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一隻鳥的歌聲 廖亦武 劉霞,最早讓我驚嘆的詩,是〈一隻鳥,又一隻鳥〉,寫於1983年5月。而最晚讓我哀嘆的詩,是《無題》,2013年12月12日,寫一棵樹。兩首詩之間,三十年的距離。
中間到底發生瞭什麼?
我們第一次見麵時,太年輕瞭,除瞭寫詩啥都不懂。這隻叫劉霞的鳥,住在北京雙榆樹西裏22樓,一個鳥籠般大的屋子裏。我從四川跑去拜訪,電梯還壞瞭,我爬上去,敲開那鳥籠的門,劉霞傻笑就沒斷過。於是我也傻笑起來。劉霞是尖下巴,笑起來咯咯咯,真像一隻無拘無束的鳥啊。難怪她會寫﹕
討厭鼕天長長的睡眠
我們想讓紅色的燈
長久地亮著
告訴那隻鳥
我們在等待
更早的1982年,她寄給我一首詩,寫萬裏長城那邊的小燈,在茫茫黑夜,一閃一閃。那一閃一閃,也是鼕夜裏不眠的鳥眼睛。那時候,劉霞將美國自白派女詩人西爾維亞‧普拉絲的肖像貼在床頭,於是我們談普拉絲的三次自殺,這位「吞食男人如吞食空氣」的女人,最後本想玩玩死亡遊戲,不料修煤氣的工人遲到瞭半小時,竟意外去世瞭。於是我們莫名其妙地傻笑。眼淚齣來瞭還笑個不停。我們年輕,我們有嘲笑死亡的資本,無論批評還是贊美,無論智慧還是癡呆,我們都不由自主地笑,笑。也許,人類語言該被忘記吧?變一隻鳥,隨便在天上飛飛,在樹上停停,餓瞭就啄啄蟲吃,就足夠瞭吧?
然而天安門大屠殺發生瞭,許多年輕人死去,本來,他們和我們一樣,有嘲笑死亡的資本。他們的靈魂,從被子彈擊穿的肉體上爬起來,如看不見的鳥兒,在劉霞和劉曉波的眼前飛啊飛。於是,在不眠之夜,他們結閤,將鳥窩架在彼此的靈魂裏。特彆是劉曉波,哪怕四次坐牢,也用從不間斷的詩和信,去牢牢拽住劉霞懷裏的鳥窩,這個諾貝爾和平奬得主,能夠忍受失去自由,卻不能忍受精神的孤寂——男人的本性大緻如此,所以在某種意義上,劉霞既是妻子也是母親,他們沒有孩子,在獨裁國傢,這是對的,因為一個反覆坐牢的男人,在高牆內需要照顧,在高牆外需要療傷。
十多年前,我為《劉曉波劉霞詩選》作序,我引用瞭以下詩句:
進入墳墓前
彆忘瞭用骨灰給我寫信
彆忘瞭留下陰間的地址
我至今認為,這是劉曉波寫得最棒的三句。但太狠瞭。劉霞的天性,可是一隻無拘無束的鳥啊。因為要承擔這份劉曉波自己描述的狠到極點的愛情,這隻渴望高飛的鳥,被禁錮在籠子裏。從前這個籠子要大些,我們能夠見麵,彼此放肆傻笑。跟劉霞混久瞭,我的酒量也水漲船高,這可把劉曉波妒嫉壞瞭。在2007年鼕天的一篇文章裏,我寫道:「差不多從20幾歲開頭,我還不太沾酒的時侯,劉霞就是我的酒師傅,沒料到她的女友酒量也深不可測。她們倆邊喝邊嘲笑男人們,指使大名鼎鼎的劉曉波開酒。好幾次,劉曉波假裝生氣,不開瞭,又被大傢給拽著、哄著,繼續當僕人。嘿嘿,嘿嘿,他生硬地討好大傢,在知識、教養、膽魄全叫解構之餘,他就乾脆放棄瞭最擅長的文章和演說,靠著酒桌一邊喝水,一邊一首接一首唱他不擅長的1980年代的通俗歌麯。他唱得實在難聽,常規性走調,每唱一兩句,喉嚨深處就不由自主地哼哼。聽者越想自殺,歌者就越是來勁,歌詞還記得特準,需要煽情的高潮,他就提前絲絲吸氣,接著嘩啦一下,又嘿嘿自我陶醉兩下。不知誰說的?詩要寫得讓母豬都歡叫起來纔叫好詩,我相信,母豬聽瞭劉曉波同誌的歌肯定會歡叫的。」
後來,有瞭《零八憲章》,有瞭第四次入獄,有瞭諾貝爾奬,最為緻命的,是有瞭劉霞弟弟劉輝被判11年,明明是受瞭劉曉波牽連,還以所謂經濟罪名。這個國傢到底怎麼瞭?
劉霞的負擔太重,作為一隻鳥,她的心髒齣瞭問題。在與世隔絕中,她隻能望著窗外的樹,也就是一隻鳥可以棲息的樹發呆:
這是一棵樹嗎?
這是我,一個人
這是鼕天的樹嗎?
它一年四季都是這個樣
.......
做樹活一輩子很纍吧?
纍也要站著
沒有人來陪伴你嗎?
有鳥兒啊
看不到鳥呀
......
我又老又瞎看不到瞭
你根本不會畫鳥吧?
是的我不會
你是棵又老又笨的樹
我是
她不再是早年那隻鳥,那隻獨自高飛到西藏,繞著天堂之鏡納木錯湖兜圈兒的鳥,那隻咯咯咯傻笑到喘不過氣的鳥,而是一棵挪不瞭窩的樹——因為劉曉波挪不瞭窩,她就挪不瞭窩——她由鳥變成樹之後,羽毛也白瞭,枯瞭,但一棵樹還唱著鳥的歌。
鳥之將亡,其音也哀。
這是1989年6月4日以來,漢語詩歌之絕唱。
逃離吧,劉霞,你能行的。
獄中的劉曉波如果知道,他會支持你由樹變迴鳥的。
2014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