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我老早就嗅闻到,一种融合各类野性元素的自然况味,十多年来,我常有心或无意地靠近这块略带黏腻的土地:河口,她的美丽与哀愁我并没有忽略,就像是淡淡拂过我脸庞的一阵微风,感受到了,却任由她一而再地掠过我的生命。
这次我捉紧了机会,从一个微观的昆虫观察者摇身一变成为宏观的河口观察者,是大学就读的水资源与环境工程让我注意到河口吗?非也,大学参加登山社的爬山经验强过各种工程实验课,双脚走出的知识与视野也绝非原文书中抽象的公式足以比拟,更别提环境工程和环境保育总是背道而驰。是两年多的自然生态节目制作经验种下了这颗种子,尽管十多年后它才发芽。
彼时,刚退伍成为社会新鲜人的我,有缘进入专门制作高水准自然生态节目的五色鸟传播公司,开启一段上山下海的充实岁月(公司的潜水教练真的下海拍摄海洋生态,而我负责装设海底摄影器材),没有出外景的日子,公司制作过的节目与拍摄带成为我知识的最佳导师,我曾经目不转睛对着剪接萤幕,赞叹数十万只字纹弓蟹的大眼幼体集体溯河的奇观,并怨叹怎么不是我出外景呢?花莲秀姑峦溪口对我是何等遥远,遥远的其实不是距离,对没有企图心的人,再近的距离都嫌远。
历经一连串自然生态相关的工作经验之后,近几年我以昆虫摄影写作为职志,我自许为昆虫发言人,为备受人类歧视的昆虫发出不平之鸣,但我没忘记曾经有个跨年夜,我站在兰阳溪口和黑潮纪录片同仁吹着海风,有家归不得,和我们吹着同样黏腻海风的还有数十位捕鳗鱼苗的渔人,他们有的远从台东而来,河口就像个聚宝盆,一条条等同新台币百元大钞的鳗鱼苗从黑潮游了进来,河口吸引着洄游鱼类,也吸引着渔人来此拼搏贴补家用的收入,那个夜晚让我印象深刻,记录河口的初衷源自于此,多年后我也试着将它实现。
真正贴近河口后才发现,记录一条河口简单,记录全台湾河口却有其难度,穷其一生或许无法达成,为了圆一个多年的心愿,我仍将时间与精力投入河口的自然观察,两年多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只能尽我所能的造访几处河口,由北跑到南,由西跨到东,从泥滩到沙滩,由溼地来到沙嘴。除了地形地貌带给我的震撼,野性十足的生物才是河口最吸引我的地方,当然,我也没忘记记录在河口与大自然搏斗的渔人。好几股力量在此交锋,而我,忠实的纪录下这一切。
由昆虫到河口生物,转变不可谓不大,我自认不是个专业的生物研究者,我努力扮演的是「自然观察者」的角色,以实地走访的观察经验,透过浅显易读并掺揉个人情感的文字,让读者用各种面向重新认识河口,这个一直被人们忽视的生态系。一般而言,河口生态系很少被单独论述,总是包含在溼地、红树林、海岸等生态系中轻轻地带过,像飘散在空中的蒲公英种子般轻盈,毫无重量感,而我能做到的就是聚焦在河口,以河口作为主要的观察地点,再扩及潟湖、海埔地。
这本书的林林总总,都发生在这淡咸相交、水出海入的河口地带,只有坚毅的生物能在此存活,相同的考验也发生在自然观察者如我的身上,面对不同河口的变化挑战,我无法自夸更不能自满,我的坚毅也只不过比常人多一点罢了,应该算是傻劲吧,也因为拥有这股傻劲我才看到河口的丰富、美丽、无情,以及哀愁。当生物与渔人浸泡在干溼不定的河口,我其实是站在远处观望的那个人,我常与他们保持适当的距离,不想因为我的来访而造成对方困扰,每每不小心惊吓到躲藏于河口一带的生物,心中也总是充满抱歉之意,但从这些经验中,我才发现愈是空旷寂寥的河口,愈是有生物在此展现坚毅的生命力,长达两年多的河口观察下来,我是学习到最多的生物,虽然我的个性仍然不怎么坚毅。
为了贴近以往甚少记录的东部河口,我于2012年毅然决然搬到台东简居,对一个在台北市都会区生活三十多年的人来说,一切从简的台东生活并未有任何不适应,反而如鱼得水,如鰕虎鱼苗找到正确的溯河方向,尽管逆流而上却甘之如饴,等着我的目的地是甘美之泉?还是荒芜沙漠?我不得而知,但一路上所见之风景就足以丰富我的人生,我的生命或许早如动盪不安的河口,有时平稳如镜,有时却浪潮翻腾,一如河口地形样貌,永远没有定型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