一本我一直想写、在脑中构思清楚的作品。一个女子对自己的形象与认知有确切想法,可惜她的认知完全错位。读者读到她的行为、感受和想法,她在书中不断面对自己,却自识不明,徒增不安。当她生平首次独处--彻底独处--约四、五天时,才终于看清了自己。
「这本书我写了整整三天……一气呵成……我从未如此拚命过……我一个字都不想改,虽然我并不清楚书到底如何,但它却字字诚恳,无一虚言,这是身为作者的致乐。」
我认为《幸福假面》融合了侦探小说家阿嘉莎.克莉丝蒂的各项天赋,其结构完善,令人爱不释卷。读者从独处沙漠的女子心中,清晰地看到她所有家人--不啻一大成就。
家母于一九四七年写了《玫瑰与紫杉》,是她跟我都极其喜爱,一部优美而令人回味再三的作品。奇怪的是,Collins出版公司并不喜欢,一如他们对玛丽.魏斯麦珂特所有作品一样地不捧场。家母把作品交给Heinemann出版,并由他们出版她最后两部作品--《母亲的女儿》(一九五二)及《爱的重量》(一九五六)。
玛丽.魏斯麦珂特的作品被视为浪漫小说,我不认为这种看法公允。它们并非一般认知的「爱情故事」,亦无喜剧收场,我觉得这些作品阐述的是某些破坏力最强,最激烈的爱的形式。
《撒旦的情歌》及《未完成的肖像》中写的是母亲对孩子霸占式的爱,或孩子对母亲的独占。《母亲的女儿》则是寡母与成年女儿间的争斗。《爱的重量》写的是一个女孩对妹妹的痴守及由恨转爱--而故事中的重量,即指一个人对另一人的爱所造成的负担。
玛丽.魏斯麦珂特虽不若阿嘉莎.克莉丝蒂享有盛名,但这批作品仍受到一定程度的认可,看到读者喜欢,母亲很是开心--也圆了她撰写不同风格作品的宿愿。(柯清心译)
本文作者为阿嘉莎.克莉丝蒂独生女。
原文发表于 Centenary Celebration Magazine
导读
比克莉丝蒂更贴近克莉丝蒂 ◎作家∕评论家∕新汇流基金会董事长 杨照
我们所熟悉的推理小说家阿嘉莎.克莉丝蒂曾经藏身在另外一个身分里,写了六部很不一样的小说。
一九三○年,出版克莉丝蒂推理小说的英国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名叫Giant's Bread的书(中译《撒旦的情歌》),作者是Mary Westmacott(玛丽.魏斯麦珂特)。之后在一九三四年、一九四四年和一九四八年,这位魏斯麦珂特女士又出版了另外三本小说。再过一年,一九四九年,一篇刊登在《泰晤士报》週日版的专栏公开宣告:玛丽.魏斯麦珂特其实就是克莉丝蒂。克莉丝蒂没有出面否认这项消息,也就等于承认了。之后,即使大家都已经知道魏斯麦珂特就是克莉丝蒂了,还是有两本书以这个名字出版,一本在一九五二年,另一本在一九五六年。
为什么克莉丝蒂要换另外一个名字写小说?为什么隐藏真实身分的用意破功了,她还是继续以魏斯麦珂特的名字写小说?
最简单的答案:因为她要写很不一样的小说,所以要用不一样的名字。藏在这个简单答案底下有稍微复杂些的条件:
第一、因为克莉丝蒂写的小说风格太鲜明也太成功,尽管到一九三○年,她不过才累积了十年的小说资历,却已经吸引了许多忠实的读者,在他们心目中,克莉丝蒂的名字就是精彩推理阅读经验的保障,克莉丝蒂和出版社都很了解这种状况,他们不愿意、不能冒险--如果读者冲着克莉丝蒂的名字买了书,回家一看,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却完全没看到期待中的任何推理情节,他们将会如何反应?
第二、克莉丝蒂的创作力与创作冲动实在太旺盛了。十年之间,她写了超过十本推理小说,平均每年至少一本;推理小说不比其他小说,需要有缜密的构思、规划,照理讲是很累人的。但这样的进度却没有累倒克莉丝蒂,她还有余力想要写更多的小说,写不一样的小说。
如此旺盛的创作力与创作冲动从何而来?或许我们能够在魏斯麦珂特写的小说中得到些线索。
第一本以魏斯麦珂特名字发表的小说是《撒旦的情歌》。小说中的男主角在备受保护的环境中长大,自然地抱持着一种天真的人生态度。不过,接踵而来的大事:战争与婚姻,让他迷惑失落了。和他那一代的其他欧洲青年一样,他们原本对战争抱持着一种模煳而浪漫的想像,认为战争是打破时代停滞、提供英雄主义表现的舞台。但真实的战争,却是无穷无尽不断反覆、可怕残酷的杀戮。
同样的,真实的婚姻也和他的想像天差地别。婚姻本身无法创造和另一个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反而在日日相处中更突出了难以忍受、难以否认的疏离。
尽管他幸运地躲过了战场上的致命伤害,可是家中却接到了误传的他的死讯。他太太以为他死了,很快就改嫁。在忧郁迷惑中,他遭遇了一场严重车祸,短时间内遗忘了自己究竟是谁。在失去身分的情况下度过一段时间后,他恢复了记忆,记起自己所有的不快乐,于是他决定干脆放弃原本的人生,和过去切断了关系,给自己一个新的名字,一份新的职业,变成了一个音乐家。
可以跟大家保证,整部小说里没有一点推理的成分。但如果我们对照这段时期中克莉丝蒂自身的遭遇,却可以很有把握地推理出她写这部小说的动机。
一九三○年克莉丝蒂再婚,嫁给了在中东沙漠里认识的考古探险家。迈向第二次婚姻的过程,想必给了克莉丝蒂足够勇气来面对自己失败的第一次婚姻。她的第一次婚姻,在一九二六年,她三十六岁那年瓦解的。那一年,她母亲去世,她必须去处理后事,并整理母亲的遗物,她的丈夫却无论如何不愿意陪她同去。她的丈夫曾经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是英国皇家空军的飞行员。丈夫表示:战场上的恐怖经历,使得他彻底失去面对死亡伤痛的能力,他就是没办法跟她一起去。克莉丝蒂强撑着,孤单地回到童年的房子里,孤单地忍受了房子里再也不会有妈妈在的空洞与冷清。
然而,等到她从家乡回来,等着她的却是丈夫的表白:他爱上了别的女人,一定要和克莉丝蒂离婚。连番受挫的克莉丝蒂失踪了十一天,被找到后她说她失去了记忆,忘记了自己是谁。她投宿饭店时,在登记簿上写的,果然不是她自己的名字,而是她丈夫的情妇的名字。
两相对照,很明白吧!克莉丝蒂用小说的形式整理了内心的伤痛、婚姻的疏离与突然的离弃,另外她也明确给了自己一条生命的出路:换一个身分--当然不是换成丈夫爱上的情妇,而是换成一个创作者,创作出自己可以赖以寄託的作品来。
这样高度自传性的内容,无法写成克莉丝蒂最拿手的推理小说.或者该说,如果添加了推理元素来写成小说,那就无法保留具体经验的切身性,为了这切身的感触,克莉丝蒂非得把这些内容写下来,即使必须另外换一个笔名,都非写不可。
以魏斯麦珂特名字发表的第二本小说,是《未完成的肖像》,里面有着同样浓厚、甚至更加浓厚的自传意味,就连克莉丝蒂的第二任丈夫都提醒我们:阅读这部小说,对我们了解克莉丝蒂会有很大的帮助。小说主角希莉亚内向、爱幻想而且性格依赖,和《撒旦的情歌》里的男主角同样在封闭、受保护的环境中长大。然后她长大、结婚、有了一个孩子、开始写作,接着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创伤。小说里的细节和克莉丝蒂自己的生平有些出入,但小说中描写的感受与领会,却比克莉丝蒂在《克莉丝蒂自传》中所写的,更立体、更鲜明也更确切。
还有一本魏斯麦珂特小说,应该也反映了克莉丝蒂的真实感情,那是《幸福假面》,一个中年女性被困在沙漠中,突然觉察到她的人生,她和自己、她和家人、她和世界的关系,岂不也受困了吗?她不得不怀疑起丈夫、孩子究竟是如何看待她的,更重要的,她究竟如何看待自己,自己的生活又是什么?
这些小说,内在都藏了克莉丝蒂深厚的感情,在这里我们看到的,不是推理小说中的那个聪明狡狯、能够设计出种种巧计的克莉丝蒂,而是一个真实在人间行走、观察、受挫、痛苦并且自我克服的克莉丝蒂。
弔诡地,叫做魏斯麦珂特的作者,比叫做克莉丝蒂的作者更接近真实的克莉丝蒂。换个方式说,写推理小说时克莉丝蒂是个写作者,设计并描写其实并不存在的犯罪与推理情景,只有化身做魏斯麦珂特,她才碰触自我--藏在小说后面探测并揭露自我的实况。
推理之外的六把情火,照向浮世男女 ◎知名作家 钟文音
克莉丝蒂一生缔造许多后人难以超越的「克莉丝蒂门槛」。
八十六岁的长寿,加上勤写不辍,一生发行了超过八十本小说与剧本。且由于多数作品围绕着两大人物,以至于克莉丝蒂的名字常与其笔下的「名侦探白罗」与「玛波」挂在一起,犹如纳博科夫创造「罗莉塔」,最后笔下的人物常超越了作者盛名,转为流行语与代名词。其作品《东方快车谋杀案》、《尼罗河谋杀案》、《捕鼠器》也因改编成影视与舞台剧,与作者同享盛名。
总之「阿嘉莎.克莉丝蒂」等同是推理小说的代名词,那么「玛丽.魏斯麦珂特」呢?她是谁?
她是克莉丝蒂的另一个分身,另一道黯影,另一颗心,另一枝笔。
曾经克莉丝蒂想要从自我的茧挣脱而出,但挣脱过程中,她必须先和另一个写推理的自我切割,好得以完成蜕变与进化;因而她用「玛丽.魏斯麦珂特」这个笔名写出推理之外的人生与爱情世界。妙的是,她写的爱情小说却也带着推理逻辑,一个环套着另一个环,将人性的峰回路转不断地如丝线般拉出,人物出场与事件的铺陈往往在关键时刻留予读者意想不到的结局或者揭橥了爱情的真相。把爱情写得像推理剧,把推理剧写得像爱情,箇中错综复杂、细节幽微往往是克莉丝蒂最擅长的笔功。
这六本爱情小说,克莉丝蒂,这位谋杀天后企图谋杀的是什么?爱情是一场又一场不见血的谋杀,爱情往往是杀死人心的最大元凶,爱情是生命风景里最大的风暴,也是在际遇里兴风作浪的源头。时间谋杀爱情,际遇谋杀爱情,悲怆谋杀爱情,失忆谋杀爱情……克莉丝蒂谋杀的是自己的心头黯影,为的是揭开她真正的人生故事。
为何克莉丝蒂要用笔名写出另一个「我」?从而写出《未完成的肖像》、《爱的重量》、《幸福假面》、《母亲的女儿》、《撒旦的情歌》、《玫瑰与紫杉》等六本环绕「情」的小说?光从书名就知道,书中情节洋溢着爱情的色彩与人生苦楚的存在探勘。处女座的她对写作一丝不苟,有着严格认真的态度,同时这种秩序与理性也表现在语言的简洁、简约,不炫技的语言往往能够很快进入叙事核心(此也是其能大众化之故)。
我们回到克莉丝蒂写这六本小说的处境与年代或许会更靠近她,这些小说陆续发表于一九三○至一九五六年间,这漫长的二十六年里,她经历第二次世界大战与自己的人生战争:丧母之恸、失忆事件、离婚之悲……接着是再婚,人生和其笔下的故事一样高潮迭起。其中被视为克莉丝蒂半自传小说的《未完成的肖像》,描述「希莉亚」为人妻与人母的心理恐惧黯影,有如女作家的真实再现,「她留下了她的故事以及她的恐惧--给我……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甚至不知道她的姓名。」读毕似曾相识却又陷入迷惘的想不起来之感。
这六本小说的写作结构虽具有克莉丝蒂的推理剧场元素,但其写作语言却回归爱情的浪漫本身,诗语与意象的绝妙运用,出现在小说的开始与情节的转折处。可以读出克莉丝蒂试图想要摆脱只写推理的局限,她费尽多年用另一枝笔想要摆脱广大的阅读群众(金氏世界纪录写克莉丝蒂是人类史上最畅销的作家)。至于写得成不成功,我以为是另一件事,重点是她竟能用另一个笔名(另一种眼光)在当时扬起一场又一场爱情书写的生命大风。
故这套书系用的虽是笔名,可堪玩味的是故事文本指向的却是真正的克莉丝蒂。诚如在《母亲的女儿》里她写出了双重双身的隐喻:「莎拉过着一种生活。而她,安妮过着另一种生活,属于自己的生活。」
克莉丝蒂擅长描绘与解剖关系,在《爱的重量》里写出惊人的姊妹生死攸关之奇异情境,姊与妹彼此既是罪恶的负担,也是喜悦的负担,最后妹妹为姊姊的罪行付出了代价。在《母亲的女儿》里处理母女关系--母亲因为女儿放弃了爱,但也开始憎恨女儿的奥妙心理。克莉丝蒂往往在故事底下埋藏着她的思维,各种关系的拆解与重组,夫妻、母女、姊妹、我……之心理描摹,丝丝入扣至引人深省。心之罪就像是「七宗罪」,借此探讨了占有、嫉妒、爱的本质、关系的质疑、际遇的无常性、不平等的处境、自我观照、个体与他人……六本爱情小说,也可说是六本精神分析小说。在克莉丝蒂写实深厚的基础下,步步佈局,故有了和一般爱情浪漫小说不同的文本,不到最后关头,不知爱情鹿死谁手,不知故事最后要谋杀分解爱情的那一块,贪嗔痴慢疑皆备。
克莉丝蒂笔下的爱情带有自《简爱》时代以来的女性浪漫与女子想要挣脱传统以成为自我的叙事特质,但克莉丝蒂也许因为经历外在世界的战争与自我人生的残酷撕裂,故其爱情书读来有时具有张爱玲的惘惘威胁之感,尤其是《未完成的肖像》里的希莉亚,逐步带引读者走向无光之所在,乍然下恍如是曹七巧的幽魂再现。
「要做个艺术家,就得要能不理全世界才行--要是很自觉别人在听着你演奏,那就一定要把这当成是种刺激的动力才行。」《未完成的肖像》里钢琴老师对希莉亚的母亲说的这么一段话,是我认为克莉丝蒂的「内我」对艺术的宣告。作为一个大众类型小说的作者,要「不理全世界」、要摆脱「别人」,这简直是难上加难,莫怪乎她要有另一个舞台,好挣脱大众眼光与推理小说的紧箍咒。
但克莉丝蒂毕竟还是以克莉丝蒂留名于世,她获得大众读者的目光时,也悄悄地把真正的自己给谋杀了。于是她只好创造「玛丽.魏斯麦珂特」来完成真正的自己。
也因此「玛丽.魏斯麦珂特」才是真正的克莉丝蒂。而克莉丝蒂的盛名却又谋杀了「玛丽.魏斯麦珂特」。但最后两个名字又巧妙地合而为一,因为为了辨识度,这六本小说往往是两个名字并列,虚实合一。
她把自己的生命风暴与暗影写出,也把爱情的各种样貌层层推理出来。这六本爱情小说,是她留给读者有别于推理的爱情禁区与生命特区。克莉丝蒂写作从不特别玩弄技巧,她仅仅以写实这一基本功就将爱情难题置于推理美学中,将人生困境隐藏在罗曼史的浪漫外皮下,于今读其小说可谓朴实而有味,反而不那么罗曼史(甚至是借罗曼史反罗曼史)。
其摆脱刻板的力道,源于克莉丝蒂在这套书系里也一併借着故事诚实处理了自己的内我故事,也因此故事不只是故事,故事这时具有了深刻性,故能如镜地折射出不同读者的内心。当一个女作家将「自我」摆入写作的探照镜时,往往具有再造自身的深刻力量。
在《母亲的女儿》这本小说里,克莉丝蒂结尾写道:「多么美好安静……」
女作家借着小说人物看到什么样的心地风光与世界风景?
「神所赐的平安,非人所能理解……」
是宁静。
是了解。
是心若灭亡罪亦亡。
种种体悟,故从房间的黑暗深处往外探视,黎明已然再现,曾有的乌云在生命的上空散去。
女作家借着书写故事与自己和解。犹如克莉丝蒂所擅长写的侦探小说,其写作主要使用都是密室推理法,层层如洋葱剥开内里,往往要到结局才知谁是真凶。这回玛丽先是企图杀死克莉丝蒂,但反之被克莉丝蒂擒住,最后两人双双握手言欢。
故事的字词穿越女作家的私密心房,抵达了读者的眼中,我们阅读时该明白与珍视的是克莉丝蒂这样坐拥大众读者的天后级人物,是如何艰难地从大众目光里回到自身,从而又从自身的黑暗世界里再回到大众。
我觉得此才是克莉丝蒂写这套书的难度之所在。
她的这六本小说创造一个新的自己,她以无尽的悬念来勾引读者的心,冷酷与温暖的色调彼此交织,和其侦探小说一样适合夜晚读之,读一本她的小说犹如走一趟惊险与华丽的浪漫爱情之旅。但阅读的旅程结束,真正的力道才浮上来,那就是读者应该挣脱故事情节的表层,从而进入女作家久远以来从未离去的浪漫怀想之岸,属于女作家的浪漫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即使现实往往险恶,即使爱情总是幻灭,即使有一天自己也会远离大众。
写作是克莉丝蒂抵抗一切终归无常的武器,而爱情则是克莉丝蒂永恆的浪漫造山运动,如静静闷烧的火焰,是老派的爱情(吻竟是恋人身体的极限书写),这种老派爱情现在读来竟是真正的相思定锚处,不轻易缴械自己的爱情,一旦缴械就陷入彼此生命而难以脱钩。
克莉丝蒂笔下的相思燎原,六本小说犹如六把情火,火光扑天,照向浮世男女,各种世间情与人性顿时被她照得无所遁形呢。
女人的第二春 ◎知名作家 袁琼琼
张爱玲在一九四二年写出了这样的句子:「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在张爱玲的时代,多数女人的职业是婚姻,所以凡是女人,皆为同行。女人「同行」的历史比人类历史只短那么一点点,有权力选择嫁人之外的「职业」是近百年的事情。因为「同行」,所以「同行相忌」,即为母女亦在所难免。
阿嘉莎.克莉丝蒂在一九五二年写的这本书,某方面在印证张爱玲的观点。女人总是「同行相忌」,无论她们彼此是什么关系,有多么亲密有多么相爱,但是,进入了相同的「职场」之后,彼此间几乎就只剩下一种意识:想把对方比下去。
在《母亲的女儿》里的女性角色,除了安妮和莎拉之外,有两个着墨不多,却相当重要的人物,一是萝拉女爵,另一就是女仆艾迪丝。萝拉女爵是书中的智慧代表,她独立自主、洞察人心与世事。艾迪丝虽然是女仆,却几乎也具有同样的能耐,她能直见真相,并且识人极准。这两个代表智慧和真理的女性角色,其共同特点是:都上了年纪,而且独身,换言之,她们不在「职场」上。其他的女性,例如安妮「前未婚夫」的新婚妻子,莎拉的女友们,无一不充满较量意识。而安妮和莎拉在故事起始,原本还算是母慈女孝的亲密关系,也在安妮决定再婚之后掀起巨浪。母女关系的毁坏,几乎完全肇因于此。
为什么相依相赖数十年的母女,在认识不及一个月的陌生男性介入后,竟尔完全破功并至不可收拾?唯一解说似乎便是:在「职场」上的时候,女性的竞争意识可能已然内化入DNA内,以致于她们在对抗和争执之时,不再意识到自己计较的,其实是「业绩」。在任何其他部分,安妮和莎拉这对母女都宁可牺牲自己也要让对方快乐。但是若果进入婚姻,便无论如何也要拚个头破血流。
身为女儿的莎拉不赞成母亲再婚,表面原因似乎是讨厌母亲的对象查理,其实是嫉妒。在书的末尾,莎拉承认了这一点。她说:「我当时因摆脱可怜的查理而自得不已,如今我明白自己只是在嫉妒,既幼稚又可恶。」
这个「嫉妒」,一般解释作:女儿不愿意「另一个男人」抢走了母亲的爱。但是离开自己想再婚的对象之后,安妮成为了交际花草似的人物,与不同的男友们「夜夜笙歌」,莎拉反倒安之若素。很明显,她不介意母亲身边有男人陪伴,不介意母亲或许喜欢数个男人,她反对的,只是母亲的婚姻。
相对的,母亲安妮也用微妙的方式来毁坏女儿。她明知女儿的对象有问题,却不闻不问。表面看来似乎是不干涉女儿的婚姻自主,骨子里却带有漠视女儿幸福的恶意。既然自己的幸福让女儿莎拉给毁了,那么凭什么莎拉就应该拥有幸福呢?
若只是单纯对比,《母亲的女儿》与张爱玲的《金锁记》有类同之处。《金锁记》中的母女较量惨烈,女儿处于无法招架的一方,最后的对抗之道便是让自己彻底毁坏,成为母亲无能的活证明。而与之相对照,克莉丝蒂这本书成了轻喜剧,母女之间,无论是对抗和计较,全都高来高去,正面冲突极少。这或许就是西方与东方的差距。东方擅长以不断的小动作来打击「对手」,而西方唯是漠然。爱一个人时,给他空间;恨一个人时,给他更大的空间。对待爱人和仇人用同样的方法,表面上看来无差别,唯有当事人冷暖自知。
萝拉女爵在故事开始时,曾经说过一段话。那时安妮和莎拉的母女关系稳固亲密。莎拉头一次离家去远方,脱离了母亲的羽翼庇护。换句话说,安妮面对了她的「空巢期」。
「空巢期」可以目为一种失落,也可以当作是转机,那个「位置」空出来了。表达的不是一无所有,而是可以装新的东西进去。克莉丝蒂在六十年前,把我们现在称之为「空巢期」的现象,定名为「第二春」。萝拉女爵对于第二春的诠释是这样:「我不是指任何实质的东西,而是指心理状态。女人的『第二春』是心理与性灵的,发生于中年期。女人愈老,对与个人无关的事物愈感兴趣,男人关注的事物面向愈来愈窄,女人则愈来愈宽广。」
换言之,女人的「第二春」,意味着人生的种种可能性再度开展。在安妮的时代,因为女人的「职业」只有一种,所有的「可能性」--至少对于一般女性--多数与男人有关。克莉丝蒂在书里为我们讲述了这一对母女因为将「可能性」专注于男人身上,为双方关系和自己的人生掀起了狂大的风浪。幸而近代女性的选择面向增大,在人生第二春的时候,事实上全世界的可能性都在她们面前。带着比过去更为丰富的阅历,更为成熟的认知,第二春或许是女性人生的黄金时代。克莉丝蒂在六十年前借由萝拉女爵之口,为我们做了这样的预告:
「等着看吧,静静的抱持希望等待,你会明白,宝贵的事物将填满你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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