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文有别趣 /黄锦树 有段时期,我的梦经常经常具有某种连续性和预示性,而且是彩色的。有好几回,我发现我身边正在进行的事曾在我的梦境中出现,我几乎吐出身旁的人即将吐露的下一句话。
出国前两夜,我梦见五根金色巨钩嵌在自己无头无足水晶明澈的躯干里,像件美丽的雕刻,没有痛楚,也没有激情焦虑;而后我的手(我的意识告诉我那是我自己的手)探入体内,循着钩的倒刺将钩一一退了出来,梦便结束。
我曾张目看过死亡的花朵开放。「死」是没有颜色的。--黄翰荻,《止舞草》
《人雉》是本相当有趣的书,甚至可说是近年散文界罕见的一朵奇葩。虽然某些文章文类的归属容或有些疑虑——就一本书而言,这几乎是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我们还是笼统的把它归于散文吧。散文在最宽广的意义上即是对立于诗的总类。
黄翰萩的文章别有异趣,有一股难得的野趣、古趣。它的有趣一方面来自于表达方式上的与众不同,再则是来自它的语言风格,二者当然是紧密相关的。表达方式之所以与众不同,来自于作者的文学观、世界观和当今文坛的风尚有相当的差异,那又立基于不同的生活方式。
在我们的时代,散文可能是被驯化得特别严重、也最能反映民国-台湾国民教育成果的一个领域。那多半还是得归咎于师范国文系的文学想像﹙典雅、温柔敦厚、文﹚,对语文表达的规范(符合各种部定的修辞格),经由大、中、小学教育长期的教学规训,再经由文学奖、选集这些承认机制的进一步规范,「野」这东西就和雉一样,已很难在这岛上生存。要「野」,就必须拒绝体制,也意味着被体制拒绝,但那可能是个性化、个体化的极致。用书中的表述,即是必须採取一种「退步主义」(「带病的退步主义之身」﹙〈病与观音〉﹚),一种积极的逆俗﹙〈退步主义〉﹚。而在这个被持续的工业革命发达资本主义时代,往往就意味着退隐乡间,「小隐于野」,採取不同的生活方式过日子。「彼时我因震骇自己沦为岛人无情贪婪血汗工厂的刽子手,处于一种身心俱废状态,……年齿正壮的我在养病中成了一个空心人。」﹙〈病与观音〉﹚故选择「抽身而退」。因而书中每多愤世之言--有时竟有几分舞鹤的废人调。
「打开信箱,尽是这时代特有的无趣……名人忙,没有时间一再深潜,所以在不知不觉中退步。名人总是应运而生应运而死。」(〈老头与鬼〉)
「然此蕞陋小岛的许多观念艺术都和尿死一株草差不多。」﹙〈尿死一株草〉﹚
「摄影进入荒诞的所谓「民主化」之后,便失去了真正的读者,大家都当「作者」去了,包括我在内。」﹙〈拍摄坟墓的人〉﹚
「我们想拥有一块怎么样的地?如果我们种的是自己。」﹙〈假如我有一块地〉﹚
《人雉》野性难驯的文体,就源自那样的生活方式和自我定位。时而荒诞、时而执拗、时而奇幻、时而悲愤,时而抒情;行文汪洋曼衍,不拘一格,颇有《庄》、《列》遗风。时见寓言笔调,所以叙述者不一定是你、我、他这类代词,可以是黄欣、禺耼、笑栽、卯生……有的还像人名但有的就是个寓言的叙事者。而人与雉、人与鬼、芭蕉与鸟之间都能对谈,螳螂会唱大戏……,都饶富古风,古代笔记小说如《太平广记》中亦常见此类笔法。那也源于作者对观察这个世界的浓烈兴趣(所以会有「赏了一阵子野草」这样的句子),而别有体会。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是对坟墓的兴趣,他认为坟墓可以「显现这个岛屿的文化地层」,移民文化从墓场确可看出一些端倪。确实,坟墓也会说故事。「墓场常洩露时代的历史状态……你走过越多不同的地方,看过越多不同的坟墓,你越了解它们的歌吟。」﹙〈拍摄坟墓的人〉﹚那对死亡还得有一种豁达。但即便是对生态浩劫苦涩的反思,表达上也与众不同:「一只盆地特有种,专以耳朵猎杀虫子的大耳怪蛙游近,跳在他头上,一人一蛙开始认真思考:在这资源有限的世界游戏场上,不倚赖耳朵,当怎么活下去?」(〈耳人〉)或如〈劝世歌〉般的〈毋贻盲者镜〉广用排比,以散文里罕见的笔法,文言白话错杂,讽世劝世:「盲者虽不能见有形之形,可以见无形之形,教之以『金目』,便知『人各哀其所生』。」
笔法的怪异使得黄翰荻的文章不会流于平淡无趣,而是处处波澜,宛如邮票的锯齿,钝刀裁出的毛边,「散文家」看了只怕要皱眉头的。对我这样的一个读者而言,却是怪得有趣,集子中大部分的文章都堪称妙文。作者本身具备的多种艺术涵养很显然有力的辅济他的写作,彷彿可以随时打开不同的窗,迎风观月。
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作者对台语文字化的坚持。不是那种自我殖民化的传教士罗马字台语,而是晚清国学大师章太炎《新方言》主张的,为方言今音找回它远古的肉身(字形,词。中古,甚至上古汉语)的白话文。相较于向传教士借洋壳,这是条非常难走的路,对当道的本土意识型态而言,也相对的政治不正确--它预设了汉语古籍是「台语」的根源,难免有「统倾」之嫌。但正因为作者的坚持和实践,借用俄国形式主义的语汇,这其实是场难得的词的复活的文体实验;而这一点让黄翰荻的文体带着一层怪异的古意,甚至一种苦涩。从现代中文书写的历史来看,这是我所谓的华文的有趣个案--拒绝走向平顺流丽、剔尽方言词汇的纯正中文 。闽粤两地的方言遗产特别有可能让有心人借由援引方言,一定程度的忠于自己的口语,为自己的文学建立一种相异于北方天朝的独特性。代价之一当然是不被他们承认。
但身为闽南人,有好些词我还原不出方音,得从註解去揣度。蚼蚁(蚂蚁)爪鼠色(老鼠色)飰釭(饭锅)「敧在树下」(站在树下)「野鸡髻花」(野鸡冠花)……这些都没问题。但有的没註就如对古文,茫然不解。如「憃愚」,如「这谽谺的幽壑还座落在醭光里」,如〈蜩甲〉。我上网略查一下,「憃愚」原来是我们都很熟的愚蠢,「憃」是异体字,典出《一切经音义》;谽谺,唐诗屡见,山谷空旷或山石险峻。〈蜩甲〉,《庄子•寓言》:『予蜩甲也,蛇蜕也。』 成玄英疏:『蜩甲,蝉壳也。』」都不在我既有的闽南语词库里,多半是我自己的词库还不够丰富。
另一方面,作者这样的写作路径,又让他像个本土现代主义者,语词坑坑窟窟或多石砾的,只能读普通话的读者只怕会望而却步。「钱,当时在外公家,是每日自己会生脚行入来的」〈第一间房子〉「女人腹如白雪、两腿似蛤深纳他的慾望,像海一般激烈波动起来,他则自恃为帆又自恃钓者,等女人化为鱼。」(〈半日〉)「鸟头长了一颗老人斑」(〈尿死一株草〉)这样的句子像不像舞鹤?但黄翰荻和后者的决定性差异在于,舞鹤的世界几乎被性的土石流淹没了,被放大的男女生殖器成了本土的绝对象征。而黄翰荻这里,山川草木并没有沦为次要、甚至微不足道的佈景陪衬,作者对草木虫豸是有情的。论异色感,有时会让人想起雷骧,但雷骧的笔调其实非常阴柔,黄翰荻却时而暴烈。内视的开启上,黄也更为频繁,更为狂野或明净。别忘了,《止舞草》还曾经启发《妻梦狗》作者开启梦的眼睛。其文生勐有力处,令人想起邱刚健〈再淫荡出发的时候〉那类诗。
《人雉》中梦的强而有力,如〈病与观音〉,一段刚开始就结束的昔日情缘,一个梦替代了一种可能的未来结局,提前终结另一种可能的人生。如此而能在叙述上开启一个幻境或童趣的向度,和梦的调度功能相似,那也常是这些文章里最美的片刻。从诡丽的世相、幻相,有时可以引渡向片刻的了悟,如梦:「一截佛指坠落在澹明摇曳的烛影下,虽朽坏了,却犹柔软、流丽、静寂,髣如佛的本体。」﹙〈佛指〉及诸如此类不可思议的段落:
「爸爸,你的眼睛吃了什么?」
「眼睛当然是吃它看见的东西。」
「它发亮。」
他伸手摘下右眼,照着月看……啊!目珠中有一颗金树,茎干上停满鬼面天蛾吶!﹙〈鬼面天蛾与公木瓜〉﹚
那种诡丽、超现实的画面感,时而妖仙乍现而近乎《聊斋志异》,或许源于作者的绘画训练,那是一种特殊的视觉能力,艺术家天启般的内视,一种敏锐的直观,彷彿可以看出超出现象之物。在最表面的意义上,那当然也是一种陌生化的叙事策略,就像作者常引介西洋古典乐。或借由「由李渔的传奇《蜃中楼》走出来的」耳朵被养得特别大的畸人,来陌生化我们熟悉的世界。
作者当然也在寻找诗意、营造意境。而回忆童年住处、宛如一部家族史大长篇之余光残骸的〈第一间房子〉,某个抒情的瞬间(内在风景)可作为概括。像一幅发光的油画,诗意盎然--
「窄巷和大沟垂直交叉处有一方小空地,地面上用成人手腕粗的竹子搭了一座葡萄架,春日里葡萄藤涓出的嫩绿,以及夏盛熟果中碧酸夹揉的一包青甜,几十年都用一只水晶碗盛放在记忆里。」
犹如〈佛指〉里「某个寒天,半夜醒来,他看见他的大画桌上不知何来一只大白盘,盘中所盛正是那截佛指。」也是幅明净的画。恰可隐喻作者运用如此独特而芜杂的文体写作所追寻的某种纯粹的艺境。
附记:
我并不认识黄翰荻先生,为前辈的书写〈推荐序〉感觉也不太像话。我和他的因缘除了同姓之外,大概就是十多年前都曾在杨淑慧的元尊出版社那里出过书(彼《止舞草》;我,《马华文学与中国性》)。
但我们也不乏共同处。我也持「退步主义」,选择住在乡间。爱书,蓄书数千,然犹未届散书之龄。对坟场也感兴趣,虽没见过鬼。租了小块地栽花种树,不施药,但也得忍受爱喷杀草剂的本土邻居时时飘来恶臭的杀气。
儿子一岁多时曾以单指大战好斗的绿螳螂双鎌数百回合,不分胜负。彼时居处左近多树蛙与竹节虫,夜来蛙鸣如雨林,雨后花香醉人。
近年养了一窝晚上坚持住高树上的白雉,凶狠的大公鸡且曾以飞啄打败我唸国中的大棵女儿,一瞬间,伊的粗壮「猪跤」上留下深深的喙痕。
年轻时读过章炳麟《新方言》,思考过方言写作的问题。自己多年来也写一些「有的没的」,但方言古字并不熟悉,闽南语词汇亦不足以支撑写作。受出版社委託读黄先生文章时,习得「飰」字,故将甫完稿之散文〈咸饭〉易为〈咸飰〉,方捕获乡音,那也是先人遗音。
写完本文初稿后得读《翰荻草》,始知黄先生曾亲炙民国-台湾学界传说时代诸名师(郑骞、鲁实先、君毅、牟宗三等),那些先生都我老师的老师辈了。无怪乎作者时而能重新赋某些传统文论的概念予活力,也能洞见传统抒情主义的深刻处(如〈怀念吕璞石〉中所言的「『限制』使『自由之力』往一个点上深掘」,以致显现出「『简洁、重复』两大圣像特质」);汲取古人的诗情,诠注当代巨匠的画意。
在我唸台大中文系时,已是「鸡栖于埘」的黄昏时刻了,当然那也可能只是我自己的主观感受。
昔年杨淑慧赠予的《止舞草》不知流落何方,只好上网重购一本,赫然还是一九九六年的初版本。躺在书库里近二十年,还是新的。晚两年出版的《马华文学与中国性》库存多半早已压成纸浆,流转生灭不知几回了。
2014/12/24初稿,2015/1/15补于埔里牛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