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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庄子中找到立情之所 一个午后,在台大校园偶然与蔡璧名重逢,她正和母亲在到校园泥土地一同习鍊太极拳的路上。这一幕在我脑海中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许是因同病相怜之故。
璧名刚拿到博士时,我曾邀她到台大哲学系演讲。那时只听传言说她是个才女,后来知道她因家学传承的缘故,深受中国传统医学和太极拳等东方修鍊的薰陶,而研究庄子的身体观与身体工夫。我过去也曾注意到〈外物〉篇中「静然可以补病,眦搣可以休老」是史上最早记载按摩的文献,但由于缺乏传统医学的背景,未能做更深入的研究,所以请她来为我们谈谈。她婉拒了,理由是希望在有更丰富的研究成果后再来。后来果然于二○○六年到台大哲学系主办的道家经典研读会上,以「姿势与意识:《庄子》书中的专家与生手」为题做了一场演讲。
那是她病前一年的事。
老庄常言祸福相倚,殷海光先生在五十岁思想正成熟的时候罹癌病逝。殷先生没有冲过去,但蔡璧名冲过了,过程中庄子的精神肯定起了很大的作用。我虽然没有这样的重病,但一生也经历了许多困顿。现实中的挫折、病痛,使我们走向庄子的世界,帮助我们慢慢走出各自的困境,使我们的心胸更加开阔。
在那个限制思想的时代,我从中文系转入哲学系,却始终感到西方哲学传统有两个问题,第一是注入过多的神学血液,多数的理论系统最后都要归结于上帝;第二是过于概念化、理性单一化思考,沦为尼采所说「概念的木乃伊」,缺乏生命的动力。后来读到尼采的生命哲学,引发我接触庄子。
另一方面,庄子也为我疗伤。我一九六六年因思想问题被解聘,有三年时间找不到专职工作,三年后才在台大哲学系找到专任教职。一九七三年又因参与保钓运动发表的言论,导致台大哲学系事件,再度遭到解聘。往后约十年的时间,学术生涯被迫中断。一九七九年赴美,多年后转到北京大学,才又重新开启我的学术人生,仍是以《易经》、《老子》、《庄子》三玄为研究对象。离台十四年后,始得回到台湾,直到一九九七年平反复职,终能重返母校任教。思想言论被禁锢,所有的名声、利禄、权位在瞬间一无所有。在这段人生的困境中,我註译《老子》、《庄子》,将我追求自由民主的理念:反偶像主义、反造神运动、反绝对主义、反极端主义,寄託在註译中,透过古典说出心里的话。
我读《庄子》,从年轻时的「任其性命之情」逐渐转入晚年的「安其性命之情」。早年初读《庄子》,对〈逍遥游〉中所表达思想自由与精神自由的主旨,产生极大的共鸣。庄子以浪漫主义的文风,借鲲鹏之高举,晓喻人需突破物质世界的羁锁,培养博大的心胸、开阔的视野及高远的境界。亦留意到〈逍遥游〉篇末一句「安所困苦哉」,透露出庄子之「逍遥」实是寄沉痛于悠闲,隐含了生命底层波涛汹涌的激愤之情。读〈齐物论〉,则将齐物的精神内化到个我心灵世界,读了「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开始能跳脱自己的观点,尽量站在他人的立场看待彼此的歧异与争执。读〈养生主〉、〈人间世〉,亦将当时的现实处境置入其中,看见牛身上的筋骨盘结,就像人间世人际关系的复杂性,若能顺着人际关系的脉络去处理,刀便不易断折。而庖丁解牛运神时主体与客体的交融契合,即是艺术创作的境界,将人从人与人、人与物的疏离、孤立感中解放出来,将现实人生点化为艺术人生,对主体心境产生安情的作用。
璧名走向庄子的历程跟我颇不相同。她成长于一个中医和武术世家,曾祖父、祖父都是中医,父亲则是郑曼青先生的高徒。但最初对她而言,这只是生命中一个自然而然的机缘,直到考上博士班时,忽觉这个文化快失传了,因此开始随父亲习拳。在阅读拳经的过程中,她偶然发现太极拳与庄子间,存在着六条完全一致的身体规训。但那时她仍以为太极拳与庄子间的相通,只存在于一部分身体规训与意欲通往的身体境界之间。
直到璧名遭逢大病,化疗与电疗的后遗症本会纠缠半生,但于病中始真正发心鍊拳、勤打不辍,最终挽回了她的健康与人生,从此深切体悟到太极拳等东方修鍊对生命的帮助。后来在阅读清代黄元吉《乐育堂语录》时,注意到书中屡以「神凝」、「虚室生白」等庄子的语言说明修鍊工夫与境界,至此领悟太极拳与庄子的身心修鍊心法实浑然一体,这影响她对庄子的诠释,走向重视庄子身心工夫修鍊的方向。
因此她读〈逍遥游〉,看出姑射神人的「其神凝」,是凝聚精神,使身形与心神一同昇进的具体工夫。她读〈养生主〉,以心灵诠释解牛之刀,庖丁逐渐掌握解牛之道的过程即是修鍊心灵的过程,要使心灵避免与外在的事物强行砍噼、碰撞,游刃有余地不受损伤。若不能掌握此一心法,便会如〈齐物论〉描述心灵「与物相刃相靡」,在种种遭遇中感到难过痛苦。
这回璧名向我邀序,是我们第三次相逢。走进她的寓所,彷彿走进唐宋隐者的居所。一席茶谈,谈我们的生命是如何遇见庄子、走向庄子,造就彼此对庄子的体会与诠释。
我读《庄子》,由任情走向安情。璧名同样也在庄子中找到立情之所。从重病中走出来,她诠释下的庄子,是要让在现实夹缝中苦苦挣扎的人,仍有身心安适,甚至成艺达道、开花结果的可能。
现任北京大学人文讲座教授 陈鼓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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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的重要成就——心灵与身体 初与璧名结缘时,知道她的父亲是太极拳宗师,那时我想找到真正的太极,而不只是形式上的太极,因此想请璧名的父亲到教室来教导我们,许是机缘未到,一直没有机会。
早年读《老子》、《庄子》,他们开阔的哲学带给我相当大的撞击。古代的哲人早已道尽生命的过程,解答人生的疑惑,只是我们仍迷惑于现实的虚荣,无法放下,所以焦虑不堪。我感觉《庄子》就是心灵的太极拳,能打开我们的心,使人豁然开朗。
我不是专业的庄子研究者,而是在从事舞蹈、剧场的生活中,逐渐体悟、印证《庄子》的道理。练舞的时候,一旦太在乎,就会贪心,而贪心则是源于觉得自己比别人强,一定要做得更多更好,因此容易被一点小小的挫折打败。所以练舞的时候一定不能贪心,从基础一点一点慢慢累积,每天认真地、无心地练,五分钟、十分钟、三十分钟、一个钟头,最后能很自然、很轻松地完成你的身体,这时候舞跟生活整合在一起,而不是被刻意要求的。就像我年轻时想做剧场却办不到,休息十年后不再想做,却好像有股力量推着我走。如今从事舞蹈和剧场多年,我深刻感受到周遭的人事、环境一直在改变,并非我们所能控制,觉得能够控制,只是恰巧因缘俱足,就如同《庄子》中的大鹏,必须仰赖深海、巨风,才能飞向万里南冥。外在的机缘,正同庄子所说,像气候一样多变,我们无法预期天气会如何变化,只能凭借当下的外在条件,尽力完成。所以老庄说功成不居,剧场、舞蹈,都不是要让别人看到自己有多么出色,而是要与所有人共享、为所有的灵魂服务。
庄子说「无成与毁」,年轻的时候在意输赢,被输赢的想法束缚,如今已无所谓输赢。别人问我关于舞蹈,我答:「这只是工作的一部分,不是什么。」捡纸屑也好、跳舞也好,都是一种工作,认真地去做,都会在过程中得到很多的启示。到我教室来学舞的孩子,不论他原本念什么、做什么,第一件功课就是擦地板,让他们在擦地板的过程中学习珍惜、爱护每天乘载、帮助我们的地板。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可能不大愿意,但慢慢就懂了,于是擦的时候态度就与原先大不相同,舞才跳得好。我有一位学生,十三岁开始跟着我,今年五十四岁了,大家都唤她「姐姐」。二○○九年做《观》的时候,她担任总排练,但后来缺人拉布,她就去拉,台下观众只看见河流,但她才是那条河真正的灵魂。练舞的时候一缺人,不论是多小的角色,她便去递补。她其实跳得非常好,但她却乐意去做那别人不要做的事。我让孩子们平均分摊教课,姐姐是主教,但其他孩子教课的时候她一样去上课学习。所以今年重跳《花神祭》,我就一定要她跳春芽,那天排练的时候,我看着她跳,掉下眼泪,这是多么不容易,五十四岁的人,心灵还是这么的纯净,如此动人。
这么多年,身为一位身体工作者,我了解到生命最重要的部分不是成就,而是身体。身体是灵魂的家,照顾好、调整好自己的身体,是我这些年很重要的实践与体会。而我也发现《庄子》所强调的身体原则与我在实践中所印证的是如此契合。
庄子谈「缘督以为经」,强调身体中心线的笔直,将轴心维持在正中的稳定状态,身体就能达到平衡,所以我们练舞,有右就有左,有前就有后,有往内就有往外,并不是只有单一的方向。在做走路的训练时,我遵守的也是《庄子》「天之生是使独也」,重心放在一只脚上,核心位在正中的位置,脚很轻柔、很缓地走。一开始,身体有些地方是紧的、没有被解开,后来慢慢地,我发觉我的身体是松的,这与《庄子》书中的另一个境界「形如藁木」不谋而合。当重心保持下沉,身体的根基能扎得很稳时,上半身就能像树枝一样,很轻松地随风飘舞。身体越能松开,就越舒服,但这是要花很长时间练习的,常常听起来很简单的一个字,但就是要练一辈子,有的人这辈子还练不出来,那就下辈子再继续练,而我对《庄子》「形如藁木」的「松」境追求,就是抱着永无止境的学习态度的。
身体的变化也会让情感、心灵产生变化。当你有美好、舒服的身体,看待周遭的一切,就开了。事实上,每个行业都在修行,人是要往光明的地方走,还是一直往阴暗里钻,如庄子所说,都是自己可以选择、可以决定的。年轻时,脾气不好,看事情很简单,以为自己是强者、能做很多事,实际上却面临很多问题,于是变得容易沮丧,开始有很多抱怨,结果甚么都办不到。后来结婚生子,面对生活以后,我再回到了剧场──这段时间我很感谢遇到庄子,帮我解惑、伴我走过很多自认不如意的岁月。剧场里,大家都可以有情绪,但身为领导者的我不可以。反省过去、做出调整,不断修鍊、再修鍊。庄子说「心如死灰」,不让心有任何的负面情绪。以前我只看到人的缺点,现在看所有人,都会看见美好的部分。尽管还是会面临很多问题,然已从无法承担,只能逃避、抱怨,渐渐鍊就乘御的工夫。我发现能够承担也是一种幸福。
我是用情很深的人,可是我不能要求别人要相同地对我,因为这是每一个人的个性,就如庄子谈感情「深情而不滞于情」。跳舞,要真心,当我们真心、内心开始拥有,才能享受真心的痛快。不真心的时候,身体和心就不舒服、卡住了。所以我特别珍惜相处时信任的感觉,但如果有天失去信任,我就退离,不再想、不让事情留在心底。
曾经有朋友问我,人生有什么目标?我说,我的人生目标就是死亡。这不是悲观,而是我清楚庄子所说的「不化以待尽」,将死亡当作如春夏秋冬般,是人生必经的过程。但我活着的时候要过得丰富,然后心里能够有所准备,最后什么东西都会走,想通了,想开了,也就不执着于一定要拥有,走时才能用一颗恭敬而宁静的心,离开这个空间。我爱跳舞,没有目标、企图,只是每一次表演都当作是最后一次,每一次都像由生到死的历程。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庄子在妻子死后鼓盆而歌,因为面对死亡,他开阔了。
看到现在的孩子,尤其用功的孩子,因为跟书桌比较靠近,容易有姿势不良的问题,加上压力让人烦恼、烦躁,身体也跟着紧绷,于是气血循环产生问题,慢慢衍生成疾病,因此,我希望孩子们能借由阅读《庄子》,就此打开他们的身心。我想将璧名出版的漫画《庄子》送给我的孩子,对大多数人而言,直接阅读《老子》、《庄子》或许太过吃力、有隔阂,但透过一幅幅的图画、一句句的白话翻译,就能让人慢慢地读懂、接受《庄子》精彩深刻的道理。
我一直以来是顺其自然地在舞蹈、剧场这条路上走,能有这个机会让我把生命经验和《庄子》作出交会,真的非常难得,我很感谢璧名的用心。每回读《庄子》,我的心情都是很好的,希望这次璧名出版的漫画《庄子》,也能打开所有人的身心,带给你相同的鼓舞和感动。
无垢舞蹈剧场艺术总监 林丽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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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画南华老仙 一部书可以不断地再诠释而仍有新义出现,通常只有严格的经典才会有这样的法力。《庄子》正是这种等级的经典。在众多的经典中,《庄子》一书可能提供了最少的理智可掌握的知识讯息,但却可以引发最大的生命能量。因为庄子的语言不是理智的语言,不是正经的制式语言,不是引人下坠的日常八卦。他用的是神话的隐喻,是诗歌的比兴,是与生命同时兴起的涡旋之语。经典和读者的关系不是一次性的,读完即完,它与读者的生命一齐成长,悠悠涉长道。
现任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 杨儒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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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行之方显 与失意的朋友对谈时我常提到「有心求,无心得。」与陷于歧路的学生相聚时总要他们「放松,学走路;读书,认真过生活。」璧名教授的大作包含了这些光明。犹如庄子,犹如古典中医。阅读本书,彷彿看到一个有心之人、做着无惧之事。因为真正感受过生命的无价,所以有心;因为实在透彻了人生的流转,所以无惧。在已过度追求快速、效率、潮流、名利的现世,请让慌乱不安的心遇上「庄子」,重新安养,以平为期。
中国医药大学 学士后中医学系副教授 林伯欣
作者序
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逍遥游〉
这是庄子笔下的神人。外物伤害不了他,漫天洪水也淹不死他,即使旱灾严重到让金属、石头都熔化,焦灼了土地和丘陵,他也不觉烦热。
负责教授庄子乘御之道的工作,刚巧跟庄子笔下的「庖丁」一样,已经十九年了。
十九年届满前,我适时对一大班学生说了:「我教《庄子》,常觉愧赧,因为此生过得太顺遂,总不知大好天气里的逍遥喜乐,果真同于庄子逆境人生里的逍遥喜乐?好像得要有更重大、无常的巨石落下,挡住我顺行千里的去路。假使还能乘御得了,那逍遥才真。」
天,于是就送给我一个,我要的礼物。当晚,还是当月?当年?癌症第三期,恶性肿瘤九公分。第一位看诊的西医师抚着冒汗的额头,用英语对身边的助理说:「我从来没有碰见过,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啊!」──西医说癌细胞从零增生到一亿个、构形一立方公分的肿瘤,只需时一月。那么推算起来,从医生手中领取诊断书,已是罹癌九个月后的事。
学生在我「最后一週」的课堂上,帮我举办了动人的惜别会。礼物、吉他与歌。还有多得惊人的泪水。人能活着亲眼目睹自己的追悼会,是很幸福的。后来才知,教室坐满、站满在校、不在校生的原因,是BBS上谁贴了「如果你要上蔡璧名的最后一堂课」这样的讯息。
妇癌病房中,书法家好友託人送来一幅墨宝,正是健康的日子里我没能讨得的那幅。包装卷轴的浅褐色宣纸上,有意无意斜斜草草地题着开头的那段文字。想书法家好友以为我将死,才忍割昨日难割之爱(那真是好字哪!)。却又在外包装上题字提醒执教庄子的我:大难当前,庄子说,可以不死。
持庄子之道,可以不死。
《庄子》一书,就是要教会读者如何转危为安、如何驾御人生遭逢的任何处境──尤其逆境。就在得知死亡率百分之七十五、健保卡烙印「重大伤病」的那刻,我意识到:庄子所说的异常天候来了!
生命的伤痛随处可拾,但重症病房可以把伤痛的级数拉高到极至。从胴体的底端到子宫、胃肠到淋巴,病位有多广,受辐射治疗、化疗而破裂的黏膜、伤口,就可以有多长。
一个必须紧跟着我四十二小时的化疗点滴帮浦,不时传来哔哔的声音,并不理会金属离子一滴一滴注入、流淌于血管中那既冰凉又刺痛的骇人节奏。
「明天的辐射疗程剂量较大,一旦肠子爆裂,我们会当场帮你开腹、动缝合手术。」医师是这么说的。
当看护请辞,一身伤口无法自清的我只得向外求援。「大家都很忙,如果没事,就不要一直打来。」电话那端无比熟悉的声音,是这么回应的。
这是癌症病房里,身体之外的世界的声音。当我向外倾听,伤痛的心、混乱的气血、衰败的身体,加乘着、搅扰着,就要一起下地狱去了。
我的心,必须终结负面情绪。
我的念头,必须关机。
我必须入睡,才能停止痛苦。
当身体的衰败到一定程度,竟可以如此明确地发现,我的慌张、心痛、愤怒……,情绪的伤痛只要加重一分,身体原本缺乏津液、有伤口的黏膜,便会出血难止、伤口加剧,同步恶化!
如何终结负面情绪?
念头如何关机?
如何从滴滴蚀心的剧痛中速速睡去?
照之于天。看见今天,还有无数的昨天。想当下这么回应的她曾经那么爱我的昨天,谢谢她。念头离开伤痛的此刻。
其神凝。注意力集中在心窝、在眉心、在丹田,专一凝注。专注里只剩下平静的心情与唿吸。情绪不再起伏,念头不再扰动。
未睡身,先睡心。心睡了,知觉的痛苦自然消失。醒没多久,此次疗程结束了。
枪林弹雨。是的,唯有我的心能成为这具身体的理想君王,才可能带领、护卫身体各部将领士卒,从枪林弹雨中全身而退。